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婚事

蘭　欽

一

陸盈盈萬萬沒有想到，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老實本分的父親竟也會發生一樁風流韻事——

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天傍晚，陸盈盈從公司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樣，笑意寫在她的臉上。她怎能不笑呢？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父母親愛她如掌上明珠，她剛剛大學畢業，就進了父親所供職的一家臺資房地產開發公司搞建筑設計工作，一切都那么爽心愜意。正當她輕快地走著，一路陶醉于想象中更美好的未來時，她驀然看見父親在醫院門口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擁著一個年輕女子上了車，那神態完全是在擁著一位熱戀中的情人！陸盈盈生怕看錯了眼，目光直盯著，千真萬確，那是她的父親陸行舟。

但她只看到那個年輕女子的側面，像是公司里那個從臺灣來的于焰心。陸盈盈呆住了，笑意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一夜，陸盈盈失眠了。她漸漸理清了混亂的思緒，而且還找到了理由：母親田冬秀是一個沒讀過幾年書的村姑，父親陸行舟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生。兩人在一塊看似和睦、恩愛，但也明顯看出兩人志不同、道不合，他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太少了。平日里，他們之間的熱門話題就是我們家的盈盈真漂亮，我們家的盈盈真懂事……很少再有別的什么了。陸盈盈憋不住問他們：“你倆文化差距那么大，是怎么走到一塊兒的？”父親回答只有一句話：你媽人好呀！母親回答同樣也是一句話：你爸人好呀！當陸盈盈開玩笑說：“我性格怎么不像你們那樣文靜，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我是不是你們從路邊撿來的？”父親就說：“你智商高像爸爸，上了大學；面孔像你媽媽，漂亮美麗。這不正說明你是我們愛情的結晶嗎？”這時母親笑了，從母親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滿足，可陸盈盈總感到他們的婚姻實在枯燥無味，沒有一絲浪漫的色彩。

陸盈盈暗想，也許正因如此，父親又人到中年，正如報刊電視上所說的，婚姻進入疲倦期，需要注入新的激情，所以他在背地里戀上了一個年輕女子。怪不得近來父親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陸盈盈還以為他工作上有什么煩惱呢！然而，盡管陸盈盈能為父親找出一萬個偷香竊玉的理由，她也不能原諒父親對母親的背叛。

陸盈盈再一次碰到父親和那個年輕女子，是在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她獨自一人逛商場。在商場女裝柜前，一對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她的眼簾——只見父親正把一件很高檔的睡衣套在那女子身上，那體貼的樣子，絕對沒有在母親的身上出現過。這一次，陸盈盈看得很清楚，那女子果真是于焰心。陸盈盈不由得義憤填膺，真想沖上前去，扯下于焰心身上的睡衣。但看著周圍那么多人，她忍住了，轉身向外跑去。

陸盈盈一路含著淚水，直奔回家，她要撲在媽媽的懷里痛哭一場，把一切告訴媽媽。但她回到家時，只見媽媽正在細心地一根一根清洗藥草——這是她親自到郊外摘來的，她要將藥草燒成湯，每晚親自給爸爸浴足，多少年來，從不間斷。媽媽說，這是祖傳秘方，不但能消除爸爸身體的疲勞，還能醫治爸爸的高血壓病。看到這情景，陸盈盈打住了，她不忍心讓爸爸無情背叛的事實去撞擊媽媽那顆始終如一的善良的心。

陸盈盈恨的是那個于焰心。她想不透，于焰心為何竟如此下賤，為何要傍上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于焰心畢業于臺灣大學，年齡與陸盈盈相仿，二十二三歲，長得很美，氣質也很高雅，在公司里，跟陸盈盈很合得來。這次公司買一片位于閩江邊的地塊，陸盈盈想展露一下自己的才華，用工余時間繪制了一張百層高樓的效果圖，不少人說她不知天高地厚，父親陸行舟也反對她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只有于焰心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支持她，鼓勵她，還把她的圖紙借去細看。想不到就是這個溫順的女友于焰心要奪走她的父親，要拆散她幸福的家庭，這是陸盈盈所不能容忍的。為了拯救這個家，她決定單獨行動，阻止這場危險的婚外戀。

