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修正實驗

無論怎么樣的兩個人，都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因為愛情及緣分走在了一起，勢必要經過大量的磨合，而絕對平均的融合從來都是不存在的。正如摩爾實驗里兩種顏色的糖果，永遠各占一邊，但是不同顏色的兩種糖果，有的搭在一起會和諧，有的搭在一起會刺眼。

自小喬懂事，父母間丁丁當當的拌嘴爭執便是以每天數次的頻率不斷上演。

事端的起因林林總總，但大抵都可以歸為雞毛蒜皮一類：對家具移動位置的不同意見，對日常清潔工作滿意程度的偏差，甚至，關于一餐飯吃米還是吃面。

父親是典型的北方漢子，高大魁梧，爽直敦厚，待人慷慨熱忱，不拘小節。酒桌上若是遇見意氣相投的朋友，勢必掏心掏肺兩肋插刀，結果自然也是一醉方休。在父親的飲食體系里，面食是極其重要的主食，每日三餐，恨不得餐餐不見不散。豬肉餃子、大碗手搟面、韭菜合子，這三樣在父親眼中簡直視同珍饈，百吃不厭。在父親還十分年輕的時候，便是整個醫院最受病員歡迎的外科醫生，而風行數十年不衰的雅號居然是“面條醫師”。父親好面，盡人皆知。

而父親心愛的這三樣食物恰巧是母親深惡痛絕的：餃子皮厚個大，哪比得上清湯小餛飩清淡香薄，韭菜合子氣味刺鼻，油膩不堪，哪能與裹了肉松咸豆角的糯米飯團相提并論，而手搟面這種東西更是壓根就不在母親的飲食認知范圍以內。

母親這邊系出江南，吳儂軟語，文靜清秀，待人重分寸有節制，心意曲折婉轉費人思量，從不喜歡扎堆熱鬧，最多不過和相熟的女伴一起安安靜靜地織織毛線，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幾句。母親酷愛清潔，與灰塵的斗爭在工作之余曠日持久地堅持下來，家里角角落落必得抹得光亮才能安心。母親幾乎三餐吃米，趕著上班早飯來不及做的時候，就把剩米飯用滾開水泡軟，就著醬小黃瓜吃下去，中餐晚餐一般也是米飯為主食，尤其喜歡把米飯多加水煮得黏軟。可對父親來說，這種米飯比粥要濃稠些，比真正的米飯又要稀薄，總之齒舌之間裹挾不清，粥不粥，飯不飯，實在提不起興趣。

所以，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因緣際會走在了一起，矛盾分歧可想而知。

對于父親對面食的熱愛，母親其實也曾做過妥協。

母親買來豬小排，細心撇去浮沫，放兩片姜，幾粒紅棗，小朵香菇熬煮成清亮的高湯，再將細如銀絲的龍須面下入湯里，用精心買來的玻璃小盅湯碗撈起幾抹面條，注入幾勺高湯，放一小片香菜，兩塊小排和一小把燙熟的甜青豆，最后把切成薄片的西紅柿擺在碗邊。

然而這樣一番精工細作，只引來父親無限惶惑：眼前這樣一小盞面目全非的面全無他熟悉的親切感。父親熟悉的面，是買來面粉，揉得筋道，用搟面杖生機勃勃搟成面餅，切成一指寬的寬條，大火濃湯熱氣騰騰煮成。湯里有辣醬有豬油有大塊牛肉或荷包雞蛋，海湯碗那么大一份，湯湯水水吃下去趕口又熱乎，胃里有無盡的滿足感。父親于是很困惑：那么多紛繁復雜的工序意義何在呢？排骨湯里的油都撇干凈了，哪還有什么肉味？湯里放紅棗弄得甜咸不分才叫好喝嗎？面條撈那么幾根兩口不就下肚了？盛來盛去的不如索性來一大盆得了。

于是，母親的面條費了力還不討好。母親原本以為可以用更精巧高檔的食物逐漸拉攏父親的胃，結果卻只能一邊漲紅了臉一邊不屑地說：“真是鄉下人，好歹不分。”父親也不還嘴，困惑又寬厚地呵呵笑笑，末了還是忍不住抓了外套寧愿出門吃面攤上用了大量劣質調味品的大碗面。

有天父親終于覺悟萬事求人不如求己。他買來機器壓制的寬面條，下了滿滿一鍋，加了辣椒、蔥花、生蒜，還有中午吃剩的一盤紅燒肉，整個面湯呈現出混沌不明的顏色，但是父親卻大口大口吃得異常滿足。母親坐在一旁吃著小盤小盞的小菜就著米飯，臉上滿是不屑。

此后很多年，家里的飯桌上始終呈現著這樣涇渭分明的奇怪景象，米和面，各據一方，各行其道，倒也相安無事。只是在小喬心里，目睹父母多年來無法融合的口味之爭，心里對“情投意合”這件事有了更多的訴求：情要投，意要合，口味，也千萬要吃得到一起去才好。

后來小喬長大了，知道了一個很有趣的實驗，叫“摩爾的糖果”：將等量的紅色球狀糖果和綠色球狀糖果放在一個容器里，用力搖動容器，直到兩種顏色充分混合。實驗的結果令人沮喪：紅色和綠色的糖果永遠不會均勻混合在一起。你所看見的仍然是各自孤立的大片紅色和大片綠色。小喬在心里牢牢記著父母多年來南北方生活習慣諸多不同而引起的種種分歧，記著父母飯桌上楚河漢界一樣分明的米和面，她想，這樣終日瑣碎不休的“摩爾婚姻”我絕對不要重蹈覆轍。無論如何，也要尋得一個同聲同氣，好惡相投的另一半，一輩子糾纏在吃米還是吃面上的日子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

