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大胡子

韓進林

如今的生意人時尚跟得緊，口子鎮一家新近開業的理發店取了個既時髦又新潮的名字——刮胡子超市。那鋪天蓋地的廣告更吸引人的眼球：刮胡子超市，男子漢的天堂，大胡子的圣地，開業酬賓10天試刮期，刮胡子一律免費；刮胡子超市，專給特大胡子揚名，謝絕女性入內。隆重推出大胡子“五杰”評選：金牌大胡子得主獲獎金1000元，銀牌大胡子得主獲獎金800元，銅牌大胡子得主獲獎金600元，鐵牌大胡子得主獲獎金400元，錫牌大胡子得主獲獎金200元。專家執刀當評委，一摸二剃作評判，硬度濃度是標準。歡迎參與，良機莫失……

這口子鎮地處兩省三縣，是都市的南大門，市里新設立的工業園區建設全面啟動，三十多家入園企業的廠房建設同時施工，光搞基建的農民工就有幾千人。刮胡子超市將評選大胡子“五杰”的廣告用巨型大氣球在工業園的四面八方高懸，那效果好得是啞巴談戀愛——無話可說。開業才幾天，刮胡子超市的座椅由10把增加到20把，仍是人滿為患，每天都有人在排隊等候。

這天清晨，刮胡子超市的門一打開，門外就候著一位顧客。那人似乎是張飛投胎，李逵轉世，一臉的胡子是上接眉毛，下連喉節，除了張口說話牙齒是白的，滿臉黑漆漆。更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那一根根疏密有序的胡須像刺猬的毛發黑中間白露著鋒芒，透著銳氣。

大胡子一進門，店里的師傅一個個眼珠瞪著不錯位。一位小伙子大概是剛來不久未見過大世面，眼瞪著大胡子，一邊往后退，一邊不停地喊師傅。刮胡子超市的老板姓馬，因為他也長了一臉與馬克思一模一樣的卷毛大胡子，人送綽號“馬克思”。馬老板不僅剃胡子的手藝爐火純青，對理發行業中的傳統術語和禁忌也了如指掌，看一看，摸一摸就知道你的胡子是硬是犟，難剃不難剃，還能說出你胡子的名稱，什么掛臉須，旋風須，無根須；什么雨前云，瓦上霜，滿天星；什么絡腮胡，猴腮胡，菠蘿胡。反正口口有新詞，總說得那些來刮胡子的大胡子們一驚二笑三叫好。這會兒他剛刷完牙正準備洗臉，聽到前廳大呼小叫的也不知道出了啥事，丟下毛巾就往前廳跑，一看到那大胡子，他也露出驚詫之色。畢竟姜還是老的辣，馬上他就恢復了正常，滿臉堆笑：“早上好!我姓馬，是這里的老板，歡迎您今天第一個光臨!”邊說邊熱情地伸出手來。

那大胡子對馬老板的熱情不屑一顧，手也懶得伸，卻劈頭蓋臉地甩出一句話：“難怪廣告上吹得神乎其神，原來老板也是個假大胡子。”

馬老板尷尬只在一瞬間，仍笑容可掬：“師傅見笑了，沒有金鋼鉆，不攬瓷器活。本超市評選大胡子五杰，貨真價實，絕不是瘋話狂語。師傅的胡子還算得上大胡子，請按程序先登記后開評。”

“你先別吹，說說，我這胡子咋稱呼?是得金牌，還是得銀牌?”

馬老板說：“師傅的胡子名曰菠蘿旋風胡。現代科學研究表明，長此胡子的人概率為二十萬分之一。何謂旋風，即胡子的生長形似旋風狀。史書記載，旋風胡有九旋、六旋、五旋和三旋之分。商紂王的胡子為九旋，稱九龍旋風胡。漢朝屠夫出身的大將樊噲的胡子有六旋，名六旋獅子胡。唐朝開國名將尉遲敬德的胡子有五旋，稱五色旋風胡。師傅的胡子遠看是五旋，近看為三旋，俗稱假五真三旋風菠蘿胡。明代《胡志傳》上說，尉遲后裔多長此胡。至于師傅是得金牌，還是得銀牌，口說無憑，我得先摸后剃再作定論。”

馬老板這么一說，大胡子的口氣就平和多了。可是他堅決拒絕拿身份證登記等等系列手續，也堅決不讓馬老板碰他的胡子，自己從隨身帶來的一個蛇皮袋子里拿出臉盆、毛巾和一套完整的理發工具，圍上肩巾后，滿臉抹上厚厚的一層肥皂糊，對著馬老板的大鏡子蹬著馬步開始自己剃胡子。