今天是星期天，陸盈盈看見父親拎著個公文包出門走了，她急忙穿戴好，遠遠尾隨而去。過了兩條馬路后，父親走進了閩江賓館，她也跟了進去，一直跟著來到8樓602房間。門虛掩著，她貼身在門外，聽到了父親和于焰心的說話聲，但具體說什么聽不清楚。陸盈盈很是焦急，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悄悄地推門進去，只見父親和于焰心兩人并排站著，面對著一個中年婦女。這中年婦女坐在沙發上，身穿一件很高檔的睡衣，陸盈盈一眼就認出了這件睡衣就是父親在商場買給于焰心的，這會兒怎么穿在了這中年婦女的身上？中年婦女臉色很蒼白，但一雙眼睛很有神。她手指著茶幾上放著的厚厚的一沓美元——這顯然是父親剛從公文包里拿出來的，氣憤地說：“陸行舟，我把女兒給你，難道就為了這些錢嗎？你可憐我，我更可憐你，你活了大半生，還不懂得人的感情到底能值多少錢！我不愿意見到你虛情假義的樣子，你走吧，你快走吧！”陸行舟可憐巴巴地站在那里接受訓斥。于焰心對陸行舟倒表現得很親昵，她牽著陸行舟的手，似乎要對中年婦女解釋什么，只聽見她嗔怪地喊了一聲：“媽！”陸盈盈見狀，為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和憤怒，禁不住“哼”了一聲，把房間里三個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陸行舟看見女兒突然出現在這里，感到驚愕和尷尬，面對著女兒那一雙充滿憤怒和鄙夷的眼睛，他囁嚅道：“盈盈……聽我說……”陸盈盈什么也沒聽到，她把所有的氣憤都噴發在于焰心身上，咬牙切齒地罵道：“小——妖——精！”這時，只見陸行舟的臉刷地由紅變白，揚起了巴掌，朝陸盈盈的臉就是狠狠的一記耳光。陸盈盈被打呆了，這是二十多年來父親第一次打她，打得這樣重，這樣狠。打過之后，陸行舟也呆住了，他不知道要說什么。這時陸盈盈發瘋似的一聲尖叫，哭著沖出門去。

陸盈盈一路上哭著狂奔回家，到了家中，她一頭撲進媽媽懷里號啕大哭。媽媽呆住了，忙問發生了什么事。陸盈盈邊哭邊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媽媽。誰知媽媽聽后卻出奇的平靜，她心疼地撫摸著女兒被打紅的臉龐，輕輕地說：“這些事我都知道，盈盈，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二

22年前的夏天，臺灣和大陸還不能往來，在美國加州大學深造的臺灣學生陸行舟接到父親從臺灣來電，要他立即飛回大陸長樂老家為祖母奔喪。陸行舟回鄉料理完祖母喪事，離開學尚有一段時日，他打算借此機會游覽一下祖國各地的名勝風光。那一天，他告別鄉親，乘客車抵達長樂與福州交界的烏龍江畔時，客車突然熄火，從路邊沖出幾個歹徒，他們手提砍刀，瘋狂地洗劫車上的乘客。當他們被從天而降的邊防部隊包圍時，一個獨眼的歹徒露出身上掛著的兩顆手榴彈，抱住陸行舟，對著邊防戰士喊道：如果邊防戰士再不撤退，他就與人質同歸于盡！為避免傷害人質，邊防戰士退到百米之外，只留下一個排長與歹徒周旋、談判。歹徒在感到無法逃脫法律的懲罰時，竟喪心病狂地拉響了手榴彈。千鈞一發之時，排長撲倒在陸行舟身上……陸行舟得救了，而排長卻躺在血泊中。陸行舟翻身扶起排長，淚如雨下，哀哀地說：“我……我能為你做什么事嗎？”排長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陸行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到福州……”排長話還沒說完，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張被鮮血染紅了的一個農村姑娘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姑娘的名字和她的家鄉的地址……

