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從文自傳》,跟隨他的足跡去湘西、川東和鄂南。不只跟隨足跡,還跟隨眼睛,跟隨心性。那些水,那些山,那些人,那些事,美而殘忍,純而慘烈。人性從紛繁的事端滲出,有天然的美,有天然的惡,有人間的機巧。文字的筆觸就像從文自己的足跡,深淺、粗細、大小全由世事的軟硬、腳步的輕重、用力的大小來決定的。行文如同行軍,穿插,迂回,宿營,突擊,搶渡,遭遇。地理是蠻野的,人也有蠻野的成分,但蠻野里有更多天然的趣味。一支軍隊不斷地變化著上級,自由而無奈,不時被遺忘在深山老林與土匪為敵為伍,不時又被指揮著轉移,清鄉(xiāng)或者混戰(zhàn)。少年沈從文跟從這樣一支軍隊,東游西蕩混飯吃,除開目睹打仗殺人,簡直就是旅行。
在純粹但又混雜了血腥的美麗里呆夠了,終于要“叛逃”了。為了理想。理想是沈從文那個時代的青年的命根子??匆娺^太多的死,難免會想到自己的死。盡管非常的年輕,但死總是在前頭等著。說是前頭,也不知是千萬里的前頭,還是幾十米幾百米的前頭。在不缺乏流彈飛彈的年代,再年輕的過活也都是腦殼提在手頭的過活。在床上,在水邊,在山頭,在廚房和馬廄,沈從文癡呆地想了4天。誰也不商量,一個人秘密地想。得到一個結論:“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后一點力氣,咽下最后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當有些意思?!弊龀鲞@樣的決定:“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我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19天后,沈從文提著一卷行李,出現在北京前門車站,開始了他的文學人生。
讀沈從文的《邊城》,覺得特別的美。水,山,人,就是有階級有斗爭有貧富,但也不是對立的,像書上說的那樣你死我活不可調和。沈從文呈現了一種和諧,邊城的和諧,自然與人,人與人,抒情的和諧。但這抒情,不是浪漫主義的主觀,是天地人本身的一種情調。邊城也有悲,有慘,但這悲慘也不是獨立于自然的人的爭斗的悲慘,而是一種摻合了多種元素的、主調是人在自然面前的無奈的悲慘。美的毀滅的悲慘。這樣的悲慘發(fā)生在有人生存的任一地方,伴隨著春去春來、花開花落。寧靜的地理和天生的才情成全了沈從文。時間是速度的,但速度表現在人物的變遷。相對沒有變遷的地理讓時間沉積,得以捕捉沉積在時間里的永恒。飛馳的速度讓時間彎曲甚至缺席,世界因此而成為現象。
沈從文從來都不是主流。作品不是主流作品,作家不是主流作家。讀沈從文,發(fā)現他從來都不屑于主流,甚至小視主流。對待主流,沈從文不止是冷靜、懷疑,而是根本就不去沾邊。沈從文深知文學的本質。而這本質,又非西方和現代提供給他的,倒是湘西地理人文提供的,且融入了他的骨髓。沈從文從本質到本質,他寫他(是他,而非其他)看見的、感覺的、理解的,就是到了北京、上海和青島,就是有了漫長豐富的城市生活經歷,他的筆觸依然是湘西的、個人的、沈式的。這不是一個“鄉(xiāng)土情結”可以解釋的,一定還涉及到一個藝術家的藝術指向、藝術趣味和藝術品質。
只做一個作家。這是沈從文的人生理想,也是他的人生實踐。時代需要弄潮兒,但他不報名參加。不是怕被潮水吞噬,是浪尖壓根兒就不是他的立足之地。再說,在湘西,在軍閥的部隊里,他已經知道了弄潮是咋回事。情愿與“左聯(lián)”的青年交往,卻不加入“左聯(lián)”。這是為文的選擇,也是為人的選擇。不是軟骨,不是沒有脊梁。說到底是一種樸素的價值觀念。胡也頻被捕了,沈從文帶著丁玲在上海和南京奔走,營救也頻。也頻被害,模仿也頻筆跡給湖南丁玲的母親寫信,冒充也頻陪丁玲護送嬰孩回湖南。沈從文寫胡也頻等“左聯(lián)”青年被槍殺,已經是后來的事了,但痛卻是新鮮的,冷卻是凝固的。一個作家,并沒有目睹那場槍殺,卻寫出了一種大悲:“……海軍學生聽說幾人即刻就應槍決了,一句話不說,只向同伴凄慘的微笑著,且把頭轉動著,注意那些同伴,用溫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于是二十三個手足為鐐梏纏裹,口中被布片堵塞的年輕人,十二個荷槍的兵士,一個排長,一個監(jiān)刑的副官,共同沉默地走到軍工廠堆積材料的舊房子前面,把二十三個人編排在一堵土墻邊,十二個兵士退后十步,一聲呼哨知會下,響了八十七槍,一群青年人倒下,完事了,幾個兵士方用手電筒晃著,解除了每個人手足的鐐梏,且拖曳到數尺外白天預先掘就的土坑里去,再把旁邊的柔軟的泥土蓋上。