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路瓦
麥群女士曾榮獲香港崇德會頒發(fā)的“崇德成就獎”——這項榮譽是頒發(fā)給那些以堅強意志和無限耐心幫助殘疾子女成才的母親的。她何以會得此獎?請聽她的自述——
母親撫養(yǎng)兒女,為什么竟然會得獎?天下的母親難道不都一樣嗎?在我看來,出嫁、做活、生兒育女,全都不過是女人的天職而已。
均祥是在1958年出生的,出生時體重2.7公斤,看起來健康正常。我不禁松了一口氣。那時我的丈夫在洋人家里做西廚,我也在那里幫傭。我們有個11歲的兒子。本來另外還有一兒一女,但他們都年紀很小就病逝了。3年前,我生了個女兒叫均連。她10個月時患了腦膜炎,腦部組織受損,變得遲鈍。這不是命運跟我們開玩笑嗎?我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沒害過人,為什么我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報應?
我們不能把均連帶到身邊在雇主家住,只好花錢托一個遠親照料她。不過,只要我們有空就會溜出去,帶她去找醫(yī)生看病,希望能治好她。中西醫(yī)都看遍了,可是都沒用。她3歲才開始學走路,連話也說不清楚。
我們把均祥抱回家不久。他便日夜哭個不停,即使抱他哄他也照樣哭。我擔心極了。
他快滿月時,有天突然發(fā)高燒,我趕忙把他抱到醫(yī)院,醫(yī)生要他住院治療。后來我去看他,發(fā)現(xiàn)竟沒有人給他換尿布,他的小屁股又紅又腫,嚇了我一跳。“是醫(yī)生再三吩咐我們別碰他的。”女護士解釋說,“要是我們碰他一下,他的骨頭就會碎裂。”
這簡直是胡說八道!我氣炸了。我不能再讓兒子住在這種醫(yī)院里,堅決要帶他回家。在我們離去前,醫(yī)生對我講解了均祥的病況。原來我的孩子患了一種叫做“玻璃骨”的病,他的骨骼只要輕輕壓一下就會折斷或碎裂,因而生存的機會極微。
“有多微?”我頂了醫(yī)生一句,“像中頭獎馬票那樣微嗎?”
這消息太突然了,我簡直無法相信——即使均祥能活下去,但也將永遠不能行走,他的小腿和小胳膊萎縮,再不會長肉。
我把均祥抱回家后就辭去了工作,把均連也接了回來。均祥整天啼哭,不過我現(xiàn)在明白,他是因為疼才哭的。不久,我摸透了他的疼處多數(shù)是關節(jié)周圍,觸摸他時便盡量避免碰到這些部位。
均連終于說出她的第一個字,叫了我一聲“媽”。我興奮極了!或許這孩子畢竟不是弱智,只不過發(fā)育比其他孩子遲一點罷了?她既然會說話走路,我敢不敢企望有一天她也能照顧自己?我不敢把我的企望告訴別人,害怕不能實現(xiàn)。
丈夫回家,我們有時會帶著這兩個小鬼坐在樓房前面的人行道上乘涼,和鄰居聊天,暫時將孩子們的健康問題拋之腦后。如果再沒有別的事情發(fā)生,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只要上天讓我的孩子活下去,我便謝天謝地。
不過好景不長,1960年的一天,我的丈夫因中風被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沒有給他藥,只是說,就算他能活下去,恐怕也會一生癱瘓。有些人勸我送丈夫去廣華醫(yī)院,讓他在這家由慈善機構辦的免費醫(yī)院里住到老。但我知道,他在醫(yī)院里得到的照料不會像在家里那么周到,于是我把他接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丈夫不能工作,我們此后吃什么呢?回想當初做新娘時以為從此終身有依托了,而如今我13歲的兒子要上學,丈夫癱瘓,5歲的女兒弱智,兩歲的兒子殘疾,霉氣似乎永遠在跟著我。天哪,這可叫我怎么辦呢?!
我想到了鄉(xiāng)下的母親。我離家時她的眼睛已幾乎全瞎,我記得她怎樣摸索著走動,怎樣撐持著在田里勞動,打點家務,讓孩子們吃得飽穿得暖,令全家人相親相愛。那天夜里,我反復思量,想起母親沉著堅毅的德范,我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支撐住這個家。人總是要活下去。
想不到,針灸和草藥把我丈夫醫(yī)活了。他雖然移動右臂和右腿仍有困難。但卻能自己稍微走動一下。我找到了一份女傭的工作,每天早晨出去上工,丈夫就負責照看孩子。我天黑回家,才給兩個孩子洗澡做家務,經常到午夜才能上床休息。
均祥的右膝有個像豌豆般大小的腫塊凸了出來。我后來才知道,這種腫塊是由折斷或碎裂的骨頭形成的,必須要打上石膏來保護傷處。這不過是第一個腫塊,后來又有許多長了出來。有時我不帶他去看醫(yī)生,只是用繃帶把腫塊緊緊扎住。看著均祥受盡折磨,我真是心如刀割,恨不得能代替他受罪。但我除了愛護他之外,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能減輕他的痛苦。
均祥雖然不能行走,卻長得越來越聰明伶俐。他蠕動著身體一寸寸地爬到床邊,從窗口向街上眺望。不久,他已經熟悉街上的行人,對街坊的活動什么都知道。看到有趣的事情時,還會咯咯咯地笑起來,并斷斷續(xù)續(xù)地用兒話向我敘述。我總是在想:是否是上天賜給他聰明,以彌補他身體上的缺陷?