參加完排長的葬禮，陸行舟取消了旅游計劃，動身到閩北山區尋找照片上的農村姑娘田冬秀。當他來到這個偏僻的山村，他驚呆了：這個山村已被半月前的一場泥石流沖得無影無蹤，遍地是石塊和泥漿，原址上已沒有了田冬秀的家。他經過多方查尋，最后在遠處山腳下的一座破廟里找到了田冬秀。田冬秀衣裳破爛，面容憔悴，雙目呆滯，當她聽到陸行舟來自福州，頓時雙目放光，渾身哆嗦，像是孤兒找到了親人，嗚嗚地哭了起來。從她的哭訴中，陸行舟知道了這場泥石流奪去了田冬秀父母兄弟四人的生命，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見她遭此橫禍，顯然已是身心疲憊，陸行舟不忍心再把排長犧牲的噩耗告訴她，只說自己是受排長所托前來看望。田冬秀一聽此言，突然激動地問道：“他說什么時候來接我到福州？”陸行舟面對這孤立無助的女子，為實踐他對排長的諾言，他沒作太多的考慮，就說：“排長委托我現在就帶你到福州去。”

到了福州，陸行舟租了一間房子，安置好田冬秀。此后，他每天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望一次，每一次他都怕田冬秀問起何時能見到排長。他真像做了虧心事，這樣下去，如何了得？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這一天，陸行舟剛走進屋里，只見田冬秀面色慘白，嘔吐不止，人迷迷糊糊的，他大吃一驚，急忙將她送進醫院。經醫生檢查，診斷她懷孕了，這是三個月前排長回鄉探親時給她留下的愛的結晶。因偶感風寒，她住院幾天就回家。陸行舟由此又多了一樁心事，往后他該怎么安排她母子倆呢？更急的是，暑期即將結束，他要回到美國，事情再不能遮掩下去了。

經過整整一天一夜的思考，陸行舟作出了艱難的決定，他向田冬秀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田冬秀再一次受到了撕心裂肺的打擊，她哭呀，哭呀，數次昏厥。她是一個未出嫁的姑娘，怎能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是一個沒有收入的女人，怎么養活母子兩人？陸行舟面對著這個命運多舛、無路可行的山村姑娘，他心中激起陣陣浪潮：世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受的何止是滴水之恩啊！于是，他鼓起勇氣說：“你若不嫌棄我的話，我們就結合在一起吧！”聽到此話，田冬秀停止了哭泣，她驚訝之余，像一葉漂泊無依的孤舟看見了避風港。她癡癡地凝視著陸行舟的一雙眼睛，看出了他的真摯和可信，她帶著感激的淚水，緩緩地投入他的懷抱。

三天后，陸行舟動身去美國，臨別時他留下身上所有的錢，他告訴田冬秀，學業一結束他立馬回來成親。

陸行舟一到美國，就寫信把這事告訴了父母和戀人。父母在回信上只寫了寥寥幾句：“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有什么好說的呢？沒有她男人救你也就沒有你。”而戀人在信中用血寫了一個很大的字：恨！這讓陸行舟觸目驚心有苦難言，只有將深深的內疚埋藏在心底。

第二年，田冬秀生了個女兒，取名陸盈盈。這時陸行舟雖已學業結束并取得國際會計師資證，但因早已簽約美國的一家公司，所以他回福州的機會不多。等到上世紀80年代末臺灣探親解禁，臺商對大陸投資掀起熱潮，陸行舟才被一家臺灣大西洋產業公司聘任為福州子公司的總會計師。這樣，他們一家才得以在福州團聚，過著平靜的生活。后來陸盈盈大學畢業，也進入大西洋公司工作，同時從臺灣大學畢業的臺灣姑娘于焰心也到福州工作。這一來，他們平靜的生活才起了波瀾——

那一天是陸行舟48歲生日，田冬秀做了幾樣拿手菜，準備晚上好好為他慶祝一番。下班時，陸行舟接到于焰心的電話，要他一定來笑瞇瞇咖啡廳一趟。他很疑惑，她有什么事呢？當他走進咖啡廳的一間包廂，頓時懵住了：只見桌面擺著一大盒生日蛋糕，上方掛著十二生肖的彩燈，各種漫畫式造型的動物憨態可掬，令人忍俊不禁，童聲合唱《祝您生日快樂》的歌兒在反復唱響。于焰心微笑著遞給陸行舟一杯紅葡萄酒，她自己也高舉著一杯，甜甜地說：“爸，祝您生日快樂！”陸行舟聽了驚訝不已，心跳如撞鼓般咚咚響起來。于焰心恭敬地解釋說，她從臺灣來福州工作是她母親的意思；她要認回親生的父親也是她母親的意思；母親告訴過她，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一定要為他的生日祝福。她母親叫李笑雯。

