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只再也看不到世界的眼球

12月11日，安徽省宿州市市立醫院違規與非醫療機構合作，為10名患者做白內障手術，導致10名患者手術過程中出現重大感染，其中9人的單眼眼球被迫摘除。

安徽省衛生廳12月21日發出通知，取消宿州市立醫院二級甲等醫院稱號，并對該院作出行政處罰決定。

這起嚴重違反診療技術規范的醫源性感染事件留下的，是9只再也看不到世界的眼球。

社會，再一次呼喚醫患關系的和諧。

2005年12月11日上午，10名患者在宿州市市立醫院做了普通的白內障手術。

夜幕漸漸降臨，做完手術的醫生帶著錢，興沖沖地離開了。然而，與之相反的，宿州市市立醫院眼科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接受了手術的10名白內障患者，正在受著錐心般的痛苦，可是，他們的求救沒有得到醫院任何一人的重視。

12月12日，10名接受了白內障手術的患者全部回到醫院。當天下午，10名患者被送到上海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科醫院救治。12月13日，10名患者的眼部感染情況非常嚴重，其中9人的單眼眼球迫不得已被摘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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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3歲的王廣鳳，家住宿州市埇橋區永安鎮，妻子溫柔賢惠，兩個女兒聰明伶俐。王廣鳳大部分時間在家務農，農閑的時候，他經常到宿州市或者合肥等地打點零工，多掙點錢補貼家用，日子過得也算平安幸福。

去年春節，王廣鳳突然發現自己右邊的眼睛有點“霧”，看東西很模糊，開始他并沒有太在意，就一直拖著沒到醫院檢查。2005年7月初，王廣鳳右眼模糊的癥狀有所加重，在妻子的陪同下，他到宿州市市立醫院進行了檢查。檢查結果是，他的右眼患了白內障，由于發現得早，視力還有0.3。醫生對夫妻倆說：“這白內障可得早治療，否則晚了，眼睛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了，會瞎的！”王廣鳳和妻子一聽，覺得事情很嚴重，妻子堅持讓他立即動手術，如果他的眼睛瞎了，一家人的生活可怎么過啊。但由于手術費用要兩三千元，再加上王廣鳳對在眼睛上動手術有些擔心，他當時并沒有做手術。

2005年9月，王廣鳳在家里釘釘子的時候，由于視力太差，他一錘下去，將自己的手砸得鮮血直流。妻子心疼地勸他，去醫院把手術做了吧，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

10月，王廣鳳在妻子的再三勸說下，獨自一人來到醫院進行了一次詳細的咨詢。在宿州市市立醫院眼科的門口，他遇到了很多前來咨詢白內障手術的患者，聽說手術成功后就能重見光明，他心里燃起了希望。而且眼科的醫生也親口告訴他：“做白內障手術很簡單，不用吃藥不用打針，上午做完下午就可以走了，根本就不影響干活。而且這手術都是上海的專家來做的，在宿州已經成功做了200多例，個個都重見光明，這樣的醫術你絕對可以放心。”

回到家后的王廣鳳，把自己問到和看到的情況跟妻子一說，妻子更是下定了決心，讓他快到醫院做手術，早日恢復視力。王廣鳳心里也想，只要眼睛好了，自己打工、干活也好很多，哪怕是自己勒緊褲帶也得把手術做了。

12月初，他向宿州市市立醫院提出手術治療白內障的申請，醫院答復也很快，將他做手術的時間定在12月11日上午，和他一起做手術的還有9名患者，他被排在最后一個做手術。

2005年12月11日，王廣鳳特地起了一個大早，在妻子的陪同下，他坐上了去宿州市的車。上午8點多鐘，他就趕到了醫院。在眼科手術室外面，王廣鳳見到了排在他前面的5男4女共9名白內障患者。天氣很好，大家聊著輕松的話題，眼科的醫生走過來跟大家說：“放心，手術很快就結束，你們很快就可以重見光明了！”一聽這話，大家都很興奮，一點也感覺不到災難即將來臨。

