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唱二人轉的二愣子和小翠逃亡的路上被小莫樂山上的胡子劫持了。二愣子在生死線上一起一落,經歷了陰陽生死的考驗,二楞子在小莫樂山大當家面前腿腳軟成了泥巴,黃塵古道上的黑土紛紛揚揚就起來了。大當家的把二愣子提了起來,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在小鬼子眼前是響當當的硬漢子,現在你媽個巴子咋就一砣爛泥軟了呢。二愣子道,大當家的劫了俺就是救了俺,小的沒齒難忘,用得著的地方愿肝腦涂地。小莫樂山大當家的說,唱戲的能把死人說活了,俺真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只要你把我綁的紅票給逗樂了,或者能回心轉意,咱倆之間的人情就扯平了。
小莫樂山綁的紅票是抗聯戰士小六子媳婦。剛烈性子的女子死活不愿意做壓寨夫人,整天尋死覓活哭喪著臉,把大當家的心情哭得陰沉沉的。
小翠說,逗樂子是你的拿手戲,你為胡子搞定這件事情。二愣子說,小六子媳婦為人還不曉得嗎,如果咱們用耍猴子的小耍就能把小六子媳婦擺平,我還真要從門縫里看她呢,俺倆應該唱最悲情的苦戲。
二人轉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戲種,尤其二人轉調子的尾音,蘊含著悲蒼的滄桑和無奈。苦戲,是二人轉最能透徹肺腑感天動地的調子。
那一晚,觀眾是大當家的和小六子媳婦。二愣子的唱詞從低回盤旋的悲腔開始,嗚咽的聲音低低徘徊,就像經驗豐富的獵人引蛇出洞,但是獵物固守在洞穴中。獵人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悲凄之聲再次低回卷起,就像一陣裊裊的輕煙,溫柔得軟化了固執,獵物放松一點警惕,疑神疑鬼地探出頭來;悲蒼的調子就像放飛的黑老鴰,自由自在地盤旋,猛然一個翻滾,拔向天空展翅飛翔,這給了獵物足夠的信心和勇氣。
小六子媳婦眼睛濕潤了。
悲凄如風一樣悠然蕩漾,卻有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在疾風中逆流而上,在順勢中劈波斬浪,在霧靄中輕盈掠過。一路乘勢而進不可遏止,有如大風呼嘯而去,有如流水奔騰而下。
小六子媳婦的淚水流了下來。
這時,悲凄的翅膀遭遇到橫空攔截,嗚咽之聲被巨大的漩渦吞噬,一切都煙消云散化作無有,有如剛剛壘就的高塔突然陷落。在為心境尋找依托的時候,悲凄之聲如一縷輕煙升起,有如孤魂野鬼四處游蕩,尋找不到托生的地界兒,孤獨無助千回百轉。驀然,一股巨大引力吸納了萬千魔力,如慘白的圓月噴薄而出,冉冉升起,一個高潮出現了。
小六子媳婦淚流滿面。
這時剛剛昂揚的月輪跌落在大海里,不斷地下沉下沉下沉……忽然海水奔騰而下,浩浩蕩蕩,一瀉千里。
小六子媳婦哭得肝腸寸斷。
小六子媳婦答應小莫樂山大當家的,只要丈夫不回來了,就在山寨住下來。大當家的無奈應允下來。后來大當家的死在了小六子的槍下。
小翠問二愣子,怎么就想到唱悲劇打動女人,小六子說,一個女人把淚水流干了,剩下的沒有退路就是出路了,有淚水說明還有一種期待呢。
小翠說,二愣子這么了解女人啊!
私 情
唐三章的女人存在于傳說中,存在于紅男綠女的舌頭尖兒上,這些女人從不公開和唐三章的私情,即使被人捕捉到了蛛絲馬跡,也被當事人予以堅決否認諱莫如深。
那一年冬天,大雪封堵了進入腰堡村子的山路,一個女人清晰的腳印一條線一樣進了村子,身后一個小女孩踩著她的腳窩兒尾隨而來,孩子的小腳印剛好套在大人的腳印里,就像印證相依為命的母女的模子。
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場子里。唐三章和大白菜正唱著《鐘馗嫁妹》。
俺把你閨女帶來了。女人毫不避諱眾人懷疑的目光。
唐三章的一段慢板還沒有唱完,尾音在場子的上空懸著。女人問,你把我忘記了?
觀眾開始饒有興趣地欣賞戲外戲,情外情。
不是生活所迫,俺不會來找你討生計,俺實在拉扯不起這個孩子了,撕破臉皮來找你給孩子一口飯吃,是俺對不住你,請你善待這孩子。女人道。
唐三章呆呆猶豫半晌,道,我記得這個孩子,俺會當親生孩兒看待,哪怕俺吃一只蚊子也給孩子一條腿,喝一肚子冷水俺也給她含一口溫水。
女人把唐三章和小女孩子的手牽到一起,親了小女孩子的臉蛋兒,兩滴淚水滾落到被風霜割傷的臉上。唐三章問小女孩子叫啥名兒。
小喜兒。小女孩兒怯生生地回答。
過小年兒的時候,唐三章悄然溜回村子,流言早就像附鬼魂的旋風刮進了村子。唐三章的后腳剛跨進門檻子,家里的窗戶上就貼滿了扁平的臉孔,他們在指點唐三章領回來的小喜兒,猜測著唐三章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嘲笑著唐三章媳婦得了一個野閨女。
這個孩子是你帶回來的?媳婦問。
從腰堡子帶來的。丈夫答。
誰家的孩子?