高考時，小喬第一志愿特地填報了母親家鄉的大學，但卻由于種種原因，陰錯陽差被調配到了重慶。這座以霧著稱的山城，同時聞名的還有麻辣火鍋、朝天椒。起初的一年，她過得很是辛苦。小喬隨了母親的口味，可這里卻幾乎連炒時蔬都要放點花椒紅油，她突然掉進這樣一堆厚油紅椒里，幾乎餐餐食不下咽，只恨不得馬上結束掉大學生活，離開這座“蠻夷之城”。

小喬一點兒在此地談戀愛的念頭都沒有，可戀愛卻偏偏千辛萬苦地尋上門來。

那是個地地道道的重慶小伙，眉目清秀，性格火熱。他們的相遇在小喬眼中很有些不同尋常。

有一天小喬獨自逛街，拐入一條安靜小街的時候，突然有人從身后把她的背包一把扯下，小喬錯愕地望著那人跑遠的背影，失口叫著：“哎，我的包——”小喬的心里迅速清醒地想到，那包里有她的錢包、身份證、學校各項相關證件，這些如果丟了將是件大費周折的麻煩事，于是下意識里她居然忘記了恐懼，不由自主追起那個人來。然后前方斜刺里突然沖出一個人，把搶包那人一把摟住，前后也就七八秒的功夫。小喬驚魂未定趕到跟前的時候，擁上來的幾個群眾已經把搶包人口袋里的刀掏了出來。那人是帶了兇器的，小喬這才覺得后怕。她的英雄把背包遞給她，拍拍衣襟上的灰塵一板一眼地用重慶話對她說：“莫要一個人溜彎，最近亂得很。”這個人個子不高，眼神很是嚴肅。可當小喬一迭聲地向他道謝時，他卻忽然又有些羞澀地紅了臉。

從此相識。

相熟之后有天他說：“你一個孤身女孩，看上去文文弱弱，居然當時敢去追搶包的，膽量還是有的。”小喬想一想說：“可能因為我爸爸是北方人的原因吧，我的血液里有北方人的勇敢。”

可是，忽然間小喬就想起了摩爾實驗里各自孤立的糖果，想起了父母米與面的楚河漢界，她自己陰錯陽差愛上的這個人，口味同樣并不投契。他們之間沒有米面之爭，卻有辣與不辣的分歧。

小喬想著從前對自己的囑咐，態度上不由得有些反復。她知道愛情已經到來，可她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接受。他要請小喬吃飯，小喬從來都找理由推辭掉。小喬害怕看見飯桌上原本相愛的兩個人，陌生人一樣各自孤單地吃著相異的食物，那個情景她從小看了二十多年，再也不想自己的愛人和自己，也像摩爾的紅綠糖果一樣無法融合。

因為有愛，也因為有心底的芥蒂，小喬總是有些時冷時熱。而他又是山城人的直脾氣，想不明白就單刀直入地問個究竟，小喬不說話，他就有些急躁地扭頭走了，可第二天又滿臉歉疚地守在小喬宿舍樓下面。小喬悵然又擔憂：“他既不是父親這邊吃面的，也不是母親這邊口味清淡的，這樣的人相對起來是不是愈發格格不入？”

寒假回家來，家里的父親母親還是老樣子，各吃米面，母親不時嘮叨幾句，父親呵呵笑幾聲不以為然。有天小喬終于忍不住問母親：“媽媽，你和爸爸這一輩子過過來，是不是特別難受？生活習慣那么不同，吃都吃不到一起。”母親有一點驚訝地看著她：“吃不到一起倒是真的。難受可是從來沒有過。”

小喬與母親說起許多兒時記憶中的舊事，說到重慶的他，和自己心中的矛盾困惑。母親聽著，表情很是有些意外和歉疚：“都是我愛嘮叨，沒有想到會給你這么大的誤解。”

這是第一次，小喬與母親的對話開始像兩個成年人之間的對等交談。

母親聊起父親的種種：父親多么善良熱情，多年前的一次急救手術，血庫里缺少傷員所需的AB型血，父親毫不猶豫挽起袖子給素不相識的傷員輸了400cc的血；父親多么寬厚豁達，單位里勾心斗角的權術之爭，父親從不參與，坦蕩置之……

小喬驚訝地發現，在母親的眉梢眼底，洋溢的都是濃濃的幸福感，她所設想的母親痛苦孤獨的摩爾婚姻，似乎從來不曾存在。

晚飯的時候，父親樂呵呵地吃著超市買來的冷凍水餃，母親仍然吃得精巧，仍然要不時搶白揶揄父親幾句，小喬忽然明白：“與子成悅”這件事其實可以有很多種存在形式。所謂幸福，是兩個人心底里的東西，而口味的異同，從來不是真正愛情的障礙。

喬帶著釋然回到重慶。他們一起出去吃飯，火鍋可以要鴛鴦的，蔬菜太油膩可以要盤清水涮涮，夫妻肺片可以分成兩半，一半香辣一半清淡。小喬微笑凝望著對面那張同樣微笑的臉，感覺到濃濃的幸福溢滿心間。

無論怎么樣的兩個人，都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因為愛情及緣分走在了一起，勢必要經過大量的磨合，而絕對平均的融合從來都是不存在的。正如摩爾實驗里兩種顏色的糖果，永遠各占一邊，但是不同顏色的兩種糖果，有的搭在一起會和諧，有的搭在一起會刺眼。

婚姻也是一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走到一起，有的會幸福，有的會痛苦，原因其實跟口味，生活習慣等因素無甚關聯。

只與愛情有關。

（責編/高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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