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原和陳芳夫婦委托本刊轉告走失女兒小葉子的養父母:請善待孩子,請讓她健康成長,快樂生活;請鼓勵她善良勇敢和堅強,請教給她世上一切美德和技能;如果可能,請保留她走丟時穿的那套衣服,粉紅色襯衣和藍色褲子;請在她長大后告訴她荊門漳河水庫邊的天空特別藍可以放風箏、橘園里的橘子特別甜;還有,請每年為她照一張照片……
媽媽的心像斷線的風箏
1992年5月,家住湖北荊門市的楊原和陳芳踏上婚姻紅地毯。楊原在某機關工作,陳芳是一家商貿公司的文員。
次年8月,女兒小葉子出生了。9個月大時,小葉子呢喃著喊出第一聲“媽媽”;一歲兩個月蹣跚邁步;她最喜歡玩的游戲是“點名”,唱歌一樣地問:“爸爸爸爸你在哪兒?”她最喜歡的玩具是串塑料做的鑰匙,上面掛著三把彩色鑰匙,她拿著鑰匙滿屋子跑,媽媽問她“拿鑰匙干什么啊?”她會認真地回答說:“回家。”
1996年5月5日,一個令陳芳痛徹心肺的日子。
這天,陳芳帶著小葉子來到漳河水庫附近玩耍。陳芳買來一個蝴蝶風箏,小葉子很喜歡,不停地拍巴掌,一個勁兒地要求媽媽將風箏放得高一些,再高一些。陳芳奔跑起來,大概五六分鐘吧,她將手中的線全都放完,風箏在空中翩翩起舞,她跑回原地時,小葉子不見了。
陳芳不由自主地手一松,風箏越升越高,飄遠了。她腳步慌亂,趕緊問不遠處的商販:“看見一個3歲大的小姑娘了嗎?”她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說清楚女兒的模樣:“我女兒眼睛很大,穿件粉紅色襯衣,藍色的褲子。”商販們都搖頭,說沒注意。
陳芳大腦一片空白,聲音嘶啞,頭發不知什么時候散開了。楊原接到尋呼,匆忙趕來了,拉起妻子去報警,民警問:“有孩子的照片嗎?”夫妻倆面面相覷。他倆老早就說要給孩子照相,因為工作太忙一推再推,原本想3歲生日時帶她去照藝術照的,現在才發現,家里居然連一張女兒的照片都沒有。
報過警后,楊原趕緊通知親戚朋友,大家分別去附近縣市尋找小葉子。陳芳攔了一輛的士就往最近的荊門長途客運站趕。20公里的車程她不停催司機:“快點快點,我女兒要被人拐走了。”司機風馳電掣地趕到汽車站,正好一輛開往宜昌的長途車出站。陳芳瘋了一樣撲了過去,死死抓住門框不放,就那樣被車拖了好幾米遠,司機嚇得趕緊停車,大聲訓斥她,她也不理,沖上車前前后后地喊:“小葉子,小葉子。”小葉子不在車上,陳芳頹然地下了車……
近20位親戚朋友在宜昌、當陽、鐘祥等各地火車站、汽車站、碼頭搜尋了5天5夜,然而,還是沒找到小葉子。陳芳嘴里全是水泡,5天后,她被送進醫院打點滴和鎮定劑。
病愈后,陳芳離開了家,她要去尋找丟失的孩子。她第一站去了重慶奉節,然后又趕到萬縣,最后還去了四川達縣、渠縣等地。半個月里她幾乎全在長途車上度過,渴了喝口自來水,餓了啃個饅頭。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傻傻地到一站就下車問客運站的售票員:“5月5號或6號,有沒有看見一個3歲左右的小姑娘被人帶到這里來?她有一雙大眼睛,穿粉紅色襯衣藍色褲子。”這樣大海撈針地尋找徒勞無功,所有的人都愛莫能助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陳芳不得不回到家里,家里特別安靜,往常小葉子在各個房間里跑來跑去,一片歡聲笑語,現在孩子不見了,家成了死氣沉沉空洞洞的“墳墓”。楊原握住妻子的手,忍了很久的熱淚終于淌落下來。陳芳撲進丈夫懷里號啕大哭:“是我將小葉子弄丟的,她在哪里啊……”
