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工悲歌：地底１１天，無法復制的生命極限

2005年11月6日19時40分左右，河北省邢臺市所轄的邢臺縣會寧鎮尚汪莊康立石膏礦發生坍塌事故，波及太行、林旺兩個石膏礦，并造成康立、太行兩礦生活區部分房屋倒塌，33人遇難。

康立礦礦工苑勝林被困125米地下，11天后被救出地面。沒有一滴水，沒有一點食物，在不到兩個平方米的狹窄空間里，苑勝林苦熬11天，創造了生命奇跡。

在一個陽光充足的日子里，苑勝林躺在病床上詳細描述了地下生存11天的痛苦經歷……

為了生存，我來到了井下

我今年虛歲28了，是這個出事的礦西邊幾里路的張爾莊的，每天騎摩托車上班，就十來分鐘的路。

我家里面比較窮，母親在我10歲上病故了，后來父親又給我和弟弟找了一個繼母，繼母對我們挺好的。我上到了初中畢業，就不上了。父親和繼母一天天老了，身體又不太好，我長成了1米8高的小伙子，也該給家里分憂了。

在家里待不住，家里只有5畝薄地，勉強能夠糊口，我就開始出外打工。

2002年在村里一家玻璃原料廠干活時我和俺媳婦張香英熟悉起來了。她比俺大13歲，是個心地善良，但命很苦的女人，離婚好幾年了，帶著一個孩子過。我們結婚后又添了個女兒，媳婦帶過來的孩子小娟已經13歲，快上初中了。父母、弟弟還有我們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挺和睦的。

為了賺錢養家，我們這里的年輕人干得最多的就是下井。因為我們這一帶石膏礦挺多的。村里有不少在石膏礦上下井的，他們說，石膏礦的危險性比煤礦要小，因為沒有透水和瓦斯爆炸。經同村人介紹，我來到了康立礦。

第一次通過一個簡陋的絞車下到100多米深的地下，我的心怦怦地跳，石膏礦沒有任何支護，不像煤礦用木頭支撐，全靠留下的礦體本身支護。一個巷道10米高、10米寬，看著頭頂就挺嚇人的，國家規定最少隔5米再開下一個巷道，也就是用這5米寬的礦體做立柱，但老板為了多開礦，就把這個間隔縮小到了2米，把立柱的寬度縮小了一半多。抬眼望去，許多地方的巷道頂都出了裂縫，讓人膽戰心驚！

每開一噸礦，我們礦工能得5元錢，這樣一個月下來，就能掙800~1200元。這個活真辛苦啊，從地下出來，汗水、灰土滿身，人都看不清模樣，都說這吃的是陽間飯，干的是陰間活。不過，因為有了這千兒八百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了著落。

一股狂風，把我刮進了洞里

出事那天我上中班，下午4點到夜里12點。

吃完了中午飯，騎上摩托車去上班，媳婦像往常一樣叮囑我，干活時一定要小心。

我干的活原來是在第一層的洞口，把其他礦工采出的礦渣裝到一個大鐵罐里，然后絞車把它們運出地面。那天絞車壞了，看絞車的人上去了，我和龔群生(47歲，我的鄰村人)、杜明全(20來歲，南方人)在第一層的洞口看絞車。

第一層豎井旁邊有個2米見方的洞，平時看絞車的人就呆在這里。三個人在這里呆了一會兒，聽到下面30米處的第二層的洞口附近一群礦工正說笑著休息，老龔和小杜聽見熱鬧，也湊了下去，只剩下我自己。

突然，“嗚”地刮來了一陣狂風(后來聽說是沖擊波)，我一個踉蹌就被刮到了這個2米見方的洞里，后腦勺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子暈了過去……等我睜開眼，眼前是漆黑一團，我支撐著站起來，摸到了冰冷的礦石，我仔細摸著，一塊大礦石堵住了洞口，現在想想，就是這塊大礦石救了我的命！

