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綁苦難

朱成玉

在那次關(guān)于礦難的采訪中，我接觸到一位被雙重苦難擊中的中年婦女：瞬息之間，她失去了丈夫和年僅18歲的兒子。

她在一夜之間變成孤身一人，一個家庭硬生生地被死亡撕開兩半，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塵土里。

兩個鮮活的生命去了，留下一個滴著血的靈魂。悲傷讓她的頭發(fā)在短短幾天就全白了，像過早降臨的雪。

一個人的頭發(fā)可以重新被染成黑色，但是，堆積在一個人心上的雪，還能融化嗎？

那聲沉悶的巨響成了她的噩夢，時常在夜里驚醒她。她變得精神恍惚，時刻能感覺到丈夫和兒子在低聲呼喚著她。

同樣不幸的還有很多，一個剛滿八歲的孩子，父親在井下遇難，而母親在上面開絞車也沒能幸免于難，強大的沖擊波將地面上的絞車房震塌了，母親在被送往醫(yī)院的途中離開人世。

在病房里，我們不敢輕易提起這場噩夢，這使我們左右為難。主編給我們的采訪任務(wù)是關(guān)注遇難職工家屬的生活，可是我們真的不忍心再掀開她的傷口，那一顆顆苦難的心靈簡直就是一座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的悲傷的火山。

我們沉默著，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辦法，語言在那里顯得是那樣蒼白無力，就像一個蹩腳的畫家面對美景時的束手無策。

由于過分悲傷，她整個人都有些脫形了，但是最后還是她打破了沉寂。在得知了我們的來意后，她說，活著的人總是要繼續(xù)活下去的，但愿以后不會再有礦難發(fā)生，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幕幕生離死別的悲劇。

我在筆記本上收集著那些苦難，那真是一份苦差事。每記下一筆，都仿佛是在用刀子剜了一下她的心。那一刻，我的筆滴下的不是墨水，而是一滴滴血和一滴滴眼淚。

在我問道關(guān)于以后生活方面的問題時，她做出了一個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決定，她要收養(yǎng)那個失去父母的孩子。

“我不能再哭了，我要攢點力氣，明天還要生活啊……”在她那里，我聽到了足以震撼我一生的話：“我沒了丈夫和孩子，他沒了父母，那就把我們兩個人的苦難綁到一塊吧，這樣總好過一個人去承擔啊。”

把兩個人的苦難捆綁到一塊，那是她應(yīng)對苦難的辦法。厄運降臨，她沒有屈服，她在這場苦難中懂得了一個道理，那些逝去的生命只會讓活著的人更加珍惜生命。

短短幾天的采訪行程結(jié)束了，臨走的時候，我去了她的家。我看到她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幾盆鮮花正在那里無拘無束地怒放，絲毫不去理會塵世間發(fā)生的一切。那個失去父母的孤兒正在院子里和一只小狗快樂地玩耍。我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抬頭就看到房頂?shù)拇稛熡盅U裊地飄蕩起來了，那是在生命的絕境中升起的炊煙啊，像一根熱愛生命的繩子，在努力將絕境中的人們往陽光的方向牽引。雖然纖弱，但頑強不息。

我知道，在以后的生命中，無論身處怎樣的困境，我都會堅強地站立。因為我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人，用她樸實的生命詮釋了她的苦難——把兩個人的苦難捆綁到一塊，苦難便消解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