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承舟
連襟買了一輛殘疾人代步車,重慶力帆牌的。買回來當天,他股骨頭壞死的宿疾發作,痛疼難忍,于是,他讓兒子蹬車載他去市中醫院復查,順便買點藥什么的。誰知走的匆忙,到達市中醫院之后,才發現病歷、片子遺忘在家中。于是,連襟便讓兒子開車回家去取,他自己則蹲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抽煙等候。左等右等不見回還,就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得知車子被交警扣去,同時被扣的還有4輛殘疾人代步車。
連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說,真不巧,那里還真沒有熟識的人,你先找個同行咨詢一下,看怎么處理。放下電話后,我沉默了。
連襟是一個極其老實的人,一天里,話都說不了幾句,只知埋頭苦干。在單位上,屬于那種無足輕重的人物。三十年前,他自部隊復員至市飲食服務公司工作,局里誰當局長,局機關的門朝南還是朝北,他是一概不知。到現在,還是“農村戶口”。前些年,他看到比自己晚進單位十余年的人紛紛轉正,升官,也不由得著急起來。有人暗授機宜,要他只須如此如此,便可……誰知他硬是不解個中三昧,遲遲不見諸于行動,轉正的事兒就一年年拖了下來。于是年年先進,年年轉正沒他的份。這些年,單位效益每況愈下,他便成了第一批內退人員。
多年的廚師生涯,連襟的腰部受到極大傷損,不幸患了股骨頭壞死的頑癥。這種雖不致命、卻需靜養的病,著實拖累了一家人的生活。2001年春天,他兒子又患了慢性肝炎,大、小三陽嚴重超標,于是求醫,問藥,多方求治,病情剛剛好轉,他妻子又得肝硬化,連襟自己只好停藥,集中力量給妻子診治,一年下來,債臺高筑。眼見得年關將近,連襟束手無策。一家人賴以生活的每月280元的內退工資已拖了十個月,絲毫不見發放的跡象。我對他說,市委、市政府的領導非常關心國計民生,你不妨將自己的情況給他們反映一下。這一次,連襟鼓起勇氣,寫成一信,寄了出去。三天后,市委書記張洪訓同志就在信上作了批示:派人調查,如果屬實,予以救濟。市總工會和連襟所在單位的局工會來調查、核實那天,連襟的心里樂開了花,一家人連話也說不利索了,只連聲說:“感謝領導,感謝領導。”市總工會的一位女干事見狀,捂嘴直笑。春節前,市里救助了連襟一家3000塊錢。
連襟受此鼓舞,立時平添如牛豪氣,下定決心要自食其力,不再給領導添一丁點的麻煩了。買車便是這種想法變現實的第一步。自那以后,他單位上的領導、職工也不由對他刮目相看。這老小子,平日不言不語、不顯山露水的,卻有這等本事,認得大官。待得車被交警扣去,一行幾人便把討車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連襟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領,最后,還是他們這個行當的頭兒想了個辦法,于是,十幾輛車子載著他們去了市里。信訪局長見忽拉一聲進來一幫年紀不輕、拖腿拉腰的男女,驚詫不已,急忙放下手頭的工作,熱情地接待他們。不一會兒,就把公安局長、殘聯理事長給“協調”過來,研究后,令交警無條件放行。
別人的車子都順利地取了出來,惟獨連襟的車子仍扣在車場,負責處理此事的交警對他說:“你這個事情特殊,是你兒子開車,得罰400塊錢,加上拖車費、看車費100元,拿錢你就開車,不拿錢,別在這里羅嗦,”連襟費了好多唇舌,向他說明緣由,直說得口干舌躁,仍無濟于事,最后,連襟說:“殘聯理事長、公安局長、信訪局長研究了,要你無條件放行,你怎么非得罰款?”交警說:“那你找他們去,我不管。”
萬般無奈,第二天,連襟又去了信訪局,信訪局又找公安局,公安局又找交警大隊,大隊長簽了字,連襟便拿著手令去取車,又被無端地拒絕。他在交警隊門外尋思了半天,決定去找一位有些能量的同鄉。同鄉拍著胸脯擔保,要連襟放心,事情包在他身上。誰知他出去跑了兩天,也泄了氣,對連襟說:“這事有點難辦。人家說你多次在背后出謀劃策,鼓動殘疾人去省里、市里上訪,鬧事,不拿錢,怕是不行……”
“放他娘的狗屁,”這次,連襟是真的火了,他說,“我買車的第二天就被扣,我不該上訪?”他端起酒杯,猛喝一口,“我出謀劃策、鼓動上訪?我有這樣的本事,你小子還敢扣住我的車不放?你們看看我這個模樣,就是我帶頭上訪?”他的話一句接一句,語氣非常急促、沖動,似乎面對的不是我們,而是那個不近人情的交警。
我和那位同鄉知他自來小心,絕不會去做這等出格之事。況且他沒去上訪,沒有出謀劃策,即使上訪了,只要反映的問題是真實的,也是受法律保護的。他不停地問我,問那位朋友:“是不是他們搞錯了,以前上訪的可不是我呀!我就那天一次啊!”
我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可現在有點權的單位或個人就這副德性,你有什么辦法?市長又那里能夠管的過來?我對他說:“算了吧!人家說的也是,如果是你開車,沒二話;誰讓那天咱孩子開這車來?認罰吧,把車開出來,先干著,辛苦點,也就賺回來了,這樣耗著,算個什么事呢?”
連襟這時已恢復了平靜,加之生來不愿多事,聽我一說,第二天即去交警大隊把錢交了。他開出車子,我倆徑去殘聯掛牌。誰知到了殘聯一問,壞了,由于這幾天的耽擱,那惟一的牌號已給了別人。
事情到了這一步,連襟倒是沒說什么,我對他說:“先干著,康復科的人不是說了嗎?七、八月份要重新制作一批牌號,到時他們會通知你。眼下先湊合干,路上慢點開、別違章……”
“我想自食其力,”連襟說,“不給市領導們添麻煩了,怎么就這么困難?”
“國家和我們一樣難啊,”我說,“不過,你放心,總會好起來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
連襟與我道別,駕著力帆,突突地向前駛去,加入了滾滾的市場經濟的車流。我相信,他一定會送走艱難,迎來富裕和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