天哪！陸行舟一聽到李笑雯是于焰心的母親，他舉杯的手頓時哆嗦個不停，腦子一震，仿佛整個房間都旋轉起來。他只覺得眼前飛舞著一個鮮紅的血字：恨！

陸行舟從失態中很快鎮定下來，望著于焰心清秀的面孔，他盡力想找回22年前戀人李笑雯的形象。他急急地向女兒詢問李笑雯的近況，于焰心告訴父親，當年，她母親知道自己懷了孕才嫁人，在她出生的第二天，那個姓于的父親就車禍身亡了。她在母親的呵護下長大成人，現在她母親得了嚴重的腎病，在臺灣找不到與她特殊血型相配對的捐腎的人，目前還在積極治療中。

陸行舟聽完女兒的訴說，負疚之心久久難以平靜。眼下亟待解決的是自己突然多了一個女兒，這如何回家向妻女交待呢？陸行舟畢竟是個襟懷坦蕩的人，當晚他就將這事情的曲折經過一點不漏地告訴了田冬秀。田冬秀深受感動，又很難過，她感到自己一樣負有責任：當年要不是為了她，陸行舟豈能忍痛割斷與李笑雯的愛戀？如今李笑雯孤身一人，又身患重癥，她豈能為一己之私甩手不管？為償還良心債，她向陸行舟表示，應同心協力為李笑雯的康復提供全面的幫助，先將李笑雯接來福州，傾其家中的所有積蓄為李笑雯做換腎手術。

第二天，陸行舟帶著于焰心到福州各大醫院請教治療腎病的專家，尋找跟李笑雯血型配對的捐腎的人，竭力為救治昔日的戀人而奔忙。

話說回來，那天李笑雯到達福州后，陸行舟擔心李笑雯病體虛弱，易受風寒，就以女兒于焰心的身材為樣，到商場買了一件睡袍給李笑雯御寒，不意竟被陸盈盈趕巧遇見。沒料到的是陸行舟的好意，李笑雯卻不領情，結果陸盈盈誤以為自己父親有外遇以致在賓館里挑起一場不愉快的吵鬧……

田冬秀將于焰心母女的事告訴陸盈盈后，她的心也被深深地震撼了。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同情于焰心母女的不幸遭遇，但這一切都已成為不可挽回的事實，她該怎么辦？田冬秀告訴女兒說：“我們要盡一切可能挽救李阿姨的生命，你爸爸每晚都睡不好覺，我清楚他內心還有想法，他需要一個精神支柱。你應該全力支持他，沒有他也不會有你的今天，相信你的生父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欣慰的。”命運啊命運，你為什么要這樣捉弄人呢？陸盈盈激動地站起來，她真想大喊一聲，借此舒解內心的郁結。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陸盈盈抬頭一看，是爸爸進來了。為緩和氣氛，田冬秀微笑地給陸行舟沖上一杯熱茶。陸盈盈搶在媽媽前面，到廚房里端來了一盆草藥湯，放在爸爸的腳下。她把爸爸雙腳提起浸泡在熱湯里，蹲著效仿媽媽的樣子。在藥湯中，她第一次為爸爸揉著腳趾頭，按摩著腳掌心，心情顯得好受多了。

做完足浴，陸行舟噙著眼淚，懷著歉意說：“盈盈，爸要砍斷這只手！”他伸出今天打過女兒一記耳光的那只右手，滿臉內疚。陸盈盈用雙手把爸爸的右手緊緊地握著，直瞅著爸爸突然老了許多的面容。幾天來，看著爸爸那一副心緒不寧、神色不安的樣子，她還以為是臺灣總公司派人來查賬，要找他工作上的麻煩呢！現在才明白，原來爸爸是心掛大陸和臺灣兩個家！她想他的那一顆心快碎成兩半了，她知道爸爸是個好人，是個有著中國傳統美德、有恩必報的堂堂男子漢，而自己雖然思想比上一輩人開放，敢于用新觀念向舊傳統挑戰，但這時的她還真想問爸爸一句話：如果為了拯救一個家，而要拋棄另一個家，這種報恩或是還債，道德嗎？值得推崇的嗎？她自信自己是個心胸豁達的姑娘，她可以和于焰心共有一個父親，但她決不放棄愛她疼她的爸爸，更不會讓他離開媽媽！要知道，22年來她和媽媽對爸爸所表露的愛，可都是真真實實的感情啊，剪不斷，理還亂，那是任何一把利劍都無法斬開的呀！于是，她流著眼淚，撲進陸行舟的懷里，深情地喊著：“爸爸，我不怪你，你永遠是我的好爸爸！”

