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冬日的雪喲哈達一樣潔白,夏爾冬日的水喲寶石一般閃亮……啊,圣光照耀的雪山喲,你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天堂。”
走進夏爾冬日的群峰中,你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天籟之音,那是類似飛升般的幸福。置身于那天堂一般的清輝中,你才感覺得到神靈對心靈的撫摸,周身縈繞著揮之不去的甜蜜。而這一切,竟然如此的真實,既令人噓嘆造物主的偉大,又無法盡釋大自然的奧秘……
驚 雨
千里岷山綿延于川甘兩省之間,“夏爾冬日”便是其主峰,藏語意為東方海螺山,海拔5588米,位于四川松潘縣城東25公里。相對于喜馬拉雅山而言,是藏族人民心目中最東邊的一座圣山。
一條古老的山道,像一支悠長的牧歌,時而被層層疊疊的峰巒托上半空,時而被幽幽鳴唱的澗水潛入谷底。沿途總能見到一堆堆用石塊、石片壘砌成的瑪尼堆,及五顏六色、迎風招展的經幡,顯得莊嚴、神秘,輝煌。走在這樣的路上,似乎所有的祈禱都不會落空,所有的虔誠都將有回報,所有美好的預言一定要應驗。
正是這條山道把我們帶到了夏爾冬日東南山叢,但見溝谷狹深,疊峰綿亙。
透過海拔4000多米的凹口看去,花海子恰如深窖在萬山叢中的一缸濃醇的古酒,呈現出厚重的銅綠色。它沉沒在寒冷、澄澈的清輝中,霜露輕覆的水面,像淚水般閃閃發光,濕潤的光線浸透了我的心。我差點發出一聲歡叫:“哦,花海子!”
“噓——”老周用手指壓著嘴唇,示意我不要出聲,輕言細語警告說:“驚不得,驚不得哪!”
嘿,真的。早就聽說過這些養在大自然深閨的高原湖泊怕驚。曾聽藏胞們講,這可是山神的心臟,驚了它可不得了!驚了,或許會懵懂懂地下一場六月雪,或許會雄爆爆地來一通隆冬雷呢。不過,我一直無緣一睹為快。那天,我同鄉里的同志不無遺憾地談起這件事,正巧老周從院壩里經過。他剎住腳步,盯了我好一陣才說:“你說的是真心話?那你去不去花海子?”
老周是來自省里的一位地質專家,長年累月在高原上執著追求自己的事業,他五十歲左右的臉頰紅騰騰的,那頂狐皮帽怎么也遮掩不住一頭燦亮的銀絲。在這個可親可敬的專家面前,我沒有理由咽回我說過的話,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說:“真的。”
現在,他給我講起花海子夾,低沉著嗓門兒,臉上的皺紋象漲潮時的海水起伏著。
“都說是文成公王進藏時,隨身帶著一面寶鏡,寶鏡里能看到家鄉的景色和親人的容顏。在翻越岷山時,寶鏡竟失靈了,文成公主流著熱淚摔碎了寶鏡。傳說這花海子就是那面寶鏡呀!如果下雨那是公主的眼溫如果打雷、那是公主的哭泣……”
不一會,我們已經來到海子的岸邊上。海子的碧水凝然不動地抱吻著灘岸,醉人的綠汁濺得人一身一臉。潔白的雪山正靜靜地注視著透明的水底,水底下仿佛熔化了的云彩冉冉游曳,靜謐的海子下面蘊涵著一個燦爛的原野,水面上籠罩著一片稀薄透明的霧,淡雅的清氣從中悄悄地逸出。
老周說:“如果久旱無雨,威脅莊稼生長,當地老鄉就要聚集到這里來,舉行儀式,吶喊祈雨,請求文成公主庇佑。”
“啊,我們也喊吧!”我忍不住叫道,打斷了老周的講述。
“噓”,老周的大巴掌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嚷叫。
晚了,海子已受驚!
