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暖
自二十三年前高奎生貓到這深山老林子以來,他再也沒見過大山以外的世界。
因為,大山以外的世界對于他來說,早已不再重要。
眼下,這石頭和原木壘就的小屋,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石頭壘就的小屋坐落在向陽的山坡處,石屋的四周,是用原木圍就的柵欄。屋內一桌、一凳、一床,用粗糙的紅松樹干搭建而成。
石屋北側的墻上,掛著那把與他相依為命的獵槍。靠南側墻上,開了一個巴掌大的窗。窗外,就是層巒疊嶂的深山老林。
與高奎生整日相伴的,還有“花頭”和“雙喜”。
前者是一條斑斕的青蛇,后者是石屋房檐下的兩只雛鳥。
先說那斑斕的青蛇。
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傍晚,高奎生就著一只烤得噴香的獾子腿,暢快淋漓地喝了一碗自己用山葡萄釀制的土酒,正躺在床上迷糊。朦朦朧朧中,覺得石屋天棚原木的縫隙間,探出一個斑斕詭異的大腦袋,兩眼發出幽藍的光。
這一看不打緊,嚇得高奎生后脊梁骨“唰”地冒出了一串冷汗。再仔細一瞧,那是一條罕見的大蛇,嘴在張合間,一條游絲般的紅芯子煞是陰冷恐怖,發出“咝咝”的聲音。
高奎生見過不計其數的蛇,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粗壯的大蛇。
他一激靈,翻身坐了起來,同時嘩啦一聲拉開了那獵槍的槍栓。但那蛇只是探出腦袋四下環視,并沒采取進一步的舉動。
此后,這蛇在每天臨近傍晚的時候,就探出它那碩大的腦袋巡視,時間長了,高奎生對那生靈竟有了不舍的依戀,還給這蛇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花頭”。
直到那天雨后的清晨。
高奎生從來都是在第一縷陽光擠過樹木縫隙間的時候動身出獵的。尤其那天,他竟鬼使神差地起的特別早。在他仰著頭,自墻上摘那把獵槍的時候,他見到了異常驚恐的一幕。
“花頭”正瞪著幽藍的眼睛,狡黠地窺視著石屋外的房檐處,那里有座盤踞生息已三年之久的、用鳥的羽毛和細樹枝編就的鳥巢。里面是兩只羽翼未豐的紅嘴雛鷹,每天定時光顧這里為它們喂食的,是兩只深沉機敏的紅嘴老鷹。
“花頭”起先只在無聲無息地窺視,后來竟慢慢地向那鳥巢靠近,并用肉嘟嘟的身軀將那鳥巢圍住,蛇頭揚起,自上而下地在那逗弄雛鷹。
可以清晰地聽見,鳥巢里的雛鳥嘶啞懦弱地躲閃哀鳴……
“花頭”終于經不住誘惑,張開了陰森恐怖的大嘴,吐出游絲般的芯子,剎那間,將躁動掙扎的一對雛鷹吞食了進去。有半塊雛鷹的翅膀,滴著鮮紅的血“啪”地一聲掉在高奎生的腳下。“花頭”慢慢又縮回了房梁的縫隙。四周頓時就恢復了寧靜。
高奎生第一次真切地目睹了那蛇壯碩油亮的身軀。
高奎生惦念著大紅嘴鷹,就手里緊攥著獵槍,守在石屋的房檐下等那大鳥回來。
那兩只大鳥也一反常態比平時回來得早些,站在鳥巢的邊緣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睛也似乎凝固了。
晚些的時候,那兩只大鳥振翅在石屋的上空回旋鳥瞰著四周,終于向南飛去。
此后,“花頭”就再也沒出現過……
第二年,還是這個季節,上演了同樣一幕慘烈的悲劇。
第三年,依然如故。
高奎生萌生了將那鳥巢挪出石屋的想法,他替雛鷹擔憂,同時,也隱隱責怪起那大鳥。怪它不應該將自己的骨肉一而再、再而三地無端葬送“花頭”的口中……就在他猶豫不定的時候,又不覺間到了鳥孵化的季節。
還是兩只羽翼未豐的雛鳥,仍舊整日無憂無慮地啾啾待哺。高奎生為它們憂慮,他因此有三四個日出日落守候在石屋的房檐下。
奇怪的是,那兩只大鳥兩天見不到蹤影。
高奎生已經下了狠心,再不能眼睜睜看那慘烈的景象。他要徹底制伏那孽畜,然后,再另辟一處造一個同樣的石屋。
林子里黑得早,四周漸漸地顯現出幽暗的剪影。那斑斕的“花頭”終于再次探出了碩大的腦袋,嘴里仍然發出咝咝的聲響,緩慢蠕動著肥碩的身軀向那鳥巢靠近。
高奎生將身子倚在石屋敞開的門上,屏住呼吸,緩緩舉起了填滿鐵砂和火藥的獵槍。
就在這時,高奎生覺得自己四周的林子罕見地搖動起來,一團濃重的紅云涌動著自天邊而來。緊接著,驚天動地刺耳的呼嘯聲如同龍卷風般席卷山林。草木飛旋,飛沙走石。一只飛撲直下的奇異大鳥,大鳥的兩側,是那兩只同樣兇猛的紅嘴鷹。就在高奎生搖動著身子,拼命抓住門框想穩住身子的時候,那自天而降的奇異大鳥刀劍般銳利的長嘴,已經迅速地叼住了“花頭”,“噗”一聲,肉體被撕裂的聲音尚未消失,那奇異的大鳥又轉過頭,掀起石屋房檐的原木和石塊。那失去腦袋的“花頭”,軟綿綿的身軀“咕咚”一聲,被重重摔在一棵百年老樹上。
林子瞬間恢復了平靜,風也不可思議地平息了。
高奎生回過神來的時候,抬頭去尋看那奇異的大鳥,卻只看到漸漸暗淡下去的紅云……
那兩只幼小的雛鳥,竟然毫發未傷。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那兩只大紅嘴鷹悠然地飛了回來,嘴上仍然輕叼著一絲某種小動物的細肉,分立在鳥巢的邊緣。
高奎生大半生在老林子里打獵,捕殺過無數的各類大小動物。但他著實驚嘆紅嘴鷹的忍耐。
這是他一生中親眼目睹過的,最完美的致命絕殺。
(徐永明摘自《山花》2006年5月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