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與溫情

我要說的是奇特的寧波青年作家張忌與刊登在《小說選刊》2005年第9期上奇特的中篇小說《小京》。

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張忌，關于他的一切都是從《文學港》編輯部那里聽來的?！段膶W港》是中波青年作者的搖籃，她對作家們有著特別的關注。那段日子，大家議論的熱點似乎是在張忌。張忌畢業于與文學無關的大學，喜歡的卻是文學，這樣的人在文學圈里很多，而且往往寫文章很成功。譬如說魯迅。當然，當時大家說起張忌并非因為他的成功，那時的張忌連自己也不知道離成功還有多少路。說起張忌是因為居然有人對文學癡迷到這種程度，大學畢業后不去找工作，就在《文學港》找了張桌于，每天對著電腦寫文章。也居然有那么一個理解他的爸爸，同意供給他生活費讓他自由發展一年時間。張忌這樣做，大概是想要個文學氛圍吧?！段膶W港》雖是個并不怎么特別起眼的文學刊物，但真有不少作家從那里起航，現在竄紅的一些作家包括程乃珊都曾在那里發過作品。得天獨厚的還有能隨時得到指點，幾位編輯自然就是他不用注冊的導師。

后來陸續知道張忌的文章發表了，當然最初也是發在《文學港》。我與他發生一點關系是知道他要離開寧波了，因為他已經做研究生似的在那個小桌子面前坐了一年多了。父親告訴他，或者找個工作留在寧波，或者回寧海老家工作。他想在寧波找工作，這時我動了惻隱之心，很想幫這位癡愛文學的年輕人。恰好我們單位要找個秘書，于是讓編輯部的人間他是否愿意，然而電話打過去時他已不在寧波了。這件事就此作罷。

再見張忌就是在《小說選刊》上了。

一口氣看完了中篇小說《小京》，心里竟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動?！缎【返那楣潣O為簡單，可以說沒有什么扣人心弦的故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死了，是被人殺死的，死后7天，他的男朋友因聯系不上她就趕到了北京。故事就這樣往下走了。它會走到哪里去呢?也許可以寫成一個破案故事，也可以寫成個凄婉動人的愛情故事，也許可以揭露世態炎涼，但是張忌偏沒有走老路，而是寫成了一個沒有故事的，但卻讓你感到無邊疼痛與溫情的小說。

這種疼痛與溫情或許就是打動我的第一個理由。現在的許多小說中，作家把握認識現實的心態普遍有點悲觀，我們的確被現實中的某些現象擠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因此翻開各類雜志，許多作品也常常讓人讀了感到心情壓抑，甚至是骯臟。但是張忌文章通篇彌漫的則是我們久違了的一種疼痛與溫情。“我”與死者小京是情人關系，作者落筆時表現的細節是溫情而不是死亡或者赤裸裸的性欲；警察是不得不寫的人物，職業性的冷漠讓你疼痛，但他們并不像有些作品中那樣“黑”，那樣面目可憎，在讓你有點不舒服的同時，也有節制的人情味；小京的大伯與姐夫出場可以說是主要的線索，這兩個人物的表現曾讓我感到困惑，他們毫不客氣地花“我”的錢，面對死亡，居然能“興致高昂”去逛天安門而且拍照留念——連照相機都是早作準備的；當他們說要去逛長城時，我這個旁觀者都有點憤怒了。如果作者以此線索下去，肯定又是另一個主題了，但是——當他們一聲不吭地用手托著小京的骨灰盒時，我明白作者最后想表現的還是人性溫情的陽光。作品只有溫情沒有疼痛是沒有力量的，只有疼痛沒有溫情也顯得缺乏美感，只有在疼痛中表現溫情，在溫情中體味疼痛，讓兩種情感交錯疊合，水乳交融，才能達到了一種新的藝術境界。

這種溫情與疼痛的表達靠的是平靜的敘述?，F在的某些作家包括所謂的“70年代后”，寫起作品來總是將文章寫得鮮血淋漓或者令人作嘔，乳房與屁股，兇殺與通奸，早就成了一些人吸引讀者的手段，就象一個不高明的廚師，燒出的菜總是靠著各種濃烈的調料。但是張忌的文章卻很干凈。雖然也是描寫死亡，但文章通篇很凄靜，情感很節制，是一種令人驚奇的與1979年出生的張忌年齡不相吻合的節制。就象他在文章中所用的一句話：“整個過程我都感覺自己似乎是在看一場電影”?！拔摇笔钱斒氯?，很多時候他使用細膩與敏感的心理描寫，但有許多時候他又好象是旁觀者，那種冷靜與客觀不能不說是他作品成功的又一個原因。當然，如果你沒有耐心或者缺乏語言的感應力的話，你或許就會半途而廢。這種疼痛與溫情是凝重而深刻的，而承載凝重與深刻的文字卻是出乎意料的干凈與冼練。這種強烈的反差沖擊著讀者的心靈，讓人產生某種美學意義上的悲憫。

同時，這與他所選擇的敘事方式有關。古典敘事講究的是一系列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以隨機性、偶然性為根據，如金庸老先生的武打小說，那些好漢們是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它不需要邏輯；現代敘事則總是試圖將作者的主觀意圖加入作品，讓作品成為自我思想的載體，有時這種意圖過于明目張膽，常常導致了敗筆。然而，《小京》的敘事機制卻比較獨特，它野心勃勃地試圖打碎語言的連貫性、密閉性，消除傳統視覺上的故事性，進入一種純粹的內心的體恤與關懷。我們可以發現，張忌的語言有著一種張力，許多時候他的話只說半句，將更多的內容留給讀者體會，這形成他這篇文章的特色。正是這種語言的節制與冷靜，造成了文章的多義性與豐富性，因此，無論是他純靜狀態時的所思所想還是行走中的客觀性表述，都能產生一種耐人尋味的美感。

文章結尾的開放性是張忌讓人驚奇的又一個看點。小京究竟是怎么死的?作為文章中最吸引眼球的這一點，直到文章結束還是沒有交待，她神秘被殺的原因仍然隱藏在層層迷霧之中。結尾是開放的，這又是作者的老辣之處。正因了它的開放，使整個作品更耐人尋味。開放性是魯迅常用的手法，《孔乙己》里孔老夫子最后死了沒有?作品沒有結論，你可以有許多種設想；開放性也是當代電影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就像正在熱映的電影《三不管地帶》，人們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地演著一場戲，全世界的媒體都關注著，最后，要救的三個士兵，兩個死了，還有一個被遺棄在戰壕里動彈不得，他的身下則是一顆無法排除的地雷。他最后會怎么樣?沒有人回答。你留下的只有強烈的心靈震撼。同樣可以說，小京的死亡并不是張忌敘事的中心，而只是令他取得了從新的角度俯視生活的機會。他所截取的死亡只是個故事的外殼，死亡的存在只是為了營造極富視覺沖擊力的氛圍，它的意圖只是引領人們關注深層次的意象，當畫面的表意功能完成后，它的作用也隨之終止。

當然，還讓人們贊嘆的是他對生活的熟悉。這一點似乎是老生常談了，但不得不指出，這是保證他作品成功的一大原因。從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他對公安生活及對北京生活的熟悉超乎常人，據說他的父親就在公安系統工作，而他自己也曾作過北漂一族，這種豐富的資源使他在敘述時有著駕輕就熟的快感，文字的魅力與生活本身的魅力密不可分地扭結在一起，自然具有了一種充滿靈性的力量。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