士兵們做完了事,便沉默地攜著鐐梏走了?!边@恐怕是距離沈從文最近的死。如果說過去目睹的大片的死還是別人的死的話,那么這23個人的死已經是自己的了。就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就自己對國家與政治的失望。這么零度的敘事,難免會被人議論為冷漠與旁觀。的確也沒有吶喊,沒有要拯救要拼命的嚎叫。一個作家的態(tài)度,一個作家創(chuàng)造的方式。沈從文實在看得太多了,革命與死。文學終究是美學的,個人的,真實的。沈從文在給丁玲的信里說:“我不輕視左傾,卻也不鄙視右傾,我只信仰‘真實’……爭論誰是正統(tǒng)原近于精力的白費,毫無裨于事實。若把文學附屬于經濟條件和政治環(huán)境之下,而為其控制,則轉動時代的為經濟組織與政治組織,文學無分,不必再言文學。若否認文學受兩者控制,文學實有其獨創(chuàng)性與獨立價值,然則文學論者所持論,仍無助于好作品的產生。不問左右,解決這問題還是作品。一個作者接受了一種主張并不能成為歷史上的‘巨無霸’,他所需要的還只是對于他作品制作的努力!……”
用今天的話說,沈從文是做純文學的。但沈的純文學,實在不是象牙塔,而是根植于湘西甚至中國土壤的深廣的地理與人性。“站在船后艙看了很多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逸p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沈從文《湘行書簡》里這些文字散發(fā)的樸實與靈動,可謂人性的極品。沈從文沒有去延安,1949年也沒有去臺灣。這是耐人尋味的。沒有去延安和沒有去臺灣,都是因為他視野的廣闊與通透,因為他的懷疑精神。一個不依附于任何主張的作家,與政治無關,只與創(chuàng)造有關。1949年以后,活著的作家大都放棄了文學,投入了革命的新生活。沈從文也放棄了文學,做了故宮博物院的一名工作人員,把時間花在了研究中國古代服飾上。革命不允許隱私,當然不允許真正意義的寫作。后來那些歷史的地震就免談了,好些作家都死在了時代的廢墟里。
1949年前夕,沈從文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大局玄黃未定……一切終得變……”他選擇留在了北平。但很快,北京大學貼出壁報,指責沈從文“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宣判了沈從文的無期徒刑。沈從文天天騎著自己的腳踏車,風里來雨里去,上班下班。在一本現今編撰出版的有關故宮的工具書里,沈從文的名字零落在很多沽名釣譽的人的名字里。好在沈從文不存在心理不平衡,做了什么,沒做什么,心頭清楚得很。寫了《邊城》,本來他就不是一個普通人了,但命運時時“關照”他,讓他只能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捌胀ㄈ恕庇忠淮纬扇松驈奈?。北京文聯(lián)偶爾請沈從文參加一點活動,沈總是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有人要他“講幾句”,他總是自語:“我不會寫小說,我不太懂小說?!鄙驈奈娜ナ狼安痪迷鴮ν粼骱土纸餅懻f:“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p>
今天說現代文學,沈從文已為首要,這是歷史的公正?!皻v史是公正的,但歷史需要時間?!痹?949年之后的近40年里,沈從文自己也懷疑過自己的作品。他的懷疑是一種迷惘,一種有關真與美的價值判斷的迷惘。年輕時候的沈從文是自信的,在給三三的信里曾經寫道:“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文學就是文學,政治就是政治,就算在一些特殊時代有過纏繞也只是短暫的,時間稍長,便會剝脫,作家終究要靠作品正名。沈從文明白這個道理,因了湘西的水、湘西的山、湘西的人、湘西的生生死死。“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我們能從沈從文的“遺言”里讀出什么?