三

這一晚，陸盈盈一夜無眠，陸行舟和田冬秀也一夜低語到天亮。

第二天，陸盈盈去公司上班，腦子亂紛紛的，那個妖嬈的秘書小姐走來細聲地對她說：“董事長從臺灣來了，她要見你。”她不假思索地跟著秘書小姐走進會客室。會客室里坐著一個似曾相識的中年婦女，她自報名字叫李笑雯。陸盈盈心頭一震，驚愕住了：這女人就是于焰心的母親李笑雯？就是從臺灣總公司來的董事長？陸盈盈一時感到手足無措，秘書小姐退出后，李笑雯很隨和地說道：“我們見過面，你坐吧。”陸盈盈看見李笑雯手里拿著一張圖紙，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繪制的那張百層高樓的效果圖，她請于焰心指正，一定是于焰心拿給她媽媽看的。陸盈盈不由得心兒一陣亂跳，想起當初大鬧賓館的一幕，她暗中忖道：這渾身浸透著怨恨的女人，今天一定會讓她出丑，給她以嘲笑。

“這是你畫的？”李笑雯問道。

“這是我工余時間的習作。”陸盈盈輕聲回答。

“很好，有氣魄，有超前意識。”李笑雯贊許地說，“我支持你。焰心學的也是建筑設計，她樂意幫你找一些國內外最新的資料，供你借鑒參考。你再精心修改一下，我送到美國加州大學建筑設計學院請專家定稿，臺灣總公司可以負責資金、技術和設備。不容易啊！這座百層高樓可作為標志性建筑，聳立在閩江口岸，放眼東海，眺望臺灣。以后我們身居臺灣的福州人，不管從天上來，還是從海上來，遠遠的就會看見故鄉福州在歡迎，在召喚。這是所有福州人的愿望，也是我這次回福州要做的第一件事。”李笑雯沉默了一會兒，有點黯然地接下說：“也許我這殘破的身體看不到百層高樓的落成，那就讓你和焰心幫我實現吧。”

陸盈盈想不到李笑雯找她談的竟是這件事。這個生于臺灣長于臺灣的女人，不忘鄉土、高瞻遠矚的情懷，深深地打動了她。她雖然不敢直視她曾經冒犯過的李董事長，但她還是看出那稍顯蒼白的面容充滿個性，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沒有一絲舊日哀怨的陰影。相比昨天怒斥父親時那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她想年輕時的李笑雯一定像媽媽田冬秀一樣的美麗，一樣的溫柔可親，不然爸爸怎么會愛上她呢？

聽完李董事長的囑咐，陸盈盈感動地說了聲：“謝謝董事長。”正要走出會客室時，李笑雯又叫住了她，走到她面前，似乎有些激動地說：“盈盈，我在辦公室里是不談私事的，走出公司，你能認我這阿姨嗎？”陸盈盈睜大那雙閃著淚光的眼睛，點了點頭。

回到自己的設計室，陸盈盈的腦子里還不斷閃現著李笑雯的形象。她覺得這個敢在商海拼搏的董事長，更像一個感情豐富的母親。但她很疑惑，李笑雯以前為什么要隱瞞自己董事長的身份，讓爸爸錯認為她是一個可憐兮兮急待換腎的病人呢？

這時，那個妖嬈的秘書小姐又找來了，氣急敗壞地說：“陸小姐，快去，你父親與李董事長談話時，暈倒在會客室里了！”

