繼父走了,但我們覺得他還活著。
老實巴交的繼父,幾乎不識一個字,加上家底窮,父母去世早,一直未娶上老婆,直到40來歲才成了我的繼父。
我爸在我媽30歲那年因病去世,繼父來我家時,我們姐弟仨都不滿10歲。父親母親都是城里人,做了老師后都分到了這偏遠僻靜的山村。父親去世了,腆著個大肚子的母親又要給孩子們上課,又要照顧自家的孩子,到了冬天,找柴火、挑水都是挺難的事。母親渴望有人幫幫她,甚至想再找個男人。
母親一直是村里最漂亮或者說是讓男人心動的女人,受過教育、懂得修飾、待人熱情,可那時候,男人都不敢輕易為這類敏感事惹自家女人生氣。
繼父是個例外。因為他是個單身漢。母親不知怎么的,卻接納了他。后來,母親對我們說,人處在逆境的時候,不得不受點委屈。況且,人的外觀與品行不一定重合,母親的意思是說繼父長得粗俗,人也木訥,只是憨厚老實,后來才證實,老實憨厚其實不是繼父唯一的優點。
繼父的口中說不了什么文縐縐的詞,也道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內在的完美幾乎到了讓人無法不刻骨銘心地牢記的地步。
繼父幾乎每天都是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他怕驚動我們,燈也不亮,輕輕地掀起被子,挪到床沿上用腳尖撥弄著鞋子,再小心翼翼地開門,爾后扛著鋤頭出門。
冬天,我們送早粥到地里的時候,見他眉毛額角都被重霜染成白色。
夏天的鄉村又熱又忙,母親雖然放暑假在家,但由于孩子多,又沒做慣力氣活,田里的重活兒大多繼父一個人干。母親說,割稻子的時候,繼父一個人在田里干著,山里的田泥腳深,一腳下去稀泥濺到腦門上,拖拉機陷在泥里怎么也拉不出來。臨了,他還得頂著月光,把一擔擔沉甸甸的谷子老鼠搬家似的挪回家中。坐在門坎上,我們都只能為繼父的影子晃動而好奇,卻因為太小而悟不出繼父為我們付出的感動。
母親是風濕病的老病號,繼父總是不輕易讓她沾涼水,尤其是到了冬天、春上,我們常看到繼父認認真真地幫母親捶背、捏腳。母親為了回報她感受到的愛,情不自禁地在繼父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恰好被剛進門的我的姐姐看見了,繼父好長一段時間的臉都還通紅。
母親去世后,繼父對我們說:你媽是觀音菩薩,人好看,心腸好,又疼人。可是,有一件事,我們也是在母親臨終的時候才知道的,那就是繼父從來沒有刻意以男人的身份苛刻過有女人身份和義務的母親。繼父曾想要個孩子,當他得知母親生我的小弟弟后差點送了老命后他打消了念頭。也就從那時起,繼父更多的時候是把我母親當作老婆,而不是女人。
常常因關節酸痛無法起床的母親能給繼父的愛也就是一件件千針萬線織起來的毛衣,可繼父總舍不得穿,說我們家孩子多,日子苦,怕孩子涼著,硬要拆了改織我們的。直到母親過世,他身上穿的還是母親執拗著不肯拆改的那件毛衣。
后來,我們陸續進城有了舒適的家,繼父一個人卻仍舊住在那間低矮潮濕的小屋里。我們勸他進城,他說,一個鄉下老人,在城里住著不習慣,其實他還是怕煩我們。但是,有了葛粉、芋頭、甘蔗什么的,他卻常讓人捎帶或是親自給我們送來,吃一餐飯也就走了,從不在我們家住,說是怕弄臟了我們的床被。
去年春上,我姐鬼迷心竊,要跟姐夫離婚,我和弟弟勸了幾回也不奏效。這事繼父不知怎的聽說了,也沒打招呼就去了她家。也不知他對我姐說了些什么,竟讓大姐打消了念頭,讓同樣老實巴交的姐夫感動得熱淚盈眶。
繼父去世后,我們將他安葬在村后的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山坡上,碑上刻了我們三姐弟的名字。姐夫和我男人也說繼父是個好人,硬要把名字給刻上。
每年清明節,我們都去拜祭繼父,那座墳越壘越高,遠遠看去,就像一座小山。
(通聯:江西東鄉縣人民法院 33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