馬老板是先吃驚后震驚。因為大胡子的剃技非比尋常，他可以左右手操刀，上下自如，張弛有度。那剃刀是很少見到的上寬下窄形，且鋒利無比，上拉下托，干凈利索。在最難剃的下巴里，那刀子也似乎長了眼睛，平伸直縮，進退有序。大約十來分鐘，大胡子滿臉黑漆漆的胡子一掃而光。那胡子一剃，人也春風滿面，顯得格外精神。一屋的人看著看著，嘴巴成了喇叭，眼睛成了哈哈鏡。贊不絕口的馬老板對大胡子的那把剃刀很感興趣，趁著大胡子在收拾東西的空隙，想討過來看看，可大胡子一口回絕，說是他家祖傳的規矩，外人不能碰刀子。馬老板只好自己給自己臺階下，叫徒弟將地上的胡子掃干凈。沒想到，大胡子說胡須是父母賜的，將一生中剃下的胡須全部留存，等自己去世后一并上祖墳山，也是他家的祖傳家訓。說完掏出個塑料袋，將地上的胡須一根不剩地裝進了袋子。

馬老板對大胡子不講情面的怪異舉止毫不計較，一個勁地稱贊大胡子的手藝是天下無雙，要拜大胡子為師，且一口一聲“師傅”地喊得歡，喊得大胡子一臉的燦爛：“馬老板，當你的師傅我不敢，可教你幾招沒問題。像你這樣一臉的馬髯胡須，老哥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胡子還是自己剃最好。這樣吧。你叫人去買幾個連皮帶刺的菠蘿來，我現在就教你。”

菠蘿買回后，大胡子要馬老板將菠蘿連皮帶刺剃干凈。馬老板眼睛瞪成了菠蘿狀：“師傅，我學過剃冬瓜，剃葫蘆，皮厚刺長的菠蘿咋剃呀?”

大胡子說：“不錯，一般學剃胡子的都是先學剃冬瓜、葫蘆，可那只能剃一般的胡子，像刮你我這樣的大胡子，非得從刮菠蘿開始。刮胡子的最高訣竅是手感，特別是自己給自己刮胡子，手感平衡為第一境界，手感練出來了，閉著眼睛也可以自己刮。來吧，你們將我的眼睛用布蒙好，我來刮給你們看。”

眼睛蒙上黑布的大胡子，操起自己上寬下窄的剃刀，蹬著馬步，按著菠蘿，凝神聚氣地一劃拉，只見刀鋒順著菠蘿的排刺上下左右不緊不慢游刃有余，被剃掉的菠蘿皮連帶刺一根到底緩緩向下延伸，很快就盤在地下堆成了寶塔形。傾刻間，皮厚刺尖的菠蘿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大蘿卜”。最令人稱奇的是，那菠蘿上錯落有致的刺根部，露出勻稱的小凼凼，像一個個漂亮的圓圓的小酒窩，把滿屋圍觀的人看得是又拍巴掌又喝彩。

馬老板二話沒說，當即跪拜稱師，并以每月3000元工資的優厚待遇要大胡子留下來。可大胡子回絕了馬老板的好意，說是他剛與人簽了看守工地的合同，不可違約。但有一條，只要馬老板三個月內能像他一樣蒙上眼睛剃光菠蘿且不傷手不傷菠蘿，他就可以到刮胡子超市上班。說完這些，大胡子把剃光的菠蘿連皮帶刺塞進隨身帶的蛇皮袋子后，往背上一甩，一陣風似的走了。

三個月一晃而過，馬老板剃菠蘿的手藝也練得出神入化。這天，也就是第三個月后的第一天，大胡子真的來了。不過這次是空手而來，啥也沒帶。他進門第一件事就嚷著要看馬老板蒙眼剃菠蘿。馬老板欣然照辦，雙眼用黑布一蒙，那蹬步的姿勢，握刀的手法，還有那剃菠蘿的速度和效果與大胡子幾乎是不相上下。大胡子邊看邊含笑點頭，連聲叫不錯。

馬老板剃完菠蘿又舊話重提，要大胡子留在超市當師傅。大胡子說：“不錯，我是這么說過，你能蒙著眼剃光菠蘿我就留下來。可是剃菠蘿只是手段呀兄弟，目的是要你像我一樣，用大剃刀能自己剃自己的胡須。你現在把自己的胡子用大

片刀剃干凈，我就留下來怎么樣?