陸盈盈把陸行舟送往醫院急救，看見媽媽田冬秀已在醫院里，想是公司有人通知了她。她們在急診室門口等候，不一會兒陸行舟就蘇醒過來，雖然全身疲軟，卻神情緊張地問道：“我是中毒嗎？董事長沒事吧？”當他知道自己不是中毒昏迷，董事長也沒事時，精神又一下子松垮下來。醫生說他是過于勞累和緊張，導致血壓升高昏厥過去，只要再觀察一兩天就可回家。陸盈盈覺得其中必有蹊蹺，李笑雯明明看見爸爸暈倒了，卻讓秘書通知她陸盈盈，自己卻躲起來不露面。她猜疑是李笑雯用什么尖酸話語刺激了父親。聞迅趕來的于焰心打手機把陸行舟急救后的病況告訴了母親李笑雯。她也在自己心里打個問號，父親和母親談話后暈倒，為什么他說自己中了毒？

到了晚上，田冬秀堅持只要她一人留下陪伴就行了。陸盈盈和于焰心已相互諒解，為排遣心中的郁悶，便到街上透透風。兩人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李笑雯住的那座賓館，于焰心請陸盈盈上去坐坐。

李笑雯看見兩個姑娘進來，從她們的眼神里看出了疑問，她一言不發，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子遞給她們。兩個姑娘互換一下眼神，于焰心翻開小本子的第一頁，陸盈盈看到上面寫著：“我不該得到的金錢。陸行舟。”兩人都驚呆了，再往下翻，下面記載著某年某月某日，他從公司賬上拿過多少錢，這些錢是某工程包工頭拿的回扣或是賄賂某官員的禮金中多報的部分……累計起來，是個很可觀的數目。啊！這難道都是真的？陸盈盈問李笑雯：“這小本子怎么會落到董事長的手里？”李笑雯不作回答，她只對小本子的真實性做了肯定的答復。

這不亞于五雷轟頂，陸盈盈差點被擊昏了。她從這一團迷霧中，看到了一個真實的父親，看到了父親閃光的靈魂背后的陰影：他愿意犧牲自己，也忍心拋棄別人；他自視清高，又涉入泥淖；為此他良心無時無刻不在經受痛苦的折磨。現在父親站在壘卵之上，只要李笑雯呵一口氣，他不跌個頭破血流，也無顏面繼續在公司工作。

于焰心見此情景，心里也忐忑不安。她深知自己的母親是個鐵腕女人，最鄙視那些鼠竊狗盜之輩，對他們決不手軟。那母親會如何處理父親陸行舟干下的這些不齒之事呢？

面對著疑云重重、神情痛楚的兩個姑娘，李笑雯轉身走到窗前，抬頭仰望夜空。作為一個女強人，她不會向旁人展露自己內心的空虛和怯弱；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有自己的創傷和痛楚啊——

22年前，當她還沉緬在與陸行舟即將結婚的憧憬之中，突然接到陸行舟的來信，說他已在大陸結了婚。他對愛情的背叛令李笑雯痛不欲生，她咬破指頭，用鮮血在紙上寫下一個血字：恨！表示從此與陸行舟恩斷義絕。這時她發現自己懷了孕，但她不忍心打掉這無辜的胎兒，在痛定思痛之后，她嫁給了追求她多年的一個姓于的男子。就在生下女兒于焰心的第二天，她丈夫遇車禍身亡了。面對婚姻的第二次打擊，李笑雯堅強地站立起來，她接管了于家的建筑公司，接受命運的挑戰。經過幾年的苦心經營，她收購了臺灣最大的大西洋置業公司的一半股份，坐上董事長的交椅。從那一天起，她改名李思捷，成了名聞臺北的大富婆。

哪知天妒紅顏，李笑雯得了嚴重的腎病，由于臺灣很難找到與她特殊血型相配對的腎源，她只能靠做透析捱延時日。這時她得知陸行舟就在她屬下的福州子公司工作，雖說22年時間還不能抹去她心中的余恨，但她畢竟是一個母親了，想到自己時日不多，不忍心讓女兒焰心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在又一次的痛定思痛之后，借著女兒大學畢業即將走入社會之時，她將女兒的身世告訴了女兒，叫于焰心到福州子公司工作，讓她和陸行舟父女相認，但叮囑女兒暫時不要說出自己是董事長的真實身份。

李笑雯這次到福州來，名義上是尋醫換腎，但還因為聽焰心說福州子公司的財務管理有漏洞，高層人員中有損公肥己的丑行。當然，她是福州人，久別故土，她也想來看看自己的家鄉和親人。在閩江賓館里，她見到了22年未見的舊情人陸行舟。哪知陸行舟竟把她當作一個可憐兮兮的病人，掏出一沓美元，似乎想用這點金錢彌合她多年的心靈創傷。這又大大傷害了她的自尊，使她漸已平息的心潮又掀波瀾，故而她恨恨地將陸行舟趕走。

