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稅，心結(jié)難解

馮亦斐　段海燕

一句遲來的道歉，一份有限的賠償，加拿大華人百年人頭稅心結(jié)似乎依然難解

“今天是加拿大國慶日，但是我們?nèi)祟^稅家庭稱之為‘恥辱日。”7月1日，也是當(dāng)年《排除華人法案》的生效日，卑詩（英屬哥倫比亞省）平反人頭稅聯(lián)盟發(fā)言人李振康在給《中國新聞周刊》發(fā)來的電子郵件中寫道，“老人們和大家一起在唐人街游行，讓政府知道我們對只給活著的苦主和配偶補償并不滿意。”

而就在三天前的6月28日，加拿大總理哈珀的國會秘書、國會議員肯尼在加拿大華人保守黨協(xié)會的晚宴上說，“我保證，從今年7月1日起，所有加籍華人將驕傲地把加拿大國旗看作自己的國旗，把這一天看作他們?nèi)谌爰幽么蟮拈_始。”

6月22日，加拿大總理哈珀在國會正式代表政府就人頭稅向苦主和家屬道歉，并為仍然在生的納稅人或他們?nèi)栽谑赖呐渑迹咳速r償2萬加元。但對人頭稅苦主的子女并沒有任何賠償。

“我聽到這個消息后很失望，”一位苦主子女，多倫多人頭稅家屬聯(lián)盟的副會長譚榮德對本刊記者說，“我所期望的只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對這些人頭稅家庭所經(jīng)歷的磨難的承認、認可。”

“沒我付的錢，這個城市就不會存在”

在19世紀中期，華人為了尋找“金山”中的財富開始移民加拿大。

探尋金礦并非那么容易，當(dāng)時很多人不得不去做廚師和洗衣工以維持生計。那些找到金子的人也經(jīng)常會被白人搶劫。到了1880年，加拿大要修建一條橫貫東西連接整個國家的鐵路，成千上萬的華人被雇用從事修建鐵路的苦力和炸山的危險工作，報酬只有白人的一半。在這個過程中死去的華人多達千人。

這條鐵路在1885年修建完成。幾個月后，一項對所有新華人移民征稅50加元的法律在加拿大通過，這項法律僅僅針對華人，而政府依然用經(jīng)濟上的幫助和獲得免費土地的資格鼓勵白人移民加拿大。

1900年，這項稅費（后來被稱為人頭稅）漲到了100加元。1903年，再次上漲到500加元。據(jù)說在當(dāng)時，500加元相當(dāng)于一個白人兩年的工資。譚榮德的父親譚樹棠于1912年來到加拿大，交了500加元的人頭稅。

譚父在20年代攢了一些錢后回廣東娶了第一個妻子，但卻發(fā)現(xiàn)無法把妻子接到加拿大共同生活。因為1923年，加政府通過了移民法，也就是排華法案，禁止任何新的華人移民加拿大。

譚父的第一個妻子就這樣在隔海相望的孤寂中郁郁而終，之后他才娶了第二個妻子，也就是譚榮德的母親。“在那個時候，華人只能在洗衣店和飯館里找到工作。”譚榮德說，“但父親做得非常棒。”

譚父用辛苦做工得來的積蓄，在離多倫多100公里東北處的一個小鎮(zhèn)上開了一家中餐館。這家餐館在這個旅游業(yè)興旺的小鎮(zhèn)上很有名，至今還在，由另外一個譚姓家庭經(jīng)營。當(dāng)時餐館的生意非常好，但是譚父“總擔(dān)心自己被抓，被遣返回中國”。

李振康的家人有著類似卻更不幸的經(jīng)歷。李父和李母都交納了500加元人頭稅來到加拿大，但因為種族歧視，華人在加拿大養(yǎng)家非常困難。懷孕的李母帶著一雙兒女回到廣州，以便讓孩子們得到良好的教育。

李振康出生后，日本開始侵略中國并向南推進，李母想把孩子們都帶回加拿大避難，但是因為李振康不是在加拿大出生，政府不允許他和家人一起進入加拿大。盡管李母支付過人頭稅，有權(quán)回到加拿大，但她卻不能撇下自己的孩子不管。所以李母把大孩子們送回加拿大，自己陪同小兒子留在了中國。后來，李母不幸被日軍殺害，當(dāng)時李振康5歲，只能靠祖母照顧。

1947年，移民法被廢止。幾年后，李振康第一次踏上加拿大的土地。而此時，17歲的譚榮德第一次從父親口中得知人頭稅一事。

“他沒說太多，我也沒有想太多。他告訴我當(dāng)時他只能那么做。”譚榮德回憶起父親曾寬容地告訴他，交納人頭稅也是有意義的。父親說，“你看看這個城市，如果沒有我付的錢，它就不會存在。”

