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凱
“纏住我的靈魂了”是魯迅先生在《吶喊》序中的一句話,原話是“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我的靈魂了。”這是先生1922年12月3日寫的,距五四運動的發生已經事隔三年,當時的社會環境是中國人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還是沉寂在暮氣之中,起碼魯迅先生認為是這樣,所以他才講出上述的話來。他在序中還寫道:“后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這就是當時魯迅的心境,對在社會改造中麻木不仁的中國人的一種失望。對于這種失望,魯迅先生明白,他和國民都被一種東西纏住了靈魂,就是封建——這個大毒蛇。從此,魯迅先生開始了他帶有批判性和戰斗性的創作生涯,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文學由此有了一種千古絕唱的聲音。
魯迅先生的雜文在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自然也就各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按照魯迅先生的話,他是為他的敵人而活著來詮釋,他可能真的是為不喜歡的人而寫作的。為什么這樣說,因為不喜歡的人,一是有著麻木的神情,對社會的黑暗面不僅視而不見,還以欣賞的眼光品味著唯唯諾諾的人生,束縛了思想和手腳的人生,甚至于還故意擺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模樣,正人君子的模樣。二是魯迅先生所指出的痼疾,可能正是這些人身上固有的痼疾。這樣的人,自然會恨魯迅雜文。這兩類人都不會對魯迅先生的雜文感興趣。但是這也反映出一個問題,就是這種麻木不仁是哪來的?這種有痼疾不改,甚至繼續發揚光大是從哪出發的?尋根溯源,還是封建的大毒蛇在作怪,這大毒蛇的恐怖之處是讓人俯首貼耳,不許獨立思考,結果是好的東西得不到弘揚,陳腐的東西卻到處泛濫。好在魯迅先生努力在毒蛇的糾纏中擺脫,甚至于用匕首刺死毒蛇,但不知有多少人卻被毒蛇扼住了呼吸,命運任毒蛇擺布,這不是悲劇又是什么?這悲劇就發生在你身邊,你卻缺少一只發現的眼睛。這也是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魯迅先生在《寫在(墳)后面》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的解剖我自己。”這是一句很坦誠的話,也是魯迅先生智慧的地方,他在自己身上發現了封建意識是那樣頑固不化,僵化了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所以他很苦惱,很寂寞,他說過:“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這說明了魯迅先生的雜文在批判社會、批判別人的同時,也是自我的深刻反思、深刻反省。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過:“人是惟一知道羞恥和有必要知道羞恥的動物。”魯迅先生其實對自己身上的弱點和羞恥、對國民身上的弱點和羞恥看得很清楚,也正因為看得太清楚了,所以他氣悶,感到人生的沉重,像背著十字架。
中國歷史上的封建社會屈指一算,已經有兩千多年了,兩千多年來,帝王將相們一個個死了,但封建統治的秩序和影響并沒有消失,魯迅先生寫雜文的目的,就是要把存在于社會中的封建的東西找出來。然后痛批之,痛打之,他要“撕去舊社會的假面”,也即是人的假面。魯迅先生在《論睜了眼看》中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魯迅先生講得多生動。大家視而不見,并不是真的看不見,是因為逃避,是因為自己欺騙自己。這樣的事例,我們看看現實生活中比比皆是,魯迅筆下的阿Q是,今天的我們也一樣。看見社會上不公平的事情、不合理的事情、黑暗的事情,首先是裝看不見,而且自己的良心也不會譴責自己,甚至給自己找出種種的理由,認為社會就是這樣,人生就是如此。這樣的人生境界不正是封建傳統思想中遺傳下來的嗎?我們會常常把一些本不合理的事情認為是理所當然,是順理成章,公正的事情反而是另類了。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誤區,因為我們是在閉著眼睛看世界,閉著眼睛看現實,我們沒有像魯迅先生那樣睜開眼睛看現實,我們更沒有先生那樣感受的痛苦,沒有先生那樣的大愛和大恨,我們是茍且偷生。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先生比起來真是有天壤之別。我們不排斥封建的華蓋罩在我們的頭上,遮住了陽光,甚至于我們覺得有了這樣的華蓋很安全,不曾夢想等到它不安全的時候,我們會是什么樣子,是人樣還是鬼樣。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里有“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是不是也在指這個世紀的我們,倘若是的話,值得我們好好三思。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假如沒有了靈魂很可怕,但是假如有靈魂又被骯臟的東西所纏繞,就更值得警惕。魯迅先生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七十年了,他的靈魂沒有死,還活著,至今還在詛咒著該詛咒的封建和愚昧。先生在《為了忘卻的記念》的結尾寫道:“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吧。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我很想用先生這段話作為文章的結尾,因為我知道,我們以及我們的下一代總不會忘記魯迅先生的,再說他的時候……
【原載2006年10月19日《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