陳芳辭掉工作,此后兩年時間里,她幾乎每個月都出去一趟,尋找小葉子。因為沒有孩子的照片,她復印了上千份的尋人啟事,除了傳呼號外,這樣寫著幾句話:“小葉子,3歲,娃娃頭,大眼睛,1996年5月5日在湖北荊門漳河水庫走失,走失時身穿粉紅襯衣藍褲子。懇請好心人送她回家,愿傾家蕩產重謝。”
1997年8月的一天,陳芳突然接到民警的電話,說武漢一家福利院收留了一個被拐騙的女孩,也是三歲多,請他們前往辨認。
陳芳再次燃起希望。女孩真像小葉子,也是童花頭、大大的眼睛,楊原幾乎要脫口而出喊一聲“小葉子”了,然而,她不是他們的女兒,她的嘴比小葉子的大一些,皮膚也黑一點。
楊原失望地搖搖頭。福利院老師嘆了口氣,這時陳芳卻站了起來,跑上前一把抱住女孩,將孩子緊緊摟在胸前,大哭起來:“小葉子,我的女兒,媽媽帶你回家。”楊原和老師趕緊上前將她拉開了。
坐在回荊門的汽車上,陳芳望著車窗外一個正乞討的孩子癡癡地說:“你看,我們的小葉子在討飯。”楊原看了看窗外,那明明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啊。他心如刀絞,搖下車窗,給了那乞討的孩子10塊錢,然后強行讓妻子靠在自己肩膀上睡一覺。陳芳也不掙扎,就靠在他的肩頭。不一會兒,楊原就感覺到肩頭一片清涼,T恤全被妻子的淚打濕了。
耳邊傳來妻子喃喃的自言自語聲:“小葉子,今天是你的生日,你4歲了,今天你過生日了嗎?”
那一天正是1997年8月19日,小葉子已經失蹤一年3個月零14天。
一封相約十年的陌生人來信
1998年3月,陳芳已經停止了漫無目的、徒勞無功的每月外出找尋,但只要接到哪怕看上去很縹緲的信息,她也必親自前往,看個究竟。
這天晚上,當她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家里時,發現屋里一片黑暗。打開燈,她看見楊原孤獨地坐在桌前,桌上擺著兩個饅頭和一碟咸菜,但幾乎一口沒動。
陳芳默默地坐在丈夫對面。楊原抬頭看著她:“芳,你知道咱家還有多少錢嗎?”
陳芳愣愣地看著他,楊原苦澀一笑:“我每月幾百塊錢工資根本不夠開銷,家里的幾千塊錢存款早用完了,現在我們已經借了大概一萬塊錢了。”
陳芳一驚。楊原走進女兒房間,從抽屜里翻出一撂車票、銀行匯款收據擺到桌子上,一張一張摩挲著,那一站站路程曾凝聚著他們的希望,那一個個或陌生或熟悉的站名曾經都只代表著兩個字——女兒。但如今,這疊車票、收據卻只見證了這對父母的痛心與無奈。
半個月后,楊原帶著陳芳來到離漳河水庫很近的一條街上。楊原指著一間空置的鋪子對她說:“就是這兒了。”陳芳沒聽明白,楊原說:“我從機關辭職了。我將咱家的房子抵押了3萬塊錢開了這家照相館,明天我就去武漢參加一個短期攝影培訓班,然后買器材回來。你的任務就是打掃和粉刷,還有,給咱們的照相館取個名字。”
一個月后,他們的“五月五照相館”正式開門營業。因為是5月開張,也因為小葉子是在5月5日這天走失的。
楊原每隔一段時間就在漳河水庫邊照一張照片,春天桃花燦爛,夏天柳樹成陰,秋天柑橘累累,冬天白雪紛飛。他在照片后面注明時間,然后分別寫上:爸爸媽媽思念小葉子。
照片越積越厚,可小葉子依然杳無音訊。
陳芳一直沒能從失去女兒的打擊中恢復過來。節假日是照相館生意最繁忙的時候,她卻丟下生意不管,一個人跑到小葉子當年丟失的地方坐著,眼睛警惕又空洞地在來來往往的孩子們臉上搜尋,有時會突然站起身,沖某個童花頭、大眼睛的女孩喊一聲“小葉子”,然后被既驚詫又生氣的女孩父母責罵。楊原讓妻子在家做家務,可她同樣心不在焉,楊原不回家她就不做飯,自己也常常忘了吃,即使炒菜也總是將菜燒煳,家里衣服半個月才洗一次……因為擔心她的安全,楊原只好將妻子帶到照相館,兩人吃住都在那間小屋里。
