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
你說風,風就來了。裹攜著從日吾則阿捎帶來的沙土,吹得我們滿眼都是。上頭來命令說,要種樹。于是就種了,可是還是不管用,那些樹根本就擋不住這些家伙。風,你說它像不像一伙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的匪徒。很多年前,這里傳說真是匪徒嘯聚的地帶,后來匪患被熄了,可是風患又起了。種樹,種樹,人們對付風的辦法看來只有這點了。我們種啊種,樹活了一茬,又死了一茬。風仍然行動得像往常一樣。
風,我敬重它像敬重一位大俠一樣。
風,我討厭它就像討厭一個四處作案的竊賊。
說完,他狠命把一個煙蒂熄滅在透明的玻璃制煙灰缸里,然后,側耳開始傾聽墟村中傳來的一聲又一聲催命般的狗吠和風行動的聲音。
風行動的聲音是無法具體描摹的。如果硬逼我描摹的話,那它起初來臨時會在一片大地上形成一個預示的氣場,像一個道行高深的氣功師凝神發功的前兆。然后,它就會像一個赤腳的舞者,像丟失了鞋子,滿世界去尋找。以舞蹈的方式:灰塵四起,紙片紛飛?;覊m飛揚中包含著各種飛揚的元素。紛飛的紙片上說不定書寫的是一段經文。
什么經文?
這我哪里知道?
他又點燃了一根煙,在煙霧的彌漫中繼續敘述起來。
以我的風度氣質,你不難看出我是一個科研工作者吧?對,沒錯,我真是從農林大學畢業的。分配到州農科所以后,所里就派我來這里幫助村民們治理風沙。誰叫咱年輕!治理風沙說白了就是種樹。種樹還需要人指導嗎?不用,挖個坑栽下去就行了??墒?,所長的意思非要我蹲點,這不已經好幾年了。植樹時節下鄉,村民們有事我還得下鄉。下鄉,下鄉,我都習慣了。當汽車走在通往墟村的土路上時,一顛簸我都能知道是哪個輪子踩到了哪塊石頭上。
石頭!石頭!瘋狂的石頭遍布在墟村的土地里。
他眉頭一皺——這可真是難題!無法解決的難題。因此在墟村你想隨便挖個坑那真不是件簡單的事。你得攢足了氣力,冒著使鋼釬時虎口被震裂的危險。要知道,在墟村挖坑是個細致活,你要懂得如何從石頭的邊緣取走土,讓它松動,再讓它挪個窩。然后,你還要畢恭畢敬地把它放到石堆里,就差說聲謝謝了!
石頭,真的阻礙了樹根的自由發展。
樹根不自由,于是樹就長不好,成活率就不高。
于是,我經常被所長叫去克一頓。
墟村啊墟村,讓我疲憊地想枕著塊被風吹涼的石頭永遠地睡過去。
墟村啊墟村,你想知道它的實質嗎?
想知道啊,那你就得給我敬根煙……喂,上火。他吐出一圈煙霧,像繩套,又吐出一縷煙圈,還是像繩套。房間里充斥的只有煙草味。我倆屬于那種被煙味浸泡的男人,好像在洗煙霧澡。他說著,頭頂上的煙霧漫向天花板,籠罩?。叮埃椎臒襞荩\罩住天花板上糊著的一張舊報紙,籠罩住我在天花板上游移的目光。
我倆都躺在床上,外面的風聲已把狗吠聲給淹沒了。
他又在煙霧的彌漫中繼續敘述起來。
我得給你講件事情。他的語氣開始平靜。
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得向你講講墟村的風。墟村的風猛,它也同樣是由氣壓梯度力的推動下吹起來的。一到風季,它首先要派幾柱旋風打頭陣,旋風搖搖擺擺地旋轉著,從村中走過。于是,人們知道大風要來了,過一會兒,飛沙走石,整個村子都包在風的大氅里,默不作聲,像刻著圖案的石頭。久而久之,房子深陷在沙土里。人們總是抖去塵土,抖去塵土,拍衣服和和褲腿成了墟村人擺脫不了的習慣動作。
他們說,風!
