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表記

我的那只漂亮的新表起初一直走得很好，18個月中從沒慢過，也沒快過，更沒停過；那里面的各個部件也都完好無損。因此我不免認為，它在每天時間的判斷上的確分秒不爽，在結(jié)構(gòu)組織的完美上更是足堪不朽。但不幸的是，它終于在某個夜晚停了下來。對此我真是悲慟逾恒。不久，我跑進一家大珠寶店去對準確時間。店主從我手中接過表去，給我對好。接著他道，“表慢了四分鐘——它的整時器需要緊緊?！蔽荫R上想攔住——想讓他知道這只表在時間上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但，這個白薯頭腦所懂得的就是慢了四分鐘，所以那整時器必須緊上一緊。因此盡管我在一旁急得直跳，哀求他手下留情，他還是面不改色、手毒心狠地干下了那樁可恥罪行。

于是我的表走得快了起來，而且一天快似一天。不出一個星期，它已經(jīng)病得發(fā)起高燒，脈搏的速度在背陰處也已躍到一百五十。到了兩個月將盡，它早已將全城里的大小鐘表統(tǒng)統(tǒng)拋到后面，比歷書上的日子超出十三天還有余。它早已提前入冬，獨自兒去賞雪，盡管人間此刻還是晚秋，落葉亂飄。在它的帶動下，我不得不趕湊房租，趕結(jié)賬目，趕辦一切事務(wù)，弄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達到全然無法容忍的地步。我只好將它拿到一家鐘表商處去修理。表商于是急忙撬開表殼，抓起個小骰子盒戴到眼上，便瞅了起來。瞅罷講道，需要擦泥上油，另外調(diào)調(diào)——一個月后來取。

經(jīng)他這樣一番除垢上油以及調(diào)節(jié)之后，我的表又開始慢了下來，慢到以后滴嗒起來，其音悠悠，有如叩鐘。在行動上，開始事事落在時間后面，變得出門誤車，對客爽約，甚到趕宴逾期；我的表還常將那例來的三日債務(wù)寬限拖長到四天五天，結(jié)果弄得討債的人前來責罵；我自己也漸漸被拖向昨天，拖向前天，甚至拖向一個星期之前。這樣經(jīng)過一段時間，我終于突然醒悟到，我已成了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仍然徘徊在那上上個星期之中，整個世界已經(jīng)從我的面前消失不見。說來慚愧，我甚至察覺，內(nèi)心深處，我已經(jīng)與博物館里的木乃伊隱隱產(chǎn)生感情。

我于是又去了一家表店。店家把表全部拆散，然后講道，表的發(fā)條匣子“發(fā)了脹了”，三天之后可以修復。

在這以后，這只表只能說是平均來講，走得還好，但卻決不是萬事大吉。有時，一連好幾個小時，它那里邊簡直是在鬧鬼，又是吵嚷，又是吼叫，又是呼哧，又是咳嗽，噴嚏不斷，鼻息不停，攪得你意亂心煩，不知如何是好；在它這么折騰的時候，天下的確沒有第二只表趕得上它。但過上一陣，它又會漸漸慢了下去，晃晃悠悠，不慌不忙，于是被它甩到后邊的鐘表又都一路追了上來。不過看看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將盡，它又會一陣疾步，風馳電掣般地飛奔裁判臺前，正點到達，分秒不誤。它拿給人的是它那倒也不錯的平均數(shù)值，現(xiàn)在職責盡到，誰又能說人家干多干少！但只是平均準確，對表來說，卻決不是什么突出美德。于是我又帶上它另去表鋪。鋪里人說是中樞梢發(fā)生斷裂。說實在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中樞梢是什么。只是當著生人面前，又豈可表露無知。

那中樞梢是修理好了，但是既有所得，也就必有所失。它成了這種情形，就是一會走走，一會停停，再走上一陣，再停上一陣，如此等等；至于那短暫快慢，已經(jīng)完全聽憑它去決定，再也無從過問。而且每次發(fā)動起來，簡直像子彈出膛一般，坐力很大，震得胸口發(fā)疼。因此好幾天來，我不得不戴上護胸，以保安全。最后我只好再去找人修理。店家把它全部拆開，拿起那殘骸在鏡下翻來復去地檢視了一遍，然后宣布，它的微力發(fā)火機出了毛病。但他終于把表修好，于是再次給予了它一個效力機會。

這回表的走動好了，只是每當走到十點差十分的時候，它的兩個走針卻突然重疊起來，仿佛一雙合并的剪刀那樣，而且從這時起，兩個針便緊貼一處，同時走動。這樣哪怕世上年紀最大的人見了也會弄不清一天的時間早晚。于是我只好再修。修理的人指出是表的玻璃蒙子塌陷所引起，再有大發(fā)條也翹了。另外還講，部分零件需要換底。

這樣，一切又都修理就緒。從此我的這個計時儀器倒也在各方面表現(xiàn)得并無特別異常之處，只是往往當它平安無事地一連氣工作上七八個小時之后，它里邊的每個零件就會猛地全部變松，放出蜜蜂般的嗡嗡嚶嚶之聲，頓時表上的幾個走針也都一齊飛轉(zhuǎn)起來，而且轉(zhuǎn)得那么疾迅，它們的個性全部消失，誰也辨不清哪是哪個，只仿佛是一面纖細蛛網(wǎng)密密地張在表上。這樣不消六七分鐘工夫，它已經(jīng)像是放脫了軸線似的，把未來的二十四個小時全給放光，然后砰的一聲，停在那里。我懷著異常沉重的心情，再次去找表商，而且這次拆的時候，兩眼一定得緊盯不放。我還準備將他著實地盤問一番，因為事情確已發(fā)展到了嚴重地步。這只表當初買時所費不過二百余元，但是修它的費用早已高達二三千元。就在我等他和看他修的時候，我突然認出這表匠原來是個熟人——早先曾在一個汽船上當過司機，當然也絕不是什么高明司機。正像其他表商那樣，他也是照例先行檢查一番，然后便以那同樣自信的口氣對它的病況作出判斷。

他道：“主要是冒氣太多——你該把這活動扳頭掛到安全閥上去放放氣！” 聽到這話，我恨不得當場將他擊斃，然后自己出錢掩埋了他。

黃金玲/薦

高 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