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公這個人

剛寫下這個題目，站在寫字臺旁的一位小朋友便發出異議:“濟公明明是神，你怎么說他是人呢？”

濟公是神嗎？按他的濟公活佛的稱號來衡量，按描寫他身世行狀的小說《濟公傳》被劃歸神話的事實來判斷，他當然是神，而且是一位正經八百的神。但是，在我意識中，卻從來就沒有把濟公當作神的。看他那垢衣破扇、放蕩不羈的形象，那扶危濟困、戲弄權貴的作為，分明是并無神態、神氣，反倒是極富人情、人味的啊！

比如，在四川新都寶光寺那座聞名遐邇的羅漢堂里，我就大有這種感受。進得堂里，但見五百羅漢個個神情生動，七十六尊佛及菩薩塑像，也各具特色栩栩如生。但是，這些羅漢、這些菩薩、這些佛，其中瞪眼怒視、面目猙獰者，自不消說讓人產生一種懼而遠之的情緒，就是那些端莊肅穆、含笑凝睇的，他們那種高深莫測的神情、拯萬民于水火之中的態勢，也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產生高不可攀之感，從而對他們敬而遠之了。在羅漢堂里漫步，左顧右盼，惟感神氣逼人，壓抑得很。只是在一處過道上同濟公撞了個滿懷以后，我才不勝驚喜地發現，原來這里竟還有人。

不是嗎？您看濟公，雖置身于基座之上，卻毫無居高臨下之態。他似笑似嗔，一派人氣。特別是他的身軀，向前傾斜著，仿佛在親切地招呼著您，以致您會情不自禁地走近他，聽他講一個有趣的故事，給他說幾句親切的話語。我想，您一定會由衷地感到，他是您可信賴的朋友，他也是一個人。

感情正常的人，在滿是神的羅漢堂里，也渴望著找到人，親近人。可是在滿是人的現實社會中，卻有人偏愛裝神。每遇到這樣一類扎大勢的角色，我便會覺得他真可憐。裝模作樣，他分明連寶光寺里那尊濟公的泥胎也不如呢！

同樣極富人情、極富人味的濟公像，是在北京碧云寺的羅漢堂里。那里的濟公，竟異乎尋常地蹲在了房梁之上。緣何如此？聽北京的朋友講，據傳，佛祖如來召集靈山法會，各路神佛紛紛前往，唯濟公戀食狗肉、燒酒，醉臥鄉間，醒來趕去，為時已晚，座位被“神”占完，于是，濟公便縱身一跳，置身于房梁之上。

因貪圖口腹而貽誤正事，這自然是濟公的毛病。但神不是高大完美、瑕疵全無的嗎？因而，這有著明顯、但卻不是品質上的毛病的濟公，便陡然間使我們感到他少了神氣，多了人味。另外，神是統治者，是掌權者，所以，爭高低呀，搶位子呀，想來是他們之中的司空見慣尋常事。可這位濟公，明知靈山法會要排定座位，卻并不放在心上，狗肉照吃，燒酒照喝，把這樣一件“大”事看得如此之淡，這就顯得很有幾分可愛了。并且，他一旦遲到，發現已無位子可坐時，也并不去如來座前亂爭渾鬧（在有著那么森嚴等級的神的世界里，位子的有無和高低至關緊要，一般來說，豈有不爭不鬧之理），而是悄沒聲響地上了房梁，心平氣和地伏在那兒。想想現實生活中，您的周圍，他的周圍，我的周圍，許許多多老實本分的人，不也就是這樣嗎？兩相聯系，活佛濟公與我們這些凡人的心，就貼得更近了，更近了。

不裝腔作勢，一個親切平易的形象；不爭名爭利，一副坦蕩磊落的心胸。不但神不會如此，就是世間那些偏愛裝神、學神、專會爭名爭位的人，又豈能這樣！因此，比起對神以及對愛裝神、學神的人來，對雖具備神的名分，卻實有人的情態的濟公，我更感親切，我更愿親近。您瞧，寫到這兒，我就忍不住要向著冥冥之中的活佛濟公親昵地招呼一聲，像招呼一位可以同他無話不談的老朋友一樣：“唉呀！你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