表情怪異,像是在吐出最邪惡的詞匯。
他又吐出一口煙,煙霧還未散去,他的故事就出來了。
土匪橫行的年代,墟村尚不是如此模樣。它像一座土筑的堡壘,被眾多的樹木包圍著。這些自然生長的樹,好像根本就不怕地底像女妖一樣沉睡的石頭。它們的長勢太好了,好像吸走了石頭的養份。我一直在研究這個謎一樣的問題,可是一直就不能明白和破解它。唉!說來遺憾,為了這個問題我從墟村的東頭邁步沉思到西頭,再從西頭又沉思到東頭,好像是在刻意模仿太陽的走向……沒辦法……我只有繼續往下講述了。那時候,林子里經常傳出一聲又一聲忽短忽長的口哨,老一輩人都知道那是土匪們要行動的信號。老一輩人還知道這片林子的魂就是那些土匪們,只要林子存在,土匪就會存在。時間就這樣飛逝,一年又一年,直到村里出現了一個叫做塔毗洛哲的人,他改變了局面。
那一天,塔毗洛哲背著弓箭,在村子里游蕩著,宛如一個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又如被饑餓指揮的或者遣使而來的猞猁,眼中藏著誰都能看出的意緒,悄無聲息地漫步在有風的空間。他追蹤著獵物的蹄痕,老練得就像故事里傳頌的被神靈護佑的獵手。脖子上懸掛的護身符,是一顆狼牙,它在林子的馨香里,在它的脖頸上做著細小的晃動。塔毗洛哲當然是感覺到了。他也深切地感到林子里正傳遞的馨香里有一股母獸的體臭在些微地泛起。他知道如果執意去吸聞此種氣味身體會犯困的,腦袋會發暈的,眼睛會迷糊的,從而導致睡眠,其結果是讓你再也醒不過來,把一付骨頭架子就永久地交給林子了。他沿著目測到的動物的蹄痕前進,時而撿起被踏碎的花瓣,黃色的,像米漿。紅色的,像鮮紅的汁液。已染在了他的手上。讓他心生冷涼和一種莫名的憐惜,要知道一個胸中揣有生鐵的獵人能夠做到這點已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他的身影在一面巖石上掠過。
繼而又掠過了一個杜鵑花叢。
巖石下有一條青花白斑蛇正試圖從一個縫隙中鉆出來享受一下時日給它的快感。但那叢杜鵑花卻成了阻擋它視野的障礙。
“塔毗洛哲,你必須沿著它的蹄痕走下去。”他在心里默默念叨,并騰出一只手抹開垂在額前的亂發。
“塔毗洛哲,你必須擦亮自己的眼睛,此處足跡混亂,千萬不要走錯!”他在一處動物們時常會來飲水的水洼邊繼續說道。
他看見另一塊巖石上刻著符咒。
宗教無處不在!他感嘆道。
動物的蹄痕越來越新鮮了。
是一只獐子。
當然是一只獐子。
的確是一只獐子。
他張弓搭箭警惕地張望著四周,像是突然從某個夢中驚醒的惡靈纏身的人。
說到這,做為一個農科所的技術員,我真想描摹一下當時周遭的情形。據我臆測,在離他兩里地以外的山谷中,此時正有一只豹子盤踞在一塊巖石上, 它瞭望著東方,它張嘴打了個哈欠,一股腥臭之氣噴涌而出。但這種氣息不會傳得太遠,范圍也就是在豹頭四周三公分左右的空間。而在他的頭頂,一只受傷的鷹在飛翔,它的傷口中正不斷地往下滴血,傷口是由于用力振翅,再次裂開的。血一滴一滴地從天空滴落在樹葉上,滴落在草叢間,滴落在鼠頭上,帶著一種新鮮的溫度,帶著鷹內心里的那種氣息,成為我要四處散布的軼聞抑或傳說。
但當時塔毗洛哲真得看見那只鷹了。當然,它不知道它正把自己的鮮血從天空滴下。
他抬了一下頭。
然后聽到前面的灌木中傳來活物運動的聲音,憑著獵人的直覺他對著那個方向把箭射了過去。
“嗖!”箭隱沒在了灌木中。
“撲通!”獵物好像中箭倒地了!
走過去一看,天哪!塔毗洛哲渾身的汗水像鋼針一樣豎了起來,他倒吸一口冷氣,身子發軟,倒退一步,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繼而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有如村莊前夜敲響的那陣驅鬼的亂鼓聲,毛孔怒張成無數雙受驚的眼睛。
闖禍了!
壞事了!