馬老板怔了怔說：“師傅，這就更需要你留下來了。第一，我的手藝與你相比，相差十萬八千里。第二，你自己剃胡子的大片刀是上寬下窄，我一沒見過，二不知道怎么個用法。你能不能把你用的刀子借給我先用一下，哪怕是先看一看也行。”

大胡子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好吧，多則一個月，少則半個月，我送一把大片刀給你專用。但，還是那句話，你能像我一樣自己剃掉胡子。我就留下來。”

大胡子走后，馬老板似乎度日如年，盼著時光早早過完，每天都在掛歷上倒計時。10天過去了，不見大胡子來；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還是不見大胡子的影子。那天，大胡子走的時候，馬老扳趕著追問他的地址，大胡子只說了句在工業園看倉庫。馬老板曾專程到工業園找了幾次，都一無所獲。轉眼就是農歷臘月二十四，工業園搞建筑施工的農民工都回家過年了。二十四的下午，馬老板的刮胡子超市也放了假。傍晚時分，馬老板心事重重地順著工業園的大圍墻信馬由韁地邊散步邊想心事。

放假以后，熱鬧非凡的工業園區一片寂靜，只有留守工地人員的住處里偶爾有幾聲咳嗽和幾束亮光在閃爍。突然，一陣抽泣聲打斷了馬老板的思緒。他定眼一看。不遠處地下有一團火焰在跳動，旁邊跪著一個人，一邊往火上燒紙錢，一邊低聲哭訴：“爹呀，娘，還有咱尉遲家的列祖列宗，請原諒俺的不孝不敬吧!都六年啦，六年我沒有到你們墳前燒紙磕頭……”

這聲音好耳熟呀!馬老板一愣，疾步趕過去就喊：“尉遲師傅!”

那人一怔，忽啦站了起來：“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我是你的徒弟，姓馬，刮胡子超市的。”

“你不要過來，我不認識你!再靠近我就對你不客氣!”那人邊說邊操起地上的一把鐵鍬，虎視眈眈地瞪著馬老板。

“尉遲師傅，我不是外人，是你中洲的老鄉。我知道你心中隱藏著難言之隱的痛苦，你就別裝在心里，一吐為快就輕松了。”

黑暗中，那人舉著鐵鍬木訥訥地一聲不吭。突然，他鐵鍬一扔，往地下一蹲，“哇”的一聲大哭不止。

馬老板快步走了過去，正伸出手要扶起那人，那人猛的一下跳開了，嘴里喊著：“你不能碰我，我不是那天的大胡子，是艾滋病感染者!”

馬老板非但沒被嚇倒，反而靠了過來，說：“艾滋病怎么啦?我不怕!”在馬老板苦口婆心的開導下，大胡子漸漸地平靜下來，將心中的苦水一古腦兒地吐了出來。他是中洲人，復姓尉遲名叫東升，在鄉中學當體育教師。從娘胎里出來，尉遲東升就像個毛孩。長大以后，身上的毛發像正常人，可臉上的毛越長越硬，像個刺猬，且十天半月必須剃一次，不剃，牙齦鼻子就上火。胡子太硬太厚，什么電動剃須刀，吉利剃須刀，雙箭、飛鷹刀片都不管用，只有到理發店用大片子刀剃；一般理發店的師傅剃不了，只能找離他家十多里地的一名老理發師給他剃。有一次他帶學生到外縣參加體育比賽，一住就是半個月，胡子長起來了，半夜牙痛鼻出血，第二天只好去縣城找理發店剃胡子。可找來找去找了一上午，都沒人敢接他的活。在一個小店里他死乞活求了好半天，一個年齡大的師傅才肯讓他坐上了躺椅。那老師傅先后換了五把老式大剃刀，給他臉上刮了十幾道口子，擦血擦紅了洗臉毛巾才算完事。兩個多月后，尉遲東升在省里參加為期半年的體育骨干教師培訓。星期天，在街上看到流動獻血車，便主動挽起了袖子。在血型前期測試后，工作人員先是嘀嘀咕咕，然后給了一張表要他迅速到省衛生防疫站血檢科去一趟，說是他的血型很特別，也很重要，由血檢所直接抽取。尉遲東升便多了個心眼，沒有到省衛生防疫站而是先找了一家大醫院作了一個全面血檢，結果出來后，如五雷轟頂：他感染了艾滋病!