第二天，李笑雯在福州子公司里約見陸行舟，查問子公司高層人員有無虛報私分工程款的事。陸行舟頓時大驚失色，額頭沁出冷汗，吞吞吐吐，無法自圓其說。此時那個妖嬈的秘書小姐端來兩杯熱茶，陸行舟猶豫一下，端起一杯，一飲而盡。他站了起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默默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李笑雯。他又猶豫一下，又端起李笑雯面前的另一杯茶水，一飲而盡。李笑雯正想對陸行舟這怪異的舉動開口發問，只見他搖晃一下身子暈倒了……難道這兩杯茶水被人下了毒？可陸行舟經過急救，醫生說他是血壓升高導致昏迷。李笑雯叫人把剩下的茶水拿去化驗，結果也是無毒。由此，李笑雯認定這是陸行舟太緊張了，緊張到臆想有人為掩蓋貪污丑行，要害死他和李笑雯。由于自己已經誤上賊船，索性自行承擔罪責，又考慮到良心上有負李笑雯，為了她的安全，他毅然喝下那兩杯他認為是有毒的茶水……

“唉——”李笑雯禁不住長嘆一聲。她想，自己這一生，不知喝下多少別人送上的茶和酒，即使茶水中有人下毒，喝下去又會是怎樣呢？她從來沒試過，這回卻讓陸行舟搶了先，還真應了那句古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李笑雯是個鐵腕女人，面對自己舊情人陸行舟卷入的貪污團伙，她感到震驚，不得不在情感的圈子里打轉，怎么了斷？這可太難為她了。她不得已作出了一個軟硬兼施的決定：“我可以給面子，讓他們在三個月之內把所有不該得到的錢全部吐出來。他們都是網中之魚了，諒他們不敢不從，這是給他們留一條后路，也是為了維護公司的聲譽。”

這晚，李笑雯精神疲憊不堪，她吃下兩粒安定藥丸躺在床上。于焰心留陸盈盈在這里過夜，三人各懷心事，其實整晚誰也不得安寢。

凌晨，醫院給于焰心掛來一個電話，說是找到一個血型配對并愿意捐腎的人，叫李笑雯上午到醫院簽約。這真是一個大喜訊！早餐過后，于焰心和陸盈盈陪李笑雯一同前往。

在醫務辦公室里，李笑雯見時間尚早，捐腎的人還未到來，就叫兩個姑娘先去病房探望陸行舟。兩個姑娘來到急診護理室，見父親靠在病床上，便一人奉上一束剛買的康乃馨鮮花。陸行舟接過鮮花，強忍著滿眶的淚水，憂傷地說：“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我對不住——”在旁的田冬秀也流下淚水。于焰心告訴父親，母親已找到一個血型配對并愿意捐腎的人，陸行舟點點頭。這時只聽田冬秀說：“我該去簽約了。”兩個姑娘猛然醒悟到，為李笑雯捐腎的人就是另一個母親田冬秀！田冬秀很平靜地說：“盈盈，這是我和你父親商量決定的，我想你一定也會同意的。“陸盈盈擁抱著自己的母親，于焰心熱淚盈眶，也擁抱著田冬秀，兩個女兒深情地喊了一聲：“媽！”

原來陸盈盈大鬧賓館那一天，田冬秀和陸行舟談了一夜。田冬秀說自己前年體檢驗血時，好像聽醫生說她是少有的特殊血型，這也許能與李笑雯的血型配對，如果配對那就讓她捐出一只腎給李笑雯。征得陸行舟同意后，她第二天就到醫院做捐腎的身體檢查，恰巧碰見陸行舟到醫院急救。今天早晨醫院通知她去簽約。

陸行舟目送兩個女兒扶著田冬秀一同前去，再也忍不住淚雨潸潸而下。昨晚他已對田冬秀說了小本子之事，兩人都不知是兇是吉？今天田冬秀要捐腎給李笑雯，確切地說，是在他陸行舟的良心上又添上一筆債。現在望著她們遠去的身影，他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前半生過得很累，很累……

（責編：文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