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

離開故園已整整二十二年了。那時候，我還很小，大約剛滿七歲，便在懵懵懂懂中，跟隨著年輕的父母，踏上了老屋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現(xiàn)在還依稀地記得，幼小的心田里仿佛也生出了一絲莫名的離愁。母親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卻在屁顛屁顛的腳步聲里，一步一回頭。那片蒼翠蔥郁的竹林，竹林中那座忽隱忽現(xiàn)的瓦屋，就這樣一眼一眼地，深深刻進了我的記憶。我當然不知道，這樣的漸行漸遠，會是怎樣的艱辛，又會是多么漫長的別離。

時光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逝去。我從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成長為即將而立的青年，而年輕的父母卻早已被歲月的冷霜染白了雙鬢。多年的奔波與勞苦，多年的企盼與掙扎。我記不清隨著父母輾轉(zhuǎn)了多少個地方，也不知道在遠離故園的地方，一家人到底灑下了多少咸咸的汗水，才得以在某幢灰暗的樓層里構(gòu)筑起一個溫暖的住處。可是，對于這個住處，我把握不準，自己到底應不應把它叫做“家”。

很多個靜謐的夜晚，都會夢見那片蒼翠蔥郁的竹林和竹林中那座忽隱忽現(xiàn)的瓦屋。她在睡夢中顯得那么安詳，那么寧靜，那么氣韻流長。仿佛這么多年下來，她一直都守候在我的身邊，從來都不曾離去。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這樣的夢出現(xiàn)的機率也逐漸增多，夢中的景致也越來越清晰。有時候，夢醒了，睜開眼，仿佛還能清楚地看到那里的竹林和瓦屋。

有一天，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震顫，一股無法化解的欲望。我覺得，我必須要回去看看了。看看那片竹林，那座瓦屋，那個夢縈魂繞了許多年的心中的故園。

那時候，母親在村里的小學做教師。因為是民辦，所以工作并不固定，收入也不多。每天早晨，母親很早就起了床，先把一天的豬食煮好，倒進豬槽，然后才開始做早飯。等她把我從夢中叫醒趕上飯桌的時候，我常常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還沒亮。因為父親不在家，除了我們母子二人，家里也沒有其他人，她只好每天都把我?guī)г谏磉叀?/p>

天沒亮就出門，到學校的時候，依然還只是蒙蒙亮。母親揣著課本進了教室，我也跟著她進去，一會兒在講臺旁打滾，一會兒到學生的課桌間躲躲。學生們開始都忍不住偷偷地發(fā)笑，后來見慣了，也就無所謂了。經(jīng)常還有學生趁著母親轉(zhuǎn)身，輕輕地親一下我的臉蛋。下課了，他們都圍著我，這個抱一下，那個摸一下。很長一段時間，我似乎都成了他們中間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他們喜歡我，大概是因為他們同樣也喜歡我的母親。

中午，我們都是在學校的小食堂里吃土制缽缽蒸的干飯，有時候會有一點咸菜，有時候連咸菜也沒有，只有一碗清湯。但那時或許還太小，并沒有感覺到生活的艱辛，反而發(fā)現(xiàn)周圍充滿了很多好聽的歡聲笑語。

母親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然后又帶著我順著來路回家。到家時，一般天還沒黑，她就把我安頓在屋前的石壩上，用一根繩子的一頭系在我的腰間，另一頭則套在一棵苦楝樹上，然后就背起背簍到田間地頭。她只有乘著這樣的空隙，才能出去挖豬草，準備明天的豬食。等她背著滿滿的一背簍豬草回家，天早已黑盡了。而我常常在這時已嚎啕不止，哭得撕心裂肺。母親那天心情如果還不錯，可能會從衣袋里取出一粒鳥蛋來，哄住我的哭鬧，如果那天剛好碰到她也很心煩，哄了幾句不聽，她就會突然揚起手掌，在我小小的臉蛋上留下幾個泛紅的指印。還沒等我哭出聲來，她已一把攬過我小小的身子，抱在懷中，失聲痛哭不已。母子倆的哭聲響徹了竹林，在漆黑的夜空，在離老屋不遠處的那條小河深澗，久久地回旋。

有一段時間，母親忙得實在不行，只好把我送到了外婆那里。外婆家離我家不是很遠，都同在一個村里，大約走三四十分鐘就能到了。母親走的時候，囑咐我一定要聽話。我那時已經(jīng)快四歲，朦朦朧朧也懂了一些，所以當時很聽話地答應了。到了晚上，外婆好不容易才把我哄睡了，我卻突然從夢中驚醒，然后就開始哭鬧著要找母親。無論外婆怎樣哄勸，我都止息不了自己的哭泣。我說，我要找媽媽，媽媽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我要回家去陪媽媽。

后來，外婆不知道怎么也跟著我哭了起來。外婆那時已經(jīng)是快七十歲的老人了，可她從床上坐起來，穿好了衣服，摸索著點亮了油燈，又點燃一支柴草做成的火把，然后背起我，走出了家門，走進了茫茫的夜色中。

幾十分鐘后，外婆把我送回了家，送到了母親身邊。母親已經(jīng)睡下了，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回來，又驚又喜。那一夜，外婆、母親和我，在那張小小的木床上久久無法安睡。母親和外婆說著一些我不大懂的家常話，而我，則緊緊地靠在母親的懷中，生怕從此以后再也不能享受那懷里的溫暖和安全。