不正派的紀德
上世紀80年代就知道紀德,卻很少讀他的文字。偶爾在報刊雜志上見到,也都是晃過,沒有像對西蒙、杜拉、薩特或杜尚那樣鐘情。法國的作家是我的最愛,他們的自由思想和生命的忠貞讓我感激,他們的美學趣味與我吻合。當年讀薩特的《理智之年》,讀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讀杜拉的《情人》和西蒙的《弗蘭德公路》,該有怎樣的愉悅!那種愉悅是靈魂與肉體雙重的。在我迷戀的眾多法國作家里,紀德一直是隱藏的一個影子,不時露出的帽子總是叫我摸不到五筋頭。
在書店看見紀德自傳《如果種子不死》,沒有猶豫就買下了。我說過,紀德不是我的最愛。我的最愛都不是所謂正派作家。而紀德,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個正派作家,我對紀德一點沒研究,不知他正派的印象我是從哪里得來的。杜拉不正派,很是年輕就把貞操交給了一個中國北方青年,到死生活方式都是另類的。薩特也是另類,單單與波伏娃的兩性關系方式就已經背叛了全世界,更別說拒絕偉大的諾貝爾文學獎了。他在固定的酒吧寫作,用文學的方式表達深邃的存在。杜尚,這個不能用畫家來命名的畫家,第一個給予了藝術家這個詞語具體的內涵。20年不摸畫筆,迷戀國際象棋,為了下幾盤象棋居然從巴黎到巴西。他后來的“藝術制作”《給予:1.瀑布煤2.燃燒的氣體》亮出了人類的極端的不正派。紀德真的正派嗎?
如果種子不死。這個成立又不成立的假設,讓我相信又懷疑??梢砸姷?,紀德是一個渴望永恒的人,渴望永恒從來都不是一個正派人的作風和品德。你看那些農夫,斗字不識,上到四五十,就開始為自己打點棺材,為柏木的還是松木的費心。他們只有眼前,擁有眼前也就滿足了。如果種子不死,生命就將永遠傳承。凡是生的東西都會死,種子也不例外。紀德居然為一個假命題僥幸,他正派嗎?
青春期以前的紀德是正派的。雖然沒有正經地上學,總是輟學、轉學、停學,體弱多病,敏感多慮,但大體是很乖的,就是個別的春夢也是在母親的卵翼下做的。紀德善良而泛神,當一只小金雀在沃吉拉爾街落在他的肩頭乞求庇護時,他的眼眶竟涌出熱淚。他認定這是一種愛的暗示。他收留了兩只柔弱的小金絲雀,盡可能多地給予它們愛。如果硬要說紀德有什么不正派種子,那便是對表姐愛瑪妞的暗戀。這個暗戀成了他一生愛情的主旋律。這樁違背倫理和生育科學的愛情,初顯出紀德不正派的冰山的一角。
紀德的不正派是突然冒出來的,就像他突然寫出的那本叫《食糧》的書。一個青年,擺脫母愛,隨同另一個青年去阿爾及利亞旅行,帶著咳嗽和高燒。從馬賽渡海去突尼斯,再過扎關山去阿爾及利亞。在我的印象中,阿爾及利亞一直是現代法國作家的鍍金王國。加繆的天分里也少不了阿爾及利亞因子。對于法國作家,阿爾及利亞就是素材與靈感。在比斯克拉,紀德終于失足,而且還帶著病痛,而且是與朋友保羅踩的同一個陷阱。紀德《背德者》里多次描寫過他的比斯克拉那個被陽臺包圍的套間。就是在這個套間里,紀德與保羅分享了16歲烏拉克姑娘梅莉姆。這個情節(jié)讓我驚訝。更讓我驚訝的是紀德的心安理得?!斑@一夜之后,我感到平靜,非常怡然。梅莉姆僅僅一次給我?guī)淼牧己眯Ч统龃蠓蛩_的所有誘導劑?!?/p>
紀德后來又逛過窯子,也像是為朋友唆使。我看過他回憶那段時光的文字。三言兩語,很是簡略。紀德和他歐洲的很多大師哥們兒還真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得道者,他們不委屈自己的欲望,他們不正派,但他們不當回事,大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概。
最能代表紀德不正派的不在男女關系,而是在男男關系。他也是同性戀,像他的朋友王爾德一樣。同性戀,雖不以為榮,但也不以為恥。紀德如此描述過他的同性戀:“快樂,我偶爾得手一次,那都是偷偷進行的。然而一天晚上,在船上與科姆湖的一個年輕船員,卻是妙不可言?!奔o德一度還想把阿拉伯青年阿特曼帶回巴黎。
不知道你如何看待紀德,看待紀德的不正派。我是能夠理解的。人的行為,只要動機不是惡,不是陰謀,我以為都屬于正常。再說紀德的不正派都是“兩廂情愿”的,“人們總是很難理解別人的愛情和別人做愛的方式,甚至包括動物的做愛方式(我似乎應該把這個‘甚至’留給人類)……我理解面對面、互相的、不帶強暴的快樂,像惠特曼一樣……”從紀德的這些話,我們可以見出紀德的不正派是如何地嚴肅。
【責編 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