一陣陣微風吹過,輕飄飄地掠起道道清亮的漣漪,喃喃地緩緩地遠遠滾來。接著,涼颼颼的雪風摻雜在一團團的烏云中,翻騰著白色的泡沫從雪山上搗搠而來,冷漠的天空留下一片愁慘的寂景。這時,太陽反而出來了,先是昏花的光亮在云里霧中飛馳,給海子里綴滿了活靈活現的云影,忽閃出一束束金燦燦的光芒。迷茫中,海子猶如一輪秋月鑲嵌在雪峰上,徐徐地閃著亮鉑。終于,花海子沸騰了,氤氳吞吐,云氣蒸騰,向四面八方橫溢。雨點閃閃發光,如縷縷金絲銀線,轟轟烈烈地穿梭而下。
忽然,有一道彩色光圈幻化而出。
開始,這彩色光圈在海子上平臥著,不知不覺地竟立起來了,像懸在半空望的一面寶鏡,澄明璀璨,溫馨恬靜。我們的身影一下子被攝入暈圈之中,在那遙遙暈圈里竟似一座大山。給光圈里的自己揮一下手,那粗壯的胳膊恰似能翻江倒海。
我激動地從臉上抹下一把雨水,在海子的岸灘上奔跑起來,那暈圈也跟著我踉蹌。我不斷地哇哇大喊大口小
“驚海子喲!驚海子喲……”
“哈……”老周也自由自在地朗聲大笑。雨水在他臉上結起網絡。笑著笑著,他的身子仙鶴一般地騰飛起來,在云海上飄泊,在虹光中飛翔,太陽為他燃起紅燦燦的光焰。
哦,受驚的花海子,我們的一聲呼,一聲吟,一聲喚,一聲笑,都款款地叩擊著你的魂靈,是吧?
喊 瀑
我早就聽說過這樣一種神奇的泉,在人們的呼叫聲中,干涸的泉眼會涌出汨汨的清泉來,名叫喊泉,只可惜無緣駐足這樣的泉邊一敞嗓門。誰知我的一位藏族朋友卻嘴一撇,說:“那算什么,你可看見過喊瀑?”
喊瀑深藏于夏爾冬日的東南山叢里。
山道在危巖間顫抖,泥濘在腳底下嘆息。在這樣的山道上,這樣的泥濘中,我提心吊膽地蹭向那神奇的去處,全身流淌著汗水。
我沒有后悔,因為臨行前特地去借閱了舊縣志。縣志說,這條路“自風洞關盤旋而上,石徑崎嶇,行者喘息,堅冰溜巖際,寒飚吼山口。”有詩云:“巖懸勢天穹,精瑩凝太空,高凌世界外,寒冱群山中。”好一幅高懸冷峭、突兀雄拔的雪山圖景。同時,藏族朋友也再三聲明,說這條路是轉山路,智慧之神東巴雪洛用了整整12年光景才開鑿出來,其艱其難其險可想而知。所幸正逢夏爾冬日轉山會,藏族佛教信徒們每12年才興一次,來到他們信念所在的地方?
“喂,阿羅,到了!”藏族朋友捋著佛珠對我說。佛珠捋一圈108粒,相當于默念了108遍“奄嘛呢叭咪哞”。一路上,他都不停地掐動菩提子佛珠。他說過,心不誠,智慧之神的甘霖哪會降臨到你的心靈吶!
我從迷糊的熱汗中抬起頭,原來轉山路已從危巖間掙扎出來,擠入流動著淡藍色迷霧的壑谷,左右兩邊都是冰封著的山脊,山脊擎著的盡是連綿起伏的峰巒,峰巒把白雪皚皚的夏爾冬日尖頂簇擁進云端。從壬峰墜下的縷縷白云,正徜佯在壑谷上空。雪線以下,現出裸巖和陡坡。在一片明媚的陽光照耀著的峭壁上,突兀著一尊蒼綠的巨石,似乎隨時會從半空中撲下來。遠遠看去,真好似東巴雪洛把他碩大的頭顱刻上峭壁。它在燦燦的陽光下板著冷峻的面孔,飽滿的天庭閃耀著睿智的光彩,邃黑的眼睛從空中俯瞰下來。它的嘴唇悄悄地翹起,嘴角含著默默的沉思。巨石下,藏民們有序地匍匐著。一個上身和雙肩裹著絳紅色披單的老喇嘛正虔誠地叩著長頭,蹼地雙膝下跪,“叭”地拍響巴掌全身伸伏于地,接著直起身子作拱,最后站起立正打揖。終于,老喇嘛撕心裂肺般地進出一聲呼喊:
“東巴雪洛——丑聳(賜水)!”