9點鐘，手術還沒有開始，王廣鳳和其他9名患者有些著急了。醫生說，別急別急，主刀醫生是上海的，還在路上沒到，一到就給大家做手術。

大約在9點20分左右，上海的醫生終于來了，等他吃完飯，開始為大家做手術的時候，已經是上午10點多鐘了。

手術終于開始了，排在王廣鳳前面的患者一個個地按順序進入手術室。王廣鳳看著做完手術的患者出來時，臉上的表情都很好，心里一下就放松了許多。

當天中午1點鐘左右，排在最后一位的王廣鳳進了手術室。“當時我很緊張，心里直跳，而且特別想走，但我看到醫生們臉上的表情都很輕松，而且自己2800元的手術費也交了，心一橫就上了手術臺。”王廣鳳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憶當時的心情。“一上手術臺，醫生立即開始為我動手術。他們先對我的右眼進行麻醉，而且不斷地安慰我，不要緊張，一會就好了。手術在我沒有知覺的情況下開始了，當時來自上海的主刀醫生徐進的心情很輕松，一直在與手術室里的醫生聊天。他問楊主任‘宿州今年下雪沒有？’‘冷不冷？’……當時我就在想，這醫生是咋搞的，做手術時一點也不嚴肅……然而我還是朝好的方面想，人家上海來的醫生醫術肯定過硬，而且市立醫院是宿州最好的醫院，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時間過得很快，不到半小時，手術結束了，王廣鳳走出了手術室。醫生說，沒事了，你的眼睛好了。一聽這話，王廣鳳高興極了，那種馬上就要重見光明的喜悅無法形容。走出醫院的時候，盡管王廣鳳的右眼還纏著紗布，但是他感覺到天上的陽光特別燦爛，世界是那么的美好，生活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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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憧憬，王廣鳳只擁有了三個小時。

“那種感覺再多一個小時也好啊！”王廣鳳痛苦地告訴記者。12月11日下午4點，王廣鳳突然感到右眼針刺般的疼痛，痛苦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向他襲來。也許是正常反應，起初王廣鳳還堅持著這樣想，平時一粒沙子掉進眼中也很痛，何況自己眼睛剛做了手術。可是，這種刺心般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情急之下，王廣鳳的妻子打電話給宿州市市立醫院眼科，反映了一下疼痛的情況，醫生聽說后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術后正常反應，滴一點眼藥水就沒事了！”聽到醫生如此肯定的回答后，妻子給王廣鳳滴了眼藥水，還吃了止痛片，但依然沒有起到任何一點效果，王廣鳳疼得在床上直打滾。

后來，記者又采訪了其他患者，60多歲的患者魏正飛也向記者描述了術后當天晚上的情景。“我是晚上9點鐘開始疼痛的，打電話問楊主任，當時楊主任告訴我，吃點止痛片，只要不嘔吐，問題不大。當天晚上，我在床上疼得直打滾，夜里12點之前吃了三片止痛片，12點之后又吃了三片，一點作用也沒有，后來疼得跪到床上。女兒、外孫嚇得直哭。”

與此同時，另外8名患者也經歷著同樣的痛苦，然而所有患者的反應都沒有能夠引起宿州市市立醫院的重視，更不要說采取相關措施及時補救了。

12月12日早上，王廣鳳在妻子的攙扶下再一次來到宿州市市立醫院。當他邁進眼科辦公室大門的時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和他一起做手術的其他9名患者全部來到了醫院！他們以各種姿勢坐在眼科病房里，個個表情痛苦、臉色蒼白。