不曉得。
為啥帶家來?
她媽媽塞到俺手里。
為啥偏偏塞到你手心里?
她媽媽說是俺閨女。
是你閨女嗎?
不是,俺答應像閨女一樣看待。
真不是你閨女?
俺沒去過槍桿峪,不可能碰到小喜子媽媽。
你為啥答應了那個女人?
大家伙兒都在那里看著呢,這事兒要是拒絕了,百姓會添枝加葉,添油加醋,紅的也成白的了,咱收養了這個丫頭,百姓會覺得咱仗義,是一條漢子。
你就吃了一個啞巴虧?
我看小丫頭身段挺好,嗓子也脆生生的,是一塊好料子。
唐三章本來以為流言能盡快飄散,但是流言就像緊箍咒一樣陪伴唐三章。隨著戲班子的名聲的擴大,影子一樣變成巨大的妖魔。
某一天,唐三章尋找到了流言的源頭,他氣沖沖來到媳婦面前怒道,你咋編排俺和小喜兒媽媽的事兒呢,咋編排得有鼻子有眼睛呢,這是媳婦的在詆毀當家男人啊。
唐三章媳婦承認道,是俺編排的,讓人流傳的。
為啥呢?
我了解女人,她希望男人只愛她一個人,一旦公開你的私情,哪怕是莫須有的私情,那些女人就會主動退卻,她們心里就不會惦著你了。
一直暗戀唐三章的大白菜就是這個時候離開戲班子的。
畫中人
二人轉班主唐三章以為拗著女兒小喜兒和大橋,倆人就沒有了主張,卻沒預料到會著了自己個兒的道兒,讓徒弟大橋神不知鬼不覺給算計了。
二人轉班子每到一個村子或者屯子,晚上經常住房東的偏廈里,男女之間用幔帳隔著,說話的聲音,翻身的聲音,夢話咬牙的聲音,放屁的響聲等等都聽得到。幾個人睡不著覺就磨蹭唐三章講古。唐三章肚子里就是那幾個玩意兒,沒有翻新和創意,就像頓頓吃苞米面糊一樣乏味,徒弟們聽得耳朵都磨出了繭子,但是沒有選擇的余地時,還是喜歡聽年畫的故事。
唐三章說,從前啊,一個孤兒憨厚能干,過年的時候沒有錢買年貨,就拿出一文錢買了一張年畫,年畫可是裝點咱莊戶人家的喜慶的裝飾,年畫上面有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孤兒把年畫貼到墻上。孤兒早出晚歸下地做農活,晚上累了乏了躺在土炕上,眼睛里滿是年畫上嫦娥一樣的美人兒。有一天孤兒回到家,看見屋子內外打掃得干干凈凈,飯鍋里面蒸著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孤兒覺得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那天孤兒裝作下田的樣子,偷偷轉回家在柴禾堆里躲了起來,不一會兒,看見年畫上的大姑娘走了下來,開始忙前忙后操持家務。孤兒怕大姑娘跑掉了,趕緊把年畫撕下來扔到灶坑里燒了。那畫中的大姑娘看上不去畫了,只好和孤兒一心過日子了。
每次唐三章講完都要問一句聽明白沒啊?大橋和二楞子睡意朦朧地說聽了。唐三章又追問,我是問聽懂沒。大橋說,俺困了要睡覺了。二徒弟二楞子說,趕明兒俺也買一張年畫。那邊師妹小翠道,做夢吧你。唐三章女兒小喜兒說,俺想起夜,小翠陪俺去。小翠說,俺害怕,外面黑燈瞎火的,別讓野狼叼了去。二楞子說,俺陪你去,俺膽子大,俺不偷看,俺仰頭數星星。小翠說,還是俺陪你去吧。小喜兒問,大橋你睡了嗎。大徒弟大橋說,還在想師父的故事。那邊唐三章鼾聲如雷了。大橋說,俺陪你去吧,你多穿一點衣服別著涼。二楞子說,早一點兒回來,別讓狼給叼了去。小翠說,大橋就是一條狼。
第二天早上,大橋告訴師父,俺明白年畫的意思了,俺也把年畫撕了。
二楞子搶先道,年畫在哪呢?大姑娘在哪里呢?
唐三章急忙問,你昨天晚上啥時辰回來的?
二楞子想起來了,道,我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時候,摸你的被窩都涼了,人還沒有回來呢,你和小喜兒跑哪里去了呢?
大橋說,我撕年畫呢。
唐三章眼睛瞥小喜兒,小喜兒不吭聲,臉卻紅了。
大橋說,那大姑娘回不去畫里了。
唐三章不吭聲。
大橋說,年畫被我燒成灰了呢。
唐三章說,以后你得改口了呢。
二楞子說,改口為啥,大橋不叫師父啦,那叫師哥師兄啊。
大橋說,我還是叫師父順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
小喜兒后來問大橋是啥意思呢,昨晚為啥拉著我去村口小六子媳婦家呆那么久。
大橋嘿嘿笑了,道,切切不要告訴師父我沒有碰過你啊,到時候你不應聲事情就妥了。
大橋說,你爹答應咱們的親事了,小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