喊聲,從淡藍色的迷霧中穿過,款款地叩擊著廣袤的大地,咚咚地敲打著智慧之神的心靈。喊聲過后,突兀在峭壁上的巨石好像被淚水濡濕了。不一會,它飽滿的天庭上如捋佛珠那樣,一滴一滴的水,象炫亮在陽光里的金蜘蛛串綴而下,發出溫柔的、清越的吟誦聲。藏民們流淚了,沉默了。片刻,忽地驟起巨大的歡呼聲,風暴般地掠過天空。“東巴雪洛!東巴雪洛——丑聳!丑聳……”
東巴雪洛那嵌入巖層的魂靈激動了,在陣陣“丑聳”的呼喚聲中,他那智慧的甘霖汨汨地從巨石上噴涌而出,沖騰飛滾,拋擲下一個又一個的銀柱,懸掛起一幅又一幅的水簾,從二十多米的高處撞落在巖石下,碰得亂碎,雪崩似的堆砌起白蒙蒙的煙霧。
瀑水被喊到水桶那么粗實時,竟狂嗥怒吼起來,猶如一頭噬人的雄獅。藏民的喊聲叫聲漸漸減弱,瀑水于是也漸漸地收斂,發出的聲響先有如曼妙的輕歌,歡樂的顫音,再后便化作清朗的鐘聲,銀鈴的低鳴……
不知幾時,我那個藏族朋友水淋淋地拱到我面前,我直為他的誠心所感動。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給我講了一個美麗的傳說——
多年以前,曾經有個頭人要他的子民們每天出一名最好的歌手為他獻歌。日子長了,歌手們會唱的歌唱完了,頭人就下令,要歌手們分頭去尋找最美最好聽的歌。
各路找歌的歌手們歷盡千辛萬苦,不約而同地在夏爾冬日圣山下相會了。原來,他們都聽說了同一個故事,藏族智慧之神東巴雪洛在這里開鑿500里轉山路時,整整用了12年光景。為了獲取力量,他一邊開鑿,一邊唱歌,轉山路上全是他的歌。
歌手們踏上了轉山路。他們的頌經喚醒了一個個沉睡的雪峰,雪峰激動了,呢喃著揮灑下千萬條五彩雨絲,彈奏起奇妙的音韻。他們的叩首感動了一座座肅穆的山崖,山崖震顫了,從天而降噴涌出瀑水,仿佛美妙的歌喉在歌唱。歌手們忘了勞累,忘了饑餓,忘了睡眠,情不自禁在轉山路上拉起手,模仿雨聲唱起來。在山崖下圍成圈,隨著瀑水的節奏跳起來。他們一邊哼唱一邊琢磨,哼著,唱著,哼唱出了動聽的旋律,哼唱出了無盡的心語,一曲曲美妙的歌舞誕生了……
“啊,真是太美妙了!”我的視線從藏族朋友聰穎的臉上劃過,垂掛在巨石上的瀑布立刻映入我的眼簾。瀑水正匆匆地消退,最后滴淌著的水珠,仿佛小蝌蚪似的音符,跳躍在連接著春天的五線譜上。我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對著那快要枯涸的瀑布喊叫:
“東巴雪洛——丑聳!”
天 問
“你以為這就是東巴雪洛的智慧?不,我覺得這是聲壓!高原上特有的聲壓……”
我一聲聲忘情呼喊著“丑聳”的時候,蒙蒙水霧經雪風一吹,斷斷續續從臉頰上飄過,那種輕妙的接觸讓人飄游在神靈無邊無際的光輝里。這時,藏族朋友在耳畔大聲對我說:“你知道不,這是聲壓,高原上特有的聲壓!”
對啊,我差點忘了,藏族朋友來自州地震局,在地聲研究方面造詣頗深。他從藏袍的懷襟里抓出一本被瀑水濺濕的書,一邊急速地翻著,一邊吁吁著:“聲壓就是聲音通過空氣時,空氣的壓強發生變化。這個瀑布來源于地下水,在高海拔的特殊聲場下,它在距地表一定的距離同一定的空氣壓強處于相持或抗衡狀態,當喊叫聲使空氣的壓強震蕩發生變化,地下水便被釋放出來……你說是不是?”
我不能回答,只知道這是東巴雪洛的神奇。
前不久,省里的專家老周再次進州開展研究,一碰面,我便把藏族朋友的話對他說了。他肯定地說,藏族朋友的說法有一定道理。
老周說,驚雨喊瀑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但它們的發生都離不開同一種東西,那就是聲音。各種聲音,不管具有何種形式,都是由于物體的振動所引起的:敲鼓時聽到了鼓聲,同時能摸到鼓面的振動;說話的聲音,是由于喉嚨聲帶的振動;汽笛聲、噴氣飛機的轟鳴聲,是因為排氣時氣體振動。當沒有聲波存在,大氣處于靜止狀態;當有聲波存在時,局部空氣產生壓縮或膨脹,在壓縮的地方壓強增加,在膨脹的地方壓強減少,在高海拔特殊的環境下,對這種變化特別敏感。實際上,聲音的振動是很復雜的,它是由各種不同頻率的許多簡諧振動所組成的,怎樣才把雨“驚”下來,把瀑“喊”下來,還有許多奧秘等待人們去探索。
“其實,花海子是一個冰蝕湖,是由古代冰川和現代冰川作用形成的凹地積水而成,具有很高的科考價值。一旦空氣被振動,壓強變化加速流動,促使湖水蒸發,水氣也迅速凝結,極易形成特殊的小氣候。經過測算,甚至一只貓叫也會把花海子驚得潸然淚下……”
老周對花海子驚雨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