眼科的醫生不斷地勸慰大家：“沒事，你們放心，絕對沒事！”因為疼痛實在難忍，在患者強烈的要求下，院方開始給每位患者打了吊瓶。

也許醫生是個樂觀的人，但事態的發展卻一點也不朝著樂觀的方向發展，吊瓶打上了，可患者們卻越來越疼。中午11時許，有的患者疼得昏迷過去，有的患者體征也出現了異常……形勢越來越不妙，在這種情況下，市立醫院眼科的醫生有點著急了，眼科負責人楊主任告訴大家：“你們別急，也別擔心，沒事的，我們醫院馬上聯系車，把你們送到上海去治療。”

可是一直到中午12點多，去上海治療的事情仍然沒有著落。被患者逼問急了，醫生只好說：“院長還不知道此事呢！我們沒錢也沒車，怎么去？！”這樣的回答讓患者們陷入了絕望，眼看著大家的病情越來越重，怎么辦？

12日下午4時10分，去上海的事終于定了下來，送他們去上海的是一輛普通的客車。在一陣匆忙之后，10名剛做完白內障手術的患者坐上了趕往上海的客車。

噩夢并沒有因此結束，盡管10名患者抱著重見光明的希望，盡管醫生一路安慰說沒事……13日凌晨，王廣鳳在哥哥的陪同下，和10名患者一起到達了上海。王廣鳳凄涼地說：“疼、疲勞、冷、饑餓、黑暗……這是我們到達上海的第一感受。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夢想中的上海，竟然是黑暗的，我看不到，摸不著。”

13日上午9點左右，他們終于住進了上海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科醫院。入院后，醫生對他們做了常規檢查，發現患者病情非常嚴重。王廣鳳的病例上記載：“右眼紅腫，眼球固定，球結膜出現水腫……B超發現球壁水腫增厚，球后間隙寬。”檢查后，上海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科醫院、華山醫院等三家醫院的專家立即進行了會診，決定于12月13日下午對他們進行眼球摘除手術。

當手術通知下到王廣鳳手中的時候，王廣鳳的哥哥嚇傻了，他不知道如何將這個結局告訴弟弟。“還是保命重要!”雖然不忍心，王廣鳳的哥哥還是將這個殘酷的消息告訴了弟弟。隨后，王廣鳳在手術單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隨后，另外8名患者也一同在手術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簽下這個名字，意味著他們將失去一只眼睛……

13日下午6時許，9名患者眼球摘除手術全部完成。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患者們欲哭無淚，悲慟欲絕。

事件發生后，立即引起了宿州市委、市政府和安徽省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他們紛紛趕到上海看望10名患者，并表示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給患者們一個交待。

3

據宿州市衛生局初步調查，12月11日，對這10名患者施行手術的主刀醫生并非宿州市立醫院醫生，而是來自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院眼科的徐慶。然而，徐醫生卻是由上海舜春揚科技貿易有限公司組織到宿州市立醫院進行這次手術的。

為什么醫院的手術要由商人來組織實施？為什么外地醫院的醫生會在宿州市立醫院做手術？是否按照正規程序邀請的？在記者一連串的追問下，一份醫院與非醫療機構違法、違規合作的協議浮出水面。

原來，早在2003年11月，宿州市立醫院就和上海舜春揚科技貿易有限公司簽訂了一份合作協議，協議規定由公司提供部分醫療器械、白內障手術用的人工晶體，組織眼科專家、護士到宿州市立醫院開展白內障手術，宿州市立醫院負責組織病員，提供手術室和相關設備材料，并負責手術前后的病人處理工作。每進行一例手術，公司收取2100元，其余收入歸宿州市立醫院。協議有效期為5年。據記者了解，12月11日進行的10例手術，每例手術費為2800元左右。

“按照國家有關規定，醫院不能和非醫療機構簽訂醫療服務協議。宿州市立醫院和不具備提供醫療服務資質的公司簽訂協議，屬于嚴重違規。同時，科室邀請外院醫生來本院進行手術，需向醫院醫務科提出申請，醫務科批準并報分管副院長簽字，然后醫務科向對方醫院醫務科發出邀請，對方醫院同意才能指定醫生前來進行手術。而12月11日的10例白內障手術，沒有經過以上所有程序，醫院醫務科事后才知道有外院醫生到本院進行了手術。”一位負責人向媒體透露了其中的內幕。