尉遲東升是個很愛面子的人，加上那時候人們視艾滋病如洪水猛獸，談艾色變，遠而避之。于是他留下一封信棄家出走。幾年來，他怕家里人找到他，改名換姓，東奔西走，飄浮不定。又怕傳染給別人，幾年如一日，他不與人接觸，也不讓別人接觸他。為了解決剃胡須的難題，他買回幾把老式剃刀，先刮冬瓜后剃菠蘿，手指頭劃破了幾十道口子，最后終于練成了一手能蒙眼剃菠蘿、剃自己胡子的絕技。尉遲東升人在外，身在外，可魂在家鄉，心系家人，每年都要給家里匯幾筆錢，只是不署真名，也不留地址。每逢清明、春節，他都要燒香焚紙，面南跪哭一場……

大胡子說著說著哭成了淚人。馬老板也不停地擦眼淚，人很平靜沒有絲毫的震驚之感。等大胡子說完后，他說的一番話倒讓大胡子張著嘴巴不知所措。馬老板告訴大胡子，他叫馬如風，是中洲全球基金中國艾滋病項目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大胡子留信出走半年后，中洲衛生防疫人員就發現了大胡子的愛人是艾滋病毒感染者，由此類推，大胡子的出走很有可能是怕影響家人或者是怕掉面子。他如何染病不得而知，但他胡子大，上理發店刮胡子，極易傳播給別人，被感染者再發生其他形式的交叉感染，后果不堪設想。中洲全球基金項目辦決定，在全國范圍內尋找大胡子。馬如風作為尋找大胡子的負責人，便拜師苦練了幾個月的剃胡子手藝，又翻閱了大量的史料文獻，對歷史上有關大胡子的知識有了一個較全面的了解。尋找大胡子涉及個人隱私又不能公開，馬如風便根據大胡子的特點，在大胡子可能棲身的地方以開辦理發店形式開始了“大海撈針”。幾年來，馬如風帶人先后在各地開辦了十幾處以刮胡子為主的理發店，雖未找到大胡子，可也收獲很大，發現了十幾名艾滋病毒攜帶者。大胡子給家里寄錢盡管沒有留地址，但匯單上郵局的郵戳為馬如風的尋找明確了大致方位，縮小了范圍。這次推出的刮胡子超市和評選大胡子“五杰”等活動，就是基本鎖定大胡子在口子鎮而特意策劃的。

馬如風講到這里，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尉遲老師，找到你，真是太高興了，我真想對著蒼天放聲叫出來!你也許不知道，為了找到你，我和幾名紅絲帶志愿者有三年的春節都是在火車上度過的。”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你們在找我，更沒有想到會連累你們。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染上了這種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病。好幾次，我真想一死了之……”大胡子說著又抽泣起來。

“尉遲老師，你千萬別這么說。這不是你的錯，你是俺中洲的大功臣。”

“大功臣?”

“對，你就是大功臣!按照流行病學的規定，找到了你之后，我們還要繼續尋找與你有過親密接觸的人，再順著往下查。由于你的潔身自愛和極端的負責任之心，找到了你，這件事就圓滿地劃上了句號。走吧，到你工棚去，我要把這天大的喜訊告訴家里。”

進了工棚，大胡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從一個紙箱里翻出一個紙包，鄭重其事地交給馬如風。馬如風拆開一看是一把未開啟的老式大剃刀。

“馬老弟。這就是我上次承諾要送你的一把老式剃刀，可心里總有些后怕，一直不敢給你。你如果不怕傳染，就送給你吧!”

“尉遲老師，這刀子好像還不很特別，我記得你那把是上寬下窄，給我的印象特別深。”

“那是我怕自己不小心將刀子掉了或者是發生什么其他意外好辨認些，就花了幾天的時間特意磨成那種怪樣子。說實話，兄弟，大胡子還是別人剃最舒服。特別是像你我這種特大的胡子，讓高師熟匠用又寬又厚的老式大片刀剃上一回，那才真舒服。馬老弟，你剛才不是反復說，艾滋病除了三種途徑其他的都不傳染嗎?你看，我這里毛巾、臉盆都有新的，這把老式剃刀連封都沒有開過，我先給你剃一把，你再給我剃一把，就可以干干凈凈地回家過年，怎么樣?”

馬如風猶豫了一會說：“好吧，讓我先給你剃吧!”

尉遲東升喜不自禁地說：“不，我先給你剃，讓你先舒服!”

馬如風說：“行，我也真該舒服一下了!”

當尉遲東升樂顛顛地翻出新毛巾、新臉盆，盛滿熱水招呼馬如風洗胡子時，一抬頭，猛然發現大胡子馬如風不見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白面無須年輕英俊的帥哥。就在尉遲東升嘴巴張得大大的，正驚恐萬分地扭頭四顧時，年輕英俊的帥哥雙手一伸，笑盈盈地叫了一聲：“尉遲老師，我的胡子在這里!”

(責編：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