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鵬
一位上世紀四十年代就有詩集問世的老詩人;一位有五十年編輯生涯的資深編輯家;一位泅游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海并多有著述的學者;一位耄耋之年仍不輟筆耕的伏櫪老驥——當一冊厚達一千多頁七十余萬字的他的六十年文集《猶戀風流紙墨香》置于我的案頭時,詩人、編輯家、學者,以及伏櫪老驥的形象,聯翩在我的眼底清晰起來。然而,他給我贈書題款上的自署名,仍如往昔書信中的署名一樣:老丁。
這老丁,就是丁景唐先生。
捧獲丁老厚重的六十年文集,粗翻目錄,我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歷史分量。無論是詩,無論是研究論著,都有誘我一讀的引力。時我正因腰疾臥床,先生的大著,伴我度過了兩月有余的床邊日子。讀畢,很想用文字略略表達一下我閱讀的愉悅,一些零思碎想,卻因不能立坐而一拖再拖,就很有些有負丁老厚愛的愧疚。
丁景唐先生首先是一位大手筆的編輯家。他在這方面的膽識,成就了一項“大工程”,這“大工程”,卻是在這部浩浩六十年文集之外,不能不述。知道中國有部《中國新文學大系》的人,必會熟曉丁景唐先生。我們記得的是,在一場大浩劫后初初露現曙光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部三十年代由趙家璧先生主編,魯迅、茅盾等分任諸集編選者并撰寫導言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一七——一九二七)》的影印出版,成為當時文藝界的一樁盛事。影印出版“大系”的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策劃主持這一工程的,便是時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的丁景唐先生。這其實是景唐先生默于心底的一項大工程的引言。他深知這部大書對于中國文學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影印之外,更揮大手筆,親擔主編大任,聘趙家璧為顧問,開始了《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二七——一九三七)》的續編工程。這一浩大工程所耗費的心力應是我們能夠想見的。當這套“大系”的二十卷皇皇巨編面世時,引起海內外的熱烈反響,“大系”續編理所當然地榮獲一九九二年中國圖書獎一等獎。以此為開端,引發了出版社編輯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的長期規劃,陸續出版了第三第四編各二十大卷。而景唐先生以顧問身份又參與了第三第四編的工作,并親任第四編《史料·索引》卷主編。
這一碑立于中國文學史、中國出版史上的經典性的系統大工程,至少在某幾個時段,有景唐先生潑灑的心血。先生無意豎碑,卻一程又一程地在碑上留下了他深深的印跡。包括此前他倡導并參與策劃的影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頗有影響的諸如《北斗》、《前哨》、《語絲》等文學刊物及我國歷史最悠久的報紙《申報》等珍貴的報刊、文學史料。我們把它看作一種搶救式的搜求。這應是又一項大工程,突顯出老編輯家的戰略性的歷史眼光。說到景唐先生的編輯身份,我們必須補述一筆:1938年18歲的他就與同學創辦了《蜜蜂》文藝半月刊,此后,共產黨員的景唐先生,一邊從事黨的地下工作,一邊主持或參與編輯《聯聲》、《新生代》、《文壇月報》、《小說月報》等多種雜志。這位步入文學之路初始便創辦了刊名為《蜜蜂》的人,確如一只辛勤的蜜蜂,在編輯崗位上奔苦不息,時達半個多世紀。