有一天夜里,楊原醒來發現妻子不見了,慌忙四處尋找,發現她居然夢游一般往河里走,河水已經漫到腳踝處了。四月的漳水河乍暖還寒,陳芳凍得嘴唇直打顫,可她渾然不覺。楊原飛奔過去抱住妻子往岸上拖,她倒也不反抗,只喃喃說:“有什么意思呢?你說我這個把女兒都丟了的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楊原心里重錘撞擊一般疼痛,他大聲地想喊醒妻子:“你得活著,要不小葉子回來,她就見不到媽媽了。”
第二天,楊原帶著妻子去了武漢一家醫院精神衛生科,醫生開了些抗抑郁的藥物和鎮定劑,然后告訴楊原:“給她找一個現實的替代品,讓她轉移注意力。除此之外,就只有等待時間慢慢過去,也許能夠沖淡她的痛苦和思念。”
2000年5月5日這天,陳芳久已未用、卻沒舍得丟棄的傳呼機突然響了,通知陳芳去拿一封信。電話是從一個公用電話亭打來的,電話亭主告訴陳芳,是位大概40來歲的婦女留下的信,請他轉交。除了這位婦女說普通話,衣著得體之外,其他都不了解。
陳芳坐在漳河邊一遍一遍地看這封信。信里字體娟秀,語氣溫和卻也堅決:
楊原、陳芳夫婦:你們好。本來我是無顏給你們寫這封信的,但愧疚感迫使我不得不寫。你們的女兒小葉子,當然,她現在不叫小葉子了,她是1996年5月到我家里的,現在生活得很好,已經上一年級了。當時她還記得荊門,記得水庫,記得放風箏,哭了一個月才好,現在大概都快忘了吧。我們夫妻都有正當職業,因為身體原因多年沒有孩子,我們都非常愛這個女兒,并且會給她最好的成長環境,所以原諒我不能將她還給你們。但我真的心里有愧,整夜整夜做噩夢,特別是當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來水庫附近,從啟事上找到你們之后。這幾年,我來看過你們幾次,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你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而我們如果失去她就什么都沒有了。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們約定一個時間,就在2006年5月5日,我帶她來水庫這里,你會看見她已經長大成人。這樣也許我的內疚會減輕一點,你們也能多少獲得一點安慰吧。
一個同樣痛苦的母親
期待相見的那一天
那一天,陳芳很晚才回到家,楊原正埋頭整理照片。
陳芳默默地坐到丈夫對面,拿出那封信遞給他:“怎么辦?”楊原一震,拿過信仔細看起來,陷入了沉思。許久,他開口了:“她一定有難以言說的苦衷,不過我相信小葉子遇到了一戶愛她的人家,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陳芳“嗯”了一聲,淚水緩緩滾落在臉龐。
一雙寬厚粗糙的大手輕輕替她撫去淚滴:“不幸中萬幸的還有很多,比如我們倆沒有被這場橫禍擊倒,我們都還活著;我學會并且熱愛攝影,現在還用這門技術來養家糊口,還清了外債。最重要的是,這幾年過得這么苦這么難,但我們一直互相支持互相鼓勵,我們沒有分開……”
陳芳的肩頭聳動著:“是你一直在鼓勵我,而我做得很不好。”楊原掩住了她的嘴:“我們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得好好過下去,要堅持到看見小葉子的那一天,你說是不是?”
陳芳重重地點頭,心里堆積了4年的冰山終于被暖流溫柔地一點一點融化。是的,除了尋找女兒,他們還有那么多相愛的理由,他們是彼此最深的眷戀,他們還有繁花似錦的愛情,他們還將在秋天收獲飽滿的果實啊,為什么不勇敢一點、堅強一點活下去?