“地震了！”這是我的第一個感覺，“轟隆……”、“嘩啦……”，耳邊傳來一片沉悶的坍塌聲，我想象著，已被掏空的地下肯定是一片狼藉。

漸漸地，“嘩啦嘩啦”的聲音小了，沒了，容納我的漆黑狹窄的洞子里一片死寂。沒有新的震動，這顯然不是地震，是塌方！

塌方了，井下還有我幾十名礦工兄弟，我不敢想他們現在的樣子。

“哎——”、“哎——”、“哎——”，我大聲喊著，我知道，現在必須發出聲音，讓救援的人知道我還活著。我一聲聲喊著，拼盡了所有的力氣，不知道喊了多久，后來我的聲音變得嘶啞，我的嗓子大概喊出了血，我的頭也喊得生疼。我安靜下來，我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和怦怦作響的心跳，我一下子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一個長達262小時的“夜晚”

徒勞的呼號之后，我開始沉靜下來。寒冷一下子圍攏了我，當時我下身穿了一條單褲，上身穿了一件襯衣和薄毛衣，慢慢地，我感覺這個洞里的氣溫在下降，我的手腳冰冷，凍得發抖。

為了抵御寒冷，我蜷曲在地上，緊抱著自己的腿，用自己的體溫為自己取暖。

除了寒冷，開始最大的感覺就是空氣少，后來我感覺悶得慌，人昏昏沉沉的。

沒有表，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概過了有十幾個小時吧，我又喊“哎——”、“哎——”還是沒有人。

干渴和饑餓來侵襲我了。這時我排了第二次尿。我知道，我現在已陷入絕境，我過去聽說過地下礦工求生的故事，尿液是最珍貴的生存資料。我要試著喝自己的尿了。

我要喝自己的尿了！一個人討厭排泄物是本能的，但我沒有辦法了，我渴！

我試著用手接了一點尿，送到嘴里，但馬上我就吐了出來，我喝不下去！

我渴啊！開始還是正常的渴，就像平常的夏天里的中午沒有水喝，我還可以忍受，我吞咽著口水，后來口水就沒了。

我伸出手，摸著這個洞里的所有縫隙，我幻想能有一個石縫，能滲出一滴水來，但沒有。

后來我累了，饑渴之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開始做夢，夢見自己是一棵日頭曬蔫的莊稼，太陽真毒啊，我快曬死了，好了，有人拿水管給我澆水了，我大張著嘴吞，夢醒了。

大概有三天三夜過去了，我再一次有了尿意，這一次，求生的念頭戰勝了一切，我脫下了自己的膠鞋，把尿排在鞋里，端起來，鞋里的汗臭氣和尿的濃烈氣味熏得我惡心，我還是小心地喝下去了，第一口有臭氣，第二口就沒有了，大概有一小杯吧。

喝下了自己的尿，我感覺自己已經黏住的血液又開始流動了。

在以后的幾天幾夜里，我又喝了自己三次尿，但尿越來越少，最后的一次只有兩三小口，后來就沒了，我感覺自己快成了一個干人了。

喝下自己的尿之后，很快，我變得更加干渴，這時饑餓也來糾纏我的胃、腸道，糾纏我的心。

我試圖推開擋在洞口的石頭，爬出去找水。我下面30米處的第二層，就有一個大水罐，我能爬出去就好了，只要我能出了這個洞口，哪怕是直接掉到30米下的第二層，只要摔不死，就有水喝！

我幾次試圖推開堵在洞口的巨石，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也沒有絲毫的撼動。我知道自己是徒勞的，一次次不甘心，又一次次癱坐在地上。

沒有水，沒有食物，我開始幻想著水，世界上我見過的所有的水我都想到了，所有有水的食物我都想到了……

幻想之后是更痛苦的煎熬。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長的時間，我知道我剩下的時間會更加痛苦。

我的手摸到了一片絞車殘留的鐵片，我心里劃過一個念頭：割脈自殺！但這個念頭剛剛一閃，就被妻兒父母的臉給擋住了，但不久這個念頭又浮上來，喝自己的血也許能解解渴吧。

但我對自己這個糊涂的念頭喊，你不能這樣，這樣只能使你死得更快！你要堅持，活著出去，上面的人肯定還在救你！媳婦肯定還在洞口哭著求他們。

你想象不出，地上的世界是多么親哪！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聽見有“咣當”、“咣當”的沉悶的撞擊聲在石壁后傳過來，啊?有人來救我了！