景唐先生的六十年文集,是六十年文學生涯的心血凝晶。其中,對中國左翼文藝運動史的研究占了很大比重,特別在魯迅、瞿秋白研究方面著力頗巨,別創天地。我這里所謂的“別創”,一是指先生研究論著的大處著眼、小處落筆(或可借用茅盾先生的“大題小解”?)的那種細微扎實且有深度的探求;二是摒絕了這類文章尋常帶有的板滯,不端架子,讀來親切,便近人。這些文章,大多僅數千字,萬把字的只不多幾篇,還有短到千字文的。無論長短,都有著夯下的沉實。這沉實,賴于先生苦苦搜求的史料的豐厚和始終如一的嚴謹學風。
從景唐先生筆底一一向我們走來的,是那個時代文藝運動的真實的波動,是歷史鏡頭下文學家們本真的形象。無論事件,無論人物,丁老著意描述的,多是細部。先生謙稱這是“就學習所得,寫了一些讀書札記”。就學術研究而言,這或可說是一塊磚,一片瓦,先生怎么看待這一磚一瓦呢?“為魯迅研究增添一磚一瓦,其樂融融。”又言:“搜求各種版本的魯迅著作是件有意義有樂趣的事,除了‘新發現會給你帶來喜悅,閱讀、欣賞、研究都是極有樂趣的文化生活。”這樂趣,其實是一種責任和使命感,因而有數十年對于中國新文學運動的情感的投注。
我們從景唐先生文集中讀到的寫于1945年的《祥林嫂——魯迅作品中之女性研究》,應是先生寫的第一篇關于魯迅研究的文章。而論及“五四”以來新文學運動的文字,其實應推前至1943年寫的《婦女與文學》,內中已涉及“五四”以來負有盛名的女作家丁玲、冰心、廬隱、蘇雪林、蕭紅、白薇、凌叔華、馮沅君等人,因為這些女作家的出現,先生謂之“現代的女姓在新文學的領域中更有著寬大的開展”,“這黑夜里閃耀著的少數幾顆明星,已足夠提高和加強女姓對自己寫作能力的信心:婦女是有寫作能力的,婦女的文學才華是宏偉的”。此后,由魯迅及于瞿秋白,及于“左聯”五烈士和中國左翼新文學運動,先生有近六十年沉埋于對這些往歲文學運動的研究之中。而這研究,無論解放前或解放后,均非先生“正業”;只能說是先生所肩負繁重工作之外的業之余。如先生曾訴于友人的:“簡直沒有什么空暇,只得將節假日和晚上都用在搜尋資料和研究上了。”由此,我們可以想見這位學者的執著與虔誠:夜闌時,一燈下,書卷的圍城中,先生的幾乎是忘情的投入——那是滿頭青蔥轉為白雪的持續研磨的歷程。
而碩果累累。景唐先生六十年文集中收入的這方面的數十篇研究文章,多是自第一手資料沙里淘金的勞作之果,使淡退的顯影,為曲解的辯正,使散佚的得以梳整。我特別看重先生對現代文壇這一段歷史的更多是基礎性的研究,我視之為“細工程”。細微到自魯迅的一張借書單折射出魯迅與瞿秋白的深摯友情,也校正了對某些史實的誤傳(《關于<亂彈及其他>的出版》);細微到從魯迅的一些稿費單和幾張名片梳理出魯迅與出版社——主要是創始期的北新書局——的關系
(《重新發現的一批魯迅研究資料》),看似瑣細,卻是研究魯迅和中國現代出版史的一份有價值的史料。這類“細工程”,有賴第一手資料,需要的是細密的搜檢和發現,和細密的考證。因這“細”,必須花費更多的心力是可以想見的,景唐先生樂于為之。而先生在“細微”處的一絲不茍的嚴謹,他的可師可范的莊重厚道的學風,尤令人敬佩。我在讀先生文集時,發現不少文章是在先生不斷研磨后方始定稿的。《從<魯迅日記>看魯迅和瞿秋白的友誼》,初稿于1954年,經1956年、1958年兩次“改寫”,“重訂”,到1982年才“訂正”定稿,先后近30年!《瞿秋白在上海霞飛路的時候》,也歷經自1955年至1983年的三次“修改”、“再修改”的過程。而這竟是在篇長不過數千字上下的功夫!先生的一再修改,有發現新史料后的補充,有對先前研判的校正。那種一絲不茍對待史料的態度,用得上“堅貞”二字。先生反對學術研究中“那種主觀臆斷,嘩眾取寵,甚至不負責任地混淆史實的作法”,對于因種種客觀原因或主觀研判上的訛誤,先生認為:“惟一正確的態度是及時地、公正地訂正,以免以訛傳訛,貽誤當今和往后的讀者。自己發現了自己文章的錯誤應主動訂正。別人發現了自己文章的錯誤,應歡迎別人訂正。”對此,景唐先生是身體力行。他對《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有關“左聯”的三個詞條的訂正意見中,因“引用我早先訛記的史料,以致造成出錯”,在發現新確的史料后,景唐先生自己寫文訂正,以免“以訛傳訛”。一再申明:“我應向現代文學研究的同道們作自我批評”,“理應作自我批評”。何等坦蕩的厚道!