從1885年到1923年期間，加拿大政府總共獲得了2300萬加元的人頭稅。這些錢被用作建造學(xué)校、醫(yī)院、道路、停車場和其他公共設(shè)施，但其中許多服務(wù)設(shè)施卻不允許華人參與分享。“父親從來沒有告訴我想要政府賠償。”譚榮德說，“但是我們一直在問，為什么會這樣對待我們？！為什么我們是二等公民？！”

“不運用政治力量，政府就不會理會”

譚榮德在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意識到，是時候為人頭稅平反了，此時，父親早已去世。

“爭取平反最大的困難就是政府，它一直以來都不愿意做出任何道歉和賠償。”卑詩省平反人頭稅聯(lián)盟律師吳瑤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方面他們覺得現(xiàn)在的政府沒有義務(wù)對過去的政府行為負責(zé)；另一方面，因為歷史上還有很多其他種族歧視的事件，他們擔(dān)心全部都要求道歉和賠償。”

吳瑤瑤從1988年開始幫忙做平反人頭稅的相關(guān)法律事務(wù)，她所在的聯(lián)盟位于溫哥華，是全加華人聚居最多的地方，她一直在搜集相關(guān)人頭稅苦主及后裔的信息。她說，一些華人社團正式從法律角度來做這件事情是1999年。

2001年，華人社團針對加政府種族主義立法行為進行集體訴訟，結(jié)果是敗訴。不過最高法院判定，這項種族主義法律雖合法，但在道德上是完全不正當(dāng)?shù)摹Ｂ?lián)合國也建議加政府應(yīng)該就人頭稅道歉并對其家庭進行賠償。

2005年11月24日，當(dāng)時的加拿大聯(lián)邦自由黨政府為了給選舉增勢，與全加華人聯(lián)會等十五個僑團代表就“人頭稅”解決問題簽訂原則性協(xié)議。在“不道歉、不賠償”的前提下，聯(lián)邦政府承諾撥款，用于支持華人社區(qū)“表彰、紀念和教育項目”，以確認加拿大華人對加國歷史的貢獻。此舉一出，立即遭到持不同意見華人社團的強烈抗議。

在去年年底開始的聯(lián)邦大選期間，保守黨領(lǐng)袖哈珀承諾如果獲得選舉勝利，他將對華人人頭稅苦主及其家庭進行道歉，并且給以適當(dāng)?shù)馁r償。

李振康認為，這個承諾是哈珀競選成功的原因之一。“西方的選舉制度決定了上臺就能做很多事情。百萬華人的選票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的。”美國橋港大學(xué)朱志群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吳瑤瑤說，其實華人的地位在平反前并沒有特別的變化，但在選舉期間，很多華人愿意出來和各個黨講這件事。“本來華人可能并不知道怎么運用自己的力量，但從這件事認識到，如果不運用自己的政治力量，政府就不會理會。”吳說。

“政府不能就這樣走開”

2006年6月22日，哈珀公開道歉的那一天，八萬多名“人頭稅”受害者，在世的已不到20人。

“政府的道歉有象征意義，也很重要。我歡迎政府這一真誠的道歉。無論是為了認清過去種族歧視歷史，還是設(shè)法與華裔加拿大人修好。這都是急切需要的第一步。”卑詩大學(xué)歷史系副教授余全毅對本刊記者說，“然而，僅只賠償在世的苦主和遺孀，政府又忽視了與長期受歧視的華裔加拿大人修好的機會。”

余全毅也是人頭稅苦主的后裔，他之所以研究華人移民史，是因為加拿大歷史教科書，“與我知道的祖父及其同輩人的親身經(jīng)歷相去甚遠，”而且，他說，歷史上的許多不平等、不公正，并沒有隨著祖父、他的同輩人一起消失。

全加華人協(xié)進會（平權(quán)會）6月24日搜集了人頭稅苦主和各地區(qū)分部的意見，有90%的人說，希望平權(quán)會繼續(xù)為后代爭取賠償。平權(quán)會行政總監(jiān)黃煜文表示，日后的爭取行動還會是一場硬仗。

“你（政府）現(xiàn)在踏出第一步，那應(yīng)是個人象征性的財政賠償，現(xiàn)在我們需要政府為苦主后代做更多事。”黃煜文說。

譚榮德也表示，“從法律的義務(wù)、道德的義務(wù)而言，政府都不能就這樣走開。”李振康希望華人團體在一年后的新的選舉中，表現(xiàn)得更積極，“爭取政黨為人頭稅苦主家庭子女進行賠償，獲得再次的勝利。”

“選舉機器的運作給華人團體提供了機會。”朱志群說，“華人團體和組織雖然很多，但是因為臺灣等問題，并沒有真正地團結(jié)起來。華人團體要真正成為一種力量，還有很大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