我爬了起來，又開始“哎——”、“哎——”地喊，用石頭猛敲石壁，“咣當”、“咣當”，它像是近了，又像是遠了，最后消失了，這可能又是我的幻覺。

后來，就在我又一次快昏沉入睡時，“轟隆”一聲，洞口被捅開了，我驚叫著站起來，一個戴著礦燈面目模糊的人鉆進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壺水！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捧起來，準備大口地喝下去，這時，我醒了，原來是一個夢。

夢醒了，饑渴再一次襲來。我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困了多少時間了。聽老礦工說，石膏可以吃一點，但不能多吃，忍不住了，我掰了一點放進嘴里，用力嚼，舌頭和嘴變得又苦又麻，無法下咽，我就把它們吐了出來。

我再一次蜷曲起身體抵御著寒冷，保持體溫和體力。我試圖不再想水、不再想吃的，我在想人。

我在一遍一遍用記憶給自己放電影。想我的媳婦、孩子、父親、繼母、早年病故的母親，想我的朋友、同學、工友，以及我活了這27年中遇到的所有的人，能想起來的所有的面孔，說真的，就是過去跟我鬧過別扭的人我都覺得他們親。

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媳婦，這是個知冷知熱的好女人，她比我大13歲，離過婚還帶了一個孩子，我們的結合曾遭非議，現在看，我的選擇是對的，她給了我一個女人全部的體貼，也讓我感到了許多母性的溫情。

我在城里遇到的那些人，我也想念他們，盡管在城里我也遭受過歧視和欺負，但還是好人多，現在，即便那些曾傷害過我的人，我也原諒他們了。

你想象不出來，地上的世界是多么親哪！

有人來救我了！

你問我為什么能堅持11天，是因為我一直堅信人們會來救我。

其實我在地下也不知道過去了11天，我估計也就是差不多7天7夜，我如果知道過了這個極限，也許很快就會垮了。

但這11天又是那么漫長，比100年還漫長。

我摸自己的大腿，它變得細了許多，我摸自己的臉，原來很胖的臉摸到了骨頭。好長時間了，我已經沒有小便，大便從我困在井下就沒有過，我肚子里太空了。

我反復地做夢，總是夢見各種各樣的水，剛要喝，夢就醒了。

我估計過了8天的時候(實際已過了10天)，我昏昏沉沉的，耳邊好像又出現了響動，是幻覺吧？“呼”、“呼”，聲音很遠，但一點一點清晰。

我又打起了精神，想喊，嗓子已經啞了，喊不出多大的聲音來，我拿起一塊石頭往石壁上敲，敲，狠命地敲，我的無名指都被自己砸到了，我還不知道。

沒有回答，但聲響越來越大，我又努力“哎、哎”地喊，敲打墻壁。

聲響變成“嗚嗚”的了，它離我越來越近了！有人來救我了，我掐了掐自己的腿，不是幻覺！不是幻覺！這一次是真的。

一點一點地等，焦急地等啊，干渴地等！不過，我有了信心了，我死不了了！

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我感覺這段時間真是漫長得無法計算，但聲音越來越大，后來我感覺到石壁的顫動，是水鉆的聲音，馬上就到了！

我把身體往后貼，我的身體激動得在顫抖，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做，說什么，想什么！

“噗”，一股冷颼颼而清新的空氣沖了進來，洞里的沉悶一掃而凈，我聽見那頭有人喊，打通了。

我鼓足了力氣，喊了一聲，我渴，給我點水喝。

那頭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勝林。

……

我得救了。直到現在我還覺得是一場噩夢，夜里睡覺還常常覺得自己又待在了那個125米漆黑的地下。

在地下的時候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上來后第二天摘掉了眼罩，看到了俺媳婦、父母、孩子，我哭了。

我的體重從180多斤下降到了164斤。醫生說我的生命體征基本正常，是個奇跡。

關于我以后的生活，我想了，無論怎樣，我都是幸運的，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但我絕對不下井了，決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