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9年3月6日晚8時,北京開往甘肅蘭州的列車徐徐開動。站臺上,一群老軍人和他們的老伴向著車廂揮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車窗里,一堆十五六歲的孩子拼命把身體探出去,想要拉住爸爸媽媽的手,車里車外哭聲一片。這是一群從北京到兵團去的中學生。
我沒有哭,我的心情好極了,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
父親是個正直、固執(zhí),甚至粗暴的軍人,在外是軍人,回到家還是軍人。從小,家里就只有《紅旗飄飄》和《星火燎原》,這兩套書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后來看的小說也是從軍人俱樂部借來的《草原烽火》、《紅日》、《林海雪原》等等。所以,我一心盼著長大,離開學校當兵去。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迷戀上了馬。我開始注意觀察所見到的每一匹馬。我又盼著早點成人,當騎兵去。
1969年春,我終于如愿,踏上了前往內(nèi)蒙古兵團的火車。
老龍
老龍是一匹成年母騍馬,它是和5匹兩歲卡巴金高代混血馬一起從31團買來的,估計也是混血。它沒生育過,一直作為牧民的桿子馬使用。它胸寬體長、高大雄健、奮蹄揚鬃,威風不讓兒馬,整個一女中豪杰。別人都管它叫老騍馬,我給它起名叫老龍。
那時我剛到畜牧排,老龍作為馬副連長的坐騎,還沒有其他人染指過。馬副連長來自老兵團馬場,號稱騎術無人能敵。我初來乍到,雖然心癢難搔也不敢壞了規(guī)矩。
一天,機會終于來了。那是1969年麥收后,馬副連長騎上老龍去地里檢查工作,在跳過一條水渠時,不慎墜馬,被馬蹄踩折手臂。我一下子逮著理了,聲稱不立刻降服它,以后就沒法騎了。大伙一致同意。我理直氣壯地把老龍牽了出來。
臨上馬,我的頭腦開始冷靜了。面對這么一匹氣勢逼人、剛傷了一個老騎手的大馬,我不由有點肝兒顫。那之前我對馬的理解很膚淺,騎術更甭提。
翻身上馬,預計的狂風暴雨并沒有出現(xiàn)。老龍急切地踏著步,等待著出發(fā)的命令。我明白了,馬一旦被馴服就不會再玩那套把戲了。不用催促,不用鞭策,老龍像一陣旋風刮過田野。緊張立刻消失了,我伏在鞍上傾聽著鐵蹄敲打大地,感覺著它后軀強大的推動力。老龍對我的每個動作都做出反應,哪怕馬鐙上的重量不一致都可以讓它將前進方向偏向力大的一邊。兩只耳朵前后轉動,隨時捕捉我的命令。多好的馬啊!
老龍的汗落了,鞍子卸了,我還在遛它。那一陣,六連就有了這么一景:前面一個穿絨褲大雨靴的臟兮兮的矮個子男孩大模大樣地走,后面一匹威風凜凜的大馬不即不離地跟著,我過足了風光癮。
老龍以剽悍和速度在11團名聲大噪,可惜好景不長最終也沒有逃脫拉車的命運。
四小龍和洋娃娃
1969年夏天,我們團從3l團買來一群卡巴金高代雜種馬駒,分給我連4匹兒馬一匹騍馬,其中兩匹紅棗騮,兩匹黃海騮,一匹白馬。我管它們叫大龍、小龍、黃龍、洋娃娃(就是那匹騍馬)和白龍。那時它們還小,每天撒在苜蓿地里足吃。傍晚歸來,昂首翹尾一路撒歡,彈性的步伐顯示著血統(tǒng)的高貴。
幾個月后,四小龍和洋娃娃都長大了。大龍個兒大,小龍因為一場病,又瘦又小;洋娃娃長得最喜人,長睫毛,大眼睛,渾身圓滾滾的;白龍和黃龍發(fā)育正常。
他們要馴白龍拉車了,我初到馬車班自然插不上手,就自告奮勇先騎它一圈。一來削削它的銳氣,二來想趁著上次騎老龍的熱乎勁兒,讓大家認為我是最應該去放馬的。備好馬,牽到后面開闊地。剛入秋,天氣開始轉涼,我在挎籃背心外面套了一件臟兮兮的棉襖,但腿還是一個勁地哆嗦。白龍個兒太高;加上我動作生疏,連鞍子還沒坐住就被高高拋起,在空中翻轉270度,后背重重著地。小白龍兀自蹦跳著,我趕緊打著滾躲開。第一次馴馬就這樣難堪地收場了。后來白龍成了副班長韓連英的轅馬。
