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人際交往以至“國”際交往中,辭令都具有非常微妙的意義,絕非單純的“禮儀”,而巧妙地對“禮儀”的利用,恰可使辭令發揮“一言興邦,一言廢邦”的作用。且看《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記載的這段故事——
三十三年春,秦師過周北門……及(到了)滑(諸侯國名,國都在今河南偃師縣緱氏鎮),鄭商人弦高將市(做買賣)于周(即周都成周,即今河南洛陽市),遇之(指前來偷襲鄭都的秦軍)。以乘(shàng, 古時一車四馬稱乘,此為“四”的代稱)韋(熟牛皮)先(古人送禮分兩次,先輕后重),牛十二犒(kào,搞勞)師(秦軍),日:“寡君聞吾子(尊稱“您”)將步師(步兵)出于(路徑)敝邑(本地,此為謙稱),敢(謙詞,類“冒昧地”)犒從者(部下,此為客套話,不直言“您”以示恭敬),不腆(tiǎn,美好,此仍為謙語)敝邑,為從者之淹(淹留,暫停),居(住下)則具(備辦)一日之積(糧蘋等物資),行(開拔)則備一夕之衛(守衛,守護)。”且使(派人)遽(jù,馬上迅速)告于鄭。鄭穆公使(派人)視(暗訪,調查)客館(秦人留在鄭都的下榻處。此前秦穆公聽鄭臣燭之武的規勸撤兵,派大將杞子等留守鄭都。杞子掌握了鄭都北門鑰匙,暗調秦軍襲鄭),則束(捆扎)載(裝載)、厲(磨礪)兵(兵器)、秣(mò,喂馬的飼料,此指喂飽)馬矣。使皇武子(鄭大夫)辭(送客,逐客)焉,日: “吾子(您)淹久于敝邑,唯是脯(干肉)資(zī,糧食)餼(xì,活牲口,此指鮮肉)牽(牲畜)竭(光、盡)矣。為吾子之(取消獨立性)將(準備)行(開拔)也,鄭之有原圃(鄭國的原圃澤在今河南中牟縣西),猶(如)秦之有具囿(yòu,與原圃同為養禽獸處)也。吾子取其(那里的,指鄭之原圃)麋鹿以閑(閑適,輕松。此句為“讓敝邑得到閑暇”。)敝邑,若何(怎么樣)?”杞子奔齊,逢孫、揚孫(與杞子同為秦軍大將)奔宋。孟明(襲鄭秦軍主帥)曰:“鄭有備(有準備)矣,不可冀(希求)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后援),吾其(語氣副詞,相當于“還是”)還也。”滅滑而還(回去)。
這個故事,就是著名的《燭之武退秦師》:秦穆公“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揚孫戍之,乃還”后,杞子卻因得到鄭人信任掌握了鄭都北門的鑰匙而心生歹念,引秦軍襲鄭!故事就在這緊張中開幕了。鄭國商人弦高東行,在滑地與秦軍不期而遇,這個機警的愛國者靈機一動的一番言辭,大大折損了秦軍進襲的態勢。
弦高先聲奪人地暗示出:鄭君對秦軍的動態已了如指掌,其中暗含的“潛臺詞”讓秦軍“自己發揮”,但又說是:“途經敝邑”,這就是指出卻不捅破,給秦軍留足了面子,備好了臺階,點明了退路,并以奉上牛皮和生牛作為犒師之資,把楔入對方心中的螺絲釘用力擰牢!秦軍本是偷襲,其舉貴在突發性,而鄭國既然“已有防備”,秦軍偷襲的全部妙處就瞬間蕩然。弦高的“四兩”之言,撥開了秦軍的千鈞雷霆之勢,置理虧的秦軍于不義且尷尬的境地,秦軍心理上因之處于下風,其千里奔襲的洶洶之勢也就外強中干了。此時,弦高的“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秦軍既可理解為“我們為您置辦糧草充實守備”,又可理解為“你們若見好就收一走了之,我們歡送;要打,我們就陪你玩玩”,對秦軍統帥不啻是個綿里藏針的“大窩脖兒”。
此后,鄭國大夫皇武子的逐客之語,同樣是從容不迫而令對方如芒在背坐立不安。“您久居敝國,敝國現已資財無續,難免怠慢。您若吃不了苦,我們的獵場就如同貴國的獵場,想帶什么走盡量拿吧”,這種笑里藏刀的動意只用幾個字詞語匯和一張客套周到的笑臉遮掩著,杞子再傻也能聽懂鄭君那“孤意已決”的堅定。三人“演砸了”的窘迫和不能對秦軍盡責而奔齊、奔宋的落荒而逃,也就水到渠成了。
這個故事中弦高、皇武子二人高超的辭令藝術,恰為《孫子兵法》中“不戰而屈人之兵”作了上好的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