宿州“眼球事件”發生后，安徽省衛生廳先后派出多批調查組赴宿州，對事件發生的原因、相關單位和個人的責任進行調查，衛生部也派出專家組幫助查找原因。現已查明宿州市立醫院的違法、違規事實為：與不具備醫療服務資質的上海舜春揚科貿公司簽訂協議，合作開展白內障超聲乳化手術，并組織病員、提供場地及相關設備材料；允許上海舜春揚公司組織的沒有資質的人員在該院從事診療活動；醫院院內感染管理混亂，手術過程中的相關設備沒有做到一人一用一滅菌。由于這些原因，導致手術出現重大感染，對9名患者造成嚴重傷害。宿州市衛生局在打擊非法行醫和開展醫院管理活動中，自查自糾不認真，疏于監管，沒有及時發現問題，對發生的此次嚴重醫源性感染事件沒有按規定及時上報。目前，私自前來宿州手術的上海醫師徐進已經被上海市衛生局吊銷執業醫師資格；宿州市委、市政府已經組成調查組進駐醫院進行調查處理，宿州市公安局也已對此事件立案調查。

12月21日，安徽省衛生廳決定取消宿州市立醫院二級甲等醫院稱號。安徽省衛生廳經過調查認為，這是一起醫院與非醫療機構違法、違規合作，嚴重違反診療技術規范并造成嚴重后果、社會影響極壞的醫源性感染事件。

12月25日，安徽省衛生廳對宿州市市立醫院作出行政處罰決定：責令醫院立即終止與上海舜春揚科貿公司的合作協議，沒收非法所得318601.86元，罰款30000元。省衛生廳同時還召開全省電視電話會議，對宿州“眼球事件”進行通報，要求各級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及各級各類醫療衛生機構引以為戒；在全省集中開展一次以整治醫療機構出租、外包科室以及各種營利性合作項目為重點的專項治理和督察活動。

4

張繼英，張淑玲，朱其華，張加坤，武學斌，武永金，魏正飛，宋巨齡，王廣鳳，他們，將永遠失去一個能夠看到光明世界的眼球。

72歲的幼兒園退休女教師張淑玲一說起這事就潸然淚下。眼球被摘除后，這位滿頭銀發的老教師心理上受到了極大的創傷。她一方面為連累本就患有重病的老伴來照顧自己而深深內疚，另一方面又擔心老伴會因此而拋棄自己。同病房的其他人告訴記者，只要老伴離開病房超過半個小時，張奶奶就會大聲呼號：“我要找我老頭子，老頭子不要離開我啊！”

患者朱其華告訴記者，自己左眼在幾年前曾做過白內障手術，因無錢植入人工晶體，效果很差。最近，視力稍好的右眼病情又加重。為了不讓雙目失明，幾個女兒省吃儉用湊了一筆錢，帶著老人來宿州做手術。“孩子們本想表表孝心，誰知卻害了我！”

宋巨齡老人雖已年過八旬，由于兩個眼睛都患有白內障且日益惡化，老人的視力越來越差，為了不影響下地勞作，老人咬咬牙賣掉兩千斤小麥、五百斤黃豆，還向村里的鄉親借了一千多元，湊足2800元手術費來宿州做手術，誰知眼睛沒治好不說，還被摘掉了一個眼球。“我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辦啊！”

年僅33歲的王廣鳳喃喃地說：“現在我只剩下一只眼，我無法面對生活，無法面對妻子，無法面對女兒，更無法面對我的朋友，我的明天在哪里？”年輕的他長嘆一口氣，茫然地望著窗外……

血的教訓，不得不讓人們追問：什么時候才能構建和諧的醫患關系？衛生部門的監管責任何時才能真正落實到位，給患者一個放心就醫的醫療秩序和環境？這樣的悲劇，什么時候能不再重演？

（責編/陳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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