這些馬兒,尤其是那對高高大大的黃龍和洋娃娃馬駒,給我在兵團厭倦寂寞的趕車生涯增添了不少樂趣,它們成了我的心肝寶貝。
驚車
馬的動物學特征決定了它非常膽小,一有風吹草動,臨近的馬立刻就警覺了,恐懼剎那間傳開,緊接著整個馬群驚慌失措瘋狂逃竄。
自從團里買回幾百匹草原馬,驚車的事時有發(fā)生。真正的驚車是很難用語言描述的,沒有親身經(jīng)歷也無法想象:驚恐萬狀的馬群狂奔著,鐵蹄像暴風雨般掃過。造成驚車的原因很多,也許只是路邊的一條麻袋。我的記憶里,就有印象深刻的幾幕。
1969年,我們連駐在漁場。秋天某日我拉回一車煤,將車停在伙房后面,卸好馬。第二天,我牽了一匹馬把空車拉回來。那是從公社買來的一匹老馬,名叫“老黑”。伙房后面是一個陡坡,下坡不遠就是馬廄,我自然選這條捷徑。可能因為下坡的速度快了,車上的鐵圍子在顛簸中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老黑受驚拔腳就跑。我一邊跟著車跑一邊拉緊韁繩。眼看驚馬就要向南沖進營區(qū),我只好松開韁繩,任由車帶著向西跑。鐵圍子、鐵鍬不時發(fā)出尖銳的響聲。過了營區(qū),路邊是一溜土坯房,此時馬車已貼著墻,一旦撞墻或摔倒,我的小命就完了。幸虧是一匹溫馴的老馬,跑過這一程,它開始鎮(zhèn)定下來。
1970年夏日一天,全班奉命往團部運菜。副班長韓連英的車左輪陷住,死活拉不出來。有人出主意又掛了一套馬,連英一叫套,呼隆一聲車出來了,可大家伙還沒松口氣馬就驚了。5匹馬拉著半車菜轟地一聲沖了出去,連英摔倒了,車輪從他身上碾過。幸虧卸了半車菜,幸虧車速夠快,連英只在師部醫(yī)院吃了一陣病號飯。
我在兵團也親歷過驚車的場面。在兵團那段歲月,“驚車”一詞曾經(jīng)像惡夢一樣伴著我們。現(xiàn)在,它已從日常詞匯中消失了。
鐵青馬
1969年冬,團里從錫盟草原買回幾百匹馬。各連派人來領馬。車站人喊馬嘶,暴土飛揚,好不熱鬧。折騰一天,馬還是沒分完,只好將馬群趕到團部。
因為來領馬的人多數(shù)是剛剛接觸馬的新手,農(nóng)場干部只好叫來幾個“二勞改”幫忙。這些就業(yè)犯和馬打了半輩子交道,個個都是好手。
馬群中一匹鐵青馬異常出眾,渾身漆黑,青鬃青尾,身高腿長。昏暗的燈光下一張慘白的馬臉讓人不寒而栗。幾經(jīng)周折終于用大繩套住了它的脖子,幾個人拉住大繩,兩個“二勞改”就要近身。鐵青馬憤怒了,咆哮嘶鳴著,擺出拼命的架勢。兩個壯漢使盡手段最終敗下陣來。
這時,一個相當魁梧的棒小伙徑直向鐵青馬走去,狂躁的鐵青馬高舉前蹄撲了上來。小伙子沒停步,就在怒馬近身的剎那,只見他稍稍一側身,鐵蹄擦著胸襟滑過。就在馬身下落時,小伙子鐵鉗般的雙手緊緊抓住了馬耳。
這是我一生只見過一次的震撼場面。從此,我愛上了鐵青馬。
尾聲
1987年春節(jié)前,兵團一個老戰(zhàn)友介紹我認識了北京稻香湖馬場。在馬場,幾杯酒下肚。我想起了馴馬。
“我給你留了一匹,13號。”看著老友狡滑的微笑,我明白了,這匹馬不簡單。
這是一匹棗騮馬,剛換一對牙,發(fā)育得相當好,在三河馬里也算駿馬了。三河馬不同于蒙古馬,比較溫馴。還算順利,沒怎么折騰就把鞍子備好了。
后來才知道,這匹13號原本是內(nèi)蒙古馬術隊教練看上的,他折騰了幾天都沒備上鞍子。
當年在兵團訓馬的經(jīng)歷確實讓我受用。騎生馬上馬很有講究,要站在馬左前腿靠前一點,左手收緊韁繩,連馬鬃一齊抓住,防止馬低頭。右手扳住鞍頭,這樣上馬比較別扭,但好處是不用倒手,練練就習慣了。我迅速上馬,在馬發(fā)瘋之前一下坐正。
就這樣,我又馴了一匹馬。
在內(nèi)蒙古兵團那段與馬共舞的歲月,讓我夢牽魂繞終身難忘。
責編/曹 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