我抱他去了一個又一個醫(yī)院,希望有一個肯收留他,治療他。但一次又一次都白走了。另一方面,我正在等候社會福利機構的空額,讓均連能進去接受訓練。有一個福利機構說,他們可以安排她住進救濟院,不過不會訓練她。我一口拒絕了。親友知道后,都說我瘋了。他們說,弱智女兒這個擔子你還挑不夠嗎?為什么要放棄這個減輕負擔的大好機會?要是他們的話,連均祥也會送去。他們問我:“你何必折磨自己?”我對他們的話理也不理。
要知道,我是孩子的親娘,跟孩子血肉相連——誰能比我對他們照顧得更好?除非有哪個機構能幫我的孩子進步,否則我為什么要把自己的骨肉托付給他們?
我病倒了。請了一天假,帶著孩子們一起去醫(yī)院檢查。上天有眼,我原來什么病都沒有,只不過是工作過勞而已。但這一趟,醫(yī)院卻將我的命運扭轉了過來。醫(yī)院院長看見均祥的腿和胳膊變得又小又彎曲,責問我為什么不早點給他診治。
“可是沒有一個醫(yī)院肯收留他呀!”我申辯說。
“肯收的,如果有人介紹,他們會收的。”他說著,隨即簽了一封介紹信給我。
均祥住進醫(yī)院的那天,我真是滿心慶幸!經過4年不斷的訪求,他終于得到醫(yī)護了!此后的幾年,均祥至少動了十幾次手術。
均祥入院前不久,社會福利署通知我說,新開辦的東頭訓練中心有個空缺,均連在那里會有人教她照顧自己,學習簡單的閱讀和工作技能,希望有一天她能學會料理自己,甚至工作謀生。于是,兩個孩子終于都得到了他們所需要的幫助。
均祥10歲時,已住了6年醫(yī)院,醫(yī)生認為他們已竭盡所能治療他了。他的體重不到14公斤,身材只像個兩歲的孩子。他喜歡有人抱他或把他放在嬰兒車里推著各處走動。他努力學習,甚至自己已能勉強用調羹吃飯。
1968年夏天,均祥進了一所小學。醫(yī)生說我這個只能活1年左右的兒子,現(xiàn)在居然上學了!我真是高興得不得了!
均祥在住院時,已跟那里的外籍職員學會了一些英語,并學會了看和寫一些簡單的字。他入學后,很喜歡讀書,進步神速。但最令我暖在心頭的是,他在學校里交了許多朋友。他非常活躍,坐在輪椅上扣好安全帶,參加各項娛樂活動。雖有時他也曾因身體殘疾而難過,但從不顯露出來。他甚至會拿自己的缺陷自嘲開玩笑。
在家里,兩姐弟手足情深。均連幫均祥走動,而均祥則耐心把在學校里學到的東西教給她。1975年,均祥以優(yōu)良的成績小學畢業(yè)。畢業(yè)后,他仍常常參加社區(qū)活動。有一次,他在登臺演唱的歌曲中唱道:“父母愛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里問何日報?”我聽到這兩句歌詞時,不禁哭了。均連當時坐在我身旁,癡癡地看著我。我緊握住她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自從均連出世20多年來,我從沒有為過去的日子懊悔過。我一天比一天更疼愛均祥和均連。
均祥畢業(yè)后不久,丈夫不幸去世了。這時,我的長子已中學畢業(yè),在政府機構里做事;而很幸運的是,均連也大有進步,并進入了觀塘的“世界復康中心”接受職業(yè)技能訓練。3年后均祥也進入了該中心。我在觀塘一所工廠找到了工作,每天我們母子3人一同出門,一同回家,彼此相依為命。
現(xiàn)在,均連的工作加上津貼已可養(yǎng)活自己;均祥在一家汽車公司當管工助手,而我也在這個公司做清潔女工。
有個星期天,我想去菜市場買菜,于是叫均連送均祥回家。我看著她把弟弟用嬰兒車推上坡,心里在想:如今他們已經成為有用、自重的人;也許雨過天晴,上天畢竟是眷顧我的。
(邵彥輝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