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師畢業的弟弟高高興興去清泉鄉小學報到,以為那是個好地方。兩天后回來了,垂頭喪氣地悶在家里。我問了許多遍,弟弟才悶出一句話:“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天后弟弟又走了,是爹拿著木棒攆了二里多地攆回去的。爹一直在罵:“咋不是人待的地方?只要有人住,就是人待的地方!你個兔崽子,要再隨便跑回來,瞧我打斷你的腿!”
于是我就不能瞧見弟弟的人,只能隔上一段時間天外來客式的瞧上弟弟的信了。弟弟說:“這是個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沒有電,沒有水,如果拍鬼子進村的電影,這里最合適。”爹聽完哼一聲,說:“放狗屁!”
后來弟弟又來信了,說經常能吃到鄉親們送來的肉塊,紅紅的,白白的,因為他們的孩子認字了。那種肉很好吃,吃得很多,后來才知道是耗子肉、蛇肉,又全部嘔了。我笑著讀完信,爹卻一臉慎重:“那肉我吃過,味道很好。”我問哪一年吃的,爹說是三年災荒時期。
再后來,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件毛皮坎肩。爹摸摸,驚呼:“黃鼠狼皮的,真不容易。”弟弟附信中送來了幾句話:“鄉親給的,想爹年事已高,送給爹吧!”爹把坎肩摸了又摸,說:“寄回去。”我取出了紙筆說:“捎帶著寫封信吧。”爹蹲在大門口抽煙,悶悶一口,悶悶一口,悶了半宿,悶出一句:“勿掛念。”
那件黃鼠狼皮坎肩后來弟弟賣了,換來一些錢,買了些粉筆、教具之類,信中說:沒有粉筆的日子,就用抹布蘸了水寫,水一干,字就消失了,這倒反而提高了識字的速度,全鄉比賽,奪了頭名!弟弟寄回一張獎狀。爹看了又看,說:“貼上,哪兒顯眼貼哪兒!”
沒有粉筆使用的事兒嚇了我一大跳,小心翼翼地寄信去問。弟弟回信說:“張藝謀拍的《一個都不能少》,看過吧?人家小魏老師有一個學生跑去打工,她去找,不僅找回了學生,還找回了一車學習用具。我呢?我的學生讓他少都少不了?因為,鄉親們就算累死餓死,也不會讓兒女們休學!”
再后來來信,弟弟談自己的事情就少了,提他的學生漸漸多了,全是些貓三狗四的名字,誰誰誰的名次提前了,誰誰誰考了滿分了,誰誰誰到鄉里、市里比賽啦,等等。我高聲讀信,爹在一旁就直點頭。我把信讀完了,爹還在點頭:“不孬,咱于老三的兒子,不孬……”
我把爹的夸獎給弟弟寄了去。弟弟來信說他哭了。
過春節的時候,弟弟沒有回來。爹提了紅燈籠在村頭站了半宿,弟弟還是沒有回來。
年還沒有過完,爹終是耐不住了,闖關東似的周身掛滿物品找小兒子去了。
爹是哭著回來的。爹淚汪汪地望著我:“你知道嗎?你弟不回來,是舍不得那幾十塊錢車票,你知道嗎?”爹說他瞎子似的在山里轉,好容易逮著個人,上前說:“兄弟,問個路。”那人一回頭:“阿呀———是爹!”
這以后,爹一直悶著氣轉悠。問問,爹說: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爹讓我去信把弟弟叫回來:不用教書了,跟爹在大棚里種反季節菜,掙錢!
弟很快回信了,說:決定了,不回去!弟弟還在信中說,春天到了,許多花兒都開了,學生們上山采花,不是掐斷,而是連泥挖回,種在教室外,有許多蜂兒來采,很美麗……
美點賞析
因篇幅所限,小小說的情節比較單一,但在構思上,小小說比一般小說和記敘文更講究情節的張弛錯落、搖曳生姿。它既要求富有小說的趣味性,又要求凸顯人物,點化主題,所謂“螺螄殼里做道場”。《弟弟的來信》從表面看,采取了單線式結構,按照時間順序依次書寫,直接呈現了事件發展變化的過程。但仔細剖析,文章又可以細分成兩條并列的主線,即弟弟和父親各自的情緒變化:弟弟由開始認為“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到逐漸喜歡并最終舍不得離開那個偏遠的學校;而父親從最初痛斥兒子“放狗屁”,到“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從自己嘴里說出,并要求兒子回家種大棚菜。這樣的兩條線交叉在一起,并行前進,看似矛盾的情節發展卻指向一個共同的話題:關于奉獻、收獲和價值的思考。小小說的結尾要求新奇別致,暗藏深意,能給讀者以視覺的沖擊力。而懸念的設置也正是《弟弟的來信》結構的一個突出特點,父子二人態度的相互轉換使讀者獲得了更為清晰的結論,結尾的出人意料也進一步突出了文章的主題,使文章感人至深。
【陳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