2001年11月,楊原和陳芳的第二個女兒出生了,因為生在秋天,因為生在橘園邊,她的小名兒就叫:桔子。
陳芳幾年來終于能夠安穩地入睡了,只是有時還會夢見水庫上空的藍天,藍天上有個隨風飄舞的蝴蝶風箏,她在夢里不由地伸出手去,想握住什么,是的,她握住了一根綿長的線,那是系在風箏上的長線。這時陳芳會醒來,發現自己正握著桔子的小手,飄浮的心平靜下來,她聞著女兒身上花一樣的芳香,進入夢鄉。
陳芳買來一個檀木箱,將小葉子的所有東西全裝進去:衣服、鞋帽,用過的奶瓶,看過的小人書等等。最上面便是那封陌生人來信。偶爾她也會打開木箱,清新的檀香令她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她含淚一笑。
轉眼桔子已經4歲了,有一件事是楊原四年如一日堅持做的——每周都會給女兒拍一張照片。
2006年3月,楊原和陳芳買了新房。搬家的瑣碎與忙碌讓陳芳似乎沒時間多想那個越來越近的約定日。然而越接近那一天,陳芳越感覺到內心的慌亂與掙扎:那位母親會守約嗎?她真的可以見到小葉子了嗎?她該怎么辦,上去相認還是流著淚離開?
2006年5月5日一大早,陳芳獨自一人出門了。走的時候,丈夫和桔子都還沒醒。
她站在漳河水庫邊耐心等待。太陽出來了,天空藍得令人落淚,游人越來越多,孩子越來越多,放飛的風箏也越來越多。陳芳惴惴不安,心像小鹿一樣亂蹦亂跳。
太陽越升越高,時間到了10點,正是10年前小葉子丟失的時間,陳芳覺得渾身戰栗,快要支撐不住了。突然,天籟一般,她聽到熟悉的呼喚聲:“媽媽——”
陳芳抬眼望去,陽光正映照在朝她奔跑而來的兩個人的身上,他們似乎披著金色的外衣,她眨了眨眼睛,再凝神望去,是的,他們跑來了,手里還牽著一只美麗的蝴蝶風箏,長長的線系在女兒手里,風箏在藍天下靈動地舞蹈。
是的,來的是楊原與桔子,她的丈夫和女兒,她生命中最心愛的兩個人。
一時恍惚,陳芳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夜里,陳芳獨自坐在客廳里沉思,桔子瘋玩了一天,睡得正香。楊原給女兒蓋好被子走了出來,挨著她坐下。
陳芳眼里有淚,語氣里有怨氣:“你何必要用這樣的方式欺騙我,瞞著我呢?讓我抱了這么久的希望,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這樣的打擊豈不是更大?”
楊原握緊了妻子的手,掌心里傳遞著愛與決心:“是的,我當初請朋友來幫忙演這出戲時就想過,你也許會埋怨我的。但我還是不后悔,因為你不覺得嗎?在這4年多的時間里,我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快樂,有了新的希望與寄托,我們的事業有了成績,搬了新家,我們感情深厚,最重要的是,我們有了桔子。”
陳芳幾乎要哭出聲來了:“是的,我們過得很幸福,可是我們的小葉子呢?不知道她正過著什么樣的艱難日子啊,我這個當媽的想著就揪心一樣地疼,我內疚啊,我怎么能笑出來,怎么能夠快樂呢?
“不,不是的。”楊原深情地看著妻子的眼睛,“你自己告訴過桔子,她和小葉子姐姐之間靈犀相通,能夠感應到對方的快樂和痛苦。你是小葉子的媽媽,也一樣能夠感受。所以你要堅信,小葉子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正和你一樣,你快樂的時候她必然也在歡笑,她如果痛苦了,你會在這里分擔她的憂傷。而且你一定要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相見,一家人會團圓的。”
6月1日兒童節,一個晴朗的日子,楊原與陳芳帶著桔子去漳河水庫放風箏,楊原在前面奔跑著迎風放飛風箏,陳芳牽著桔子在后面追趕著他,追趕著風箏。清脆的歡笑聲飄得很遠,場面無比溫馨動人,有時幾乎令陳芳產生錯覺,仿佛她牽著女兒正追逐飛逝的光影與歲月。
陳芳只有默默祈禱,祈禱小葉子健康成長,花兒一樣美麗;祈禱真有足夠幸運的那一天,他們一家四口可以團聚。而眼前她唯一能做的,是和愛她的丈夫一起撫養桔子健康成長,讓她像花兒一樣美麗。陳芳在痛苦中學著沉淀與留存悲傷的往事,將每一個傷口化作力量,珍惜擁有的一切,憐惜眼前人。
(未經作者允許,不得轉載)
(責任編輯/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