我們家的房子只有四間。灶房在最東頭，中間一間睡房，一間堂屋，西邊還有一間偏房。房子都是用土磚砌成，房頂蓋著村里泥瓦匠人燒制的灰瓦。為了增加屋里的亮度，屋頂安上了幾塊當時少有的一種亮瓦。亮瓦其實并不很亮，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的劣質(zhì)玻璃。屋前的地壩不寬，但都鋪上了相對整齊的石板。地壩前用條石圍起來，周圍種上了幾棵常見的樹木。因為房子四周全是密不透風的竹林，這些樹很少見到陽光，所以長得并不高大，也不粗壯，從遠處看，幾乎都發(fā)現(xiàn)不了。屋前屋后各有一條小路，不時有村里人從那里經(jīng)過，母親通常都會和路過的鄉(xiāng)人打聲招呼。有時候，碰到特別要好的幾個，還會邀來地壩歇會兒，喝口茶，聊上幾句。也有不請自來的，大都是十分熟悉的鄰里。

大約到了五歲，母親就開始教我讀書識字。從學校回來，她照例要背上背簍去外面扯豬草。那時天還沒黑，我就在地壩上擺上一根長板凳，當作書桌，再捉只小木凳，在長板凳前坐下，開始做一天的功課。有時候母親很晚才會回來，我就自己找來油燈點上，很安靜地練習母親所教的字母或數(shù)字。每到這時，我們家的小灰狗就會很聽話地半臥在長板凳下。如果它一直這樣安靜地躺著，說明四周是安全的。有時候，它會突然從板凳下竄出去，跑到地壩前面的條石前，汪汪汪地叫個不停。我就會像個真正的小男子漢那樣站起來，扯著喉嚨喊：“是哪個？”來人一般都會很高聲地應答，說是路過，或者要來找我母親說說孩子讀書的事。我便輕聲喚一聲“小灰，聽話”，小灰狗就立馬安靜下來，跑到來人的腳邊“吱吱”地嗅個不停。

因為家里只有我一個孩子，母親又要忙教書，又要忙家務(wù)，還要忙農(nóng)活，很少有時間停下來陪我，所以我從小就顯得很孤單。那時候，小灰狗就成了我最親密的小伙伴，最無話不說的知心朋友。我常常對著小灰狗自言自語，說一些心里想說的話。小灰狗總是靜靜地偎在我的面前，一聲不吭，抬起它尖尖的腦袋看著我，兩只眼睛里仿佛溢滿了理解與信任。

在我離開老家的時候，小灰狗也已經(jīng)長大了，差不多都要與我小小的雙肩一樣高了。走的那天，我一定要帶小灰狗一起走。可是父親說，小灰狗不能跟我們走，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灰狗一直緊緊地跟著我，使勁地搖著尾巴，嘴里老是“吱吱”個不停。或許，它也已經(jīng)預感到了，這次的離別，將是我們永遠的再見了。

我們走了以后，小灰狗依然留在了老家。外婆想把它帶到她那里去，可是剛把它牽去，一轉(zhuǎn)眼，它就不見了。外婆知道，它肯定是回家去了，回到了那個它永遠都進不了門的家里去了。外婆只好過幾天就給它送—些吃的去，放在地壩邊上或者屋檐下的狗槽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小灰狗后來是怎樣郁郁而終的，只是從幾個恰巧在城里碰見的同鄉(xiāng)人那里聽說，我們走了以后，小灰狗常常獨自蹲在老屋前面的條石上，眼睛始終望著我們離去的方向。有好多次，連路過的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因為，他們從小灰狗的眼睛里看到了無限的悲憫與傷感，深深的絕望與凄涼。它的眼角總是掛滿了一些東西，晶瑩透亮。

在故園的那幾年，是我留在這個世間最初的生命印痕。臉上，身上都挨過母親不少的巴掌。可是想來也奇怪，母親拍得愈疼，我居然對她愛得亦愈深。那條小灰狗后來一定成了老灰狗了，到現(xiàn)在，早已骨腐尸寒，不知所終。這些年里，我心里常常會萌生深深的愧疚。狗尚且如此懂情，而我們，卻在它最需要溫暖和庇護的時候，就那么簡單和隨意地拋棄了它!

很遠就看到了那座故園。竹林依舊，屋瓦黯然。站在老屋前，昂頭久久地打量。四間屋子現(xiàn)在已坍塌了兩間。剩下的灶屋與睡房，雖然依然倔強地挺直著身板，但也早已是凄愴斑駁，風燭殘年。凌亂的磚瓦，滿園的荒草，從前那么溫馨的家園，如今留下的只有歲月的瘡痕，不堪入目的凋零與凄清。

我的心在隱隱地疼痛。我在老屋的每一個角落里固執(zhí)地搜尋。可是，我的腳印，我的呼吸，我的兒時的哭鬧，都已被廢棄的磚瓦與亂石，新生的雜草與野花，永遠地埋藏。

我已痛恨了漂泊，我已厭倦了流浪。我想在最無人知曉的這天，悄悄地回到從前的家園。可是，故園啊，故園!她也和我一樣，在這紅塵滾滾的時間長河里，身不由己地漂流，滿心無奈地變老，然后慢慢消散，直至遠而不見……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