丁景唐先生對中國新文學運動的這些基礎性的研究,應是鋪筑于現代文學殿堂底座的不可或缺的可以信賴的一塊塊穩實的基石。我們當然珍重縱覽全局的大部頭論著,但同樣珍重這些為夯實根基而作的瑣細卻切實的努力。我想起我的黃土高原鄉親們積點滴雨水為井藏的實實在在的積儲,丁老是樂于積雨水而充溢井圈的人。后來的汲井者,應會記起景唐先生們的勞汗。
讀景唐先生的學術論著,隱然覺出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情感的傾注。那是對魯迅、瞿秋白、“左聯”五烈士及左翼文藝運動先賢們的崇仰而生的執著的抒情。說到抒情,必然引出景唐先生的可能不會為很多人詳知的詩人身份,他的六十年文集的起首一編便是詩。景唐先生最早現身文壇,1945年出版的詩集《星底夢》是他遞出的第一張名片。一接觸丁老四十年代的這些抒情詩章,我首先生出一種惋嘆:景唐先生太早地、太絕決地告別了詩,于詩人于詩壇應都是一種憾失。而這是因事業的需要不得不作出的犧牲。他的寫于六十年前的詩展示給我們的真樸的才情和年輕的氣韻,至今依舊能撩動我們的心弦。我們注意到頻密地出現在詩行中的這樣的詞組:自由·暴風雨·蒼鷹·翱翔;風雷·野火·太陽·電光·火把;茂草·松群·晨星·晨風·晨鐘·明天……這位當時從事黨的地下工作的、常在“黑夜中夢見普羅米修斯的火把”的年輕詩人,驅遣著這些富涵沖擊力的詞匯,詩意地喊出對自由和美好明天的向往和追求。他寫荒郊中野生的葵花:
向日葵,這英勇的硬漢!
在荒郊中,它撐住了黑暗,
在風雨中,它喜愛逞斗。
掩不滅的是一顆熱切地
面向太陽的葵心!
懷著這顆燙燙的“葵心”,詩人聰穎的耳朵能透過如磐夜氣,聽到抗日戰地“飄來塵馬騁馳的蹄聲”,“發見藍空閃亮著一顆星/沖破鐵汁般的天顏高升”。而面對囚落樊籠的頗帶象征性的“雄獅”,詩人堅信:“誰能說風雷不能卷起災難,/而鐵柵有一天竟要折斷!”因這不滅的信念,詩人披肝瀝膽地唱出了這一代戰斗者的堅毅:
我滿懷著喜悅的心情,
去親近光亮;
愛燈蛾撲火,
殉葬它的志向!
當然還有另一種詩情,如《雁》,唱得凄美而蒼涼:
寥廓的長空有雁陣
從漠北帶來秋風,
卻不帶來北國的音訊。
嘹唳聲聲,
江岸的蘆荻
連頭顱也愁得斑白的了。
這愁怨,在《棄嬰》一詩中化作替弱者的控訴。那“僵臥在潮濕的角落里/像墻腳跟的苔蘚”的小小的生命,深深觸動了詩人的憐憫之情,禁不住發出同情之后的忿激:
世界是這樣的大,
竟不能讓你呼吸一口氣。
(是的,世界是這樣的大,
豈多了你一條小生命!)
是對世道不平的怨訴,哀惋動人。景唐先生自謂這些詩是黑暗年代的荊棘叢中誕生的星星小花,“表現了在那個特殊環境里生活和戰斗者的青年一代的心緒”。詩集取名《星底夢》,他是將漫漫長夜里的星光的夢,“依偎作長夜的溫存”。詩人為他的詩作取了“歌青春”的筆名,因為他視這些詩是他的“青春之歌”。他們這一代詩人的青春,何等充實!嚴酷又亮麗,洋溢著人生斑斕的色彩。女詩人關露在《星底夢》問世的當年,熱情贊評:“在近來慘淡荒涼的這片詩領土中突然看見這本小小的冊子《星底夢》,好像在一片黑寂的大海里看見一只有燈的漁船一樣。”詩壇沒有忘記這只舉燈的漁船,四十余年后的1986年,湖南文藝出版社的“新詩鉤沉”叢書再版了這朵自荊棘叢中掙扎而出的小花。
縱覽丁景唐先生的六十年文集,無論是詩,無論是學術論著,亦無論先生以誠樸的筆墨勾勒的一個個別有個性的文壇名家的回憶錄,讀者的我,總有一種閱讀的愉悅。厚道詩文厚道人。集編輯家、學者、詩人于一身且卓有成就的景唐先生就這樣站在你的面前,含著始終謙和的微笑,自報家門:老丁。
“老丁”不老。先生贈我的文集,鄭重地蓋有小小大大四枚印章,最大一枚是閑章:“春風又綠江南岸”。景唐先生行年已八十有六。江南岸,春風始終伴著丁老,那綠,應是蔥蘢的人生,不老的詩意。
2006.1.蘭州
責任編輯 魯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