阿爸呀!阿媽呀!我怎么竟射殺了一個土匪,這下全村的人又該面臨一次大的劫難了。
他仿佛看見土匪們放火燒了整個村子,那些房子在烈火中呻吟著,火光映照著土匪們一張張猙獰的面孔。他們赤裸著肌腱隆起的臂膀,有些提刀在手,有些把匕首橫咬在嘴中,像村廟壁畫上繪就的口含滴血羊骨的惡虎。婦女們在土匪的身子下哭喊著,接著傳來袍子被撕裂的聲音,土匪們放肆的笑聲從火上傳出,又從倒塌的房子廢墟的余煙中傳出,又傳進了山谷中的一只豹耳里……可怕!塔毗洛哲想完就低頭看見輕風吹奏著插在土匪太陽穴上的箭桿,箭尾上的雁翎在晃動,仿若土匪的靈魂正在離開,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軀殼給碰了一下。他撥出箭,土匪的太陽穴上立時就出現了一個黑洞,繼而有更多的血從中冒出,轉眼就流到地上,淹去了一個螞蟻的巢穴。
馬!
那邊的樹干上栓著一匹馬。紅色的,像是當年被他撞見的一團地火。它佩著十七顆銅泡釘閃亮的黑革馬籠頭。馬鞍是松木做的,前橋上的木紋清晰,猶如一個苦難的掌紋!
這個苦難的土匪顯然是把馬拴在這里,自己躲在灌木里解手去了!
這就是命!
塔毗洛哲說著,就將帶血的箭歸到了箭袋里。這支殺氣很重的箭,陡然間增加了箭袋的重量!
他從馬鞍后橋上取下一個用牛毛編織成的結實的馬褡褳。他把馬褡褳扔到地上,他聽到馬褡褳落地時從內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猶如一個鐵匠正躲在里面打鐵,地面上漫起了一股土塵,但很快就消失于無形了,仿若遁入了時間的縫隙,歲月的縫隙。解開褡褳的扣帶,白花花的光亮涌在面前,晃人眼眸。伸手一探,便抓來一大把銀元在手。手一松,銀元又回歸到褡褳里,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他想數一數,一塊,兩塊,三塊……五十塊,哦太多了足有幾千塊銀元??磥磉@是土匪們用來購置軍火或者是用來做其它用途的。他回頭看那具死尸,夜色已籠罩在了上面,使它看上去像一截被雷電打折的斷木……
闖禍了!村里最年長的老人就著火塘的光亮說。
壞事了!村里第二年長的老人也就著火塘的光亮這樣說。
村里的好些男人那一夜就集中在了那間屋子里,仿佛要守住火塘里的火,仿佛要從大火中看到整個村子的命運。大家靜默無聲。寬闊和窄瘦的背部排列的輪廓異常的安靜,在這種不祥的安靜中,有一些人開始感到內心不安了。不安的人起身走出屋去。一個走了,兩個走了,三個走了……最后屋內只剩下村里最年長的老人和第二年長的老人以及塔毗洛哲了。
啟明星剛剛掛上穹蒼!
也就是在一只大黑狗的夢境里剛出現其它的狗離開墟村的情形時,塔毗洛哲好像猛然間就被一個無形之手把蒙塵已久的智慧之門打開了。
他一拍大腿起身說,我得帶著這些大洋,去省城請兵了!
二老目送他的身影消逝在濃重的晨霧里。后來的情形,我想你是猜都可以猜到的。政府果然派兵來了,他們打著藍色的旗幟,在樹林間以優勢兵力做戰一個月,就把土匪徹底消滅了。然后在一個篝火晚會上,微醺的帶隊官宣布,部隊從明天開始就要伐木了,因為政府急需大量的木料。況且這片林子不除,土匪還會重新嘯聚而來。伐木,說干就干。三個月,木頭就被伐完了。木頭是順著河水漂送到下游的,在由那里守候的一些官兵用鐵鉤撈起,像撈起一具具死尸,最后再裝車運走。這里從此開始變得光禿禿的了。人們明顯地感到了氣候的變化??諝忾_始干燥了。風開始刮起了。而且越刮越大。有一天,風剛刮完,塔毗洛哲身上蒙著塵土正往山下走,他回想起自己以前在森林中游蕩的情形,再看看現在的情況,不由胸悶難耐。他吐了一口血,走了十七步,又吐出第二口血和最后一顆牙,然后就倒地死去了。
故事當然沒完!
就如同我手里的這根煙未抽完一樣!
塔毗洛哲遺下了兩個孩子:大的名叫金烏珠,小的名叫吉格勒,數年之后,這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了。名聲更是傳遍了好幾座村莊。當然,他們沒有繼續祖輩打獵的營生,說實話,光禿禿的山上,除了麻雀在無其它獵物好打了。這二人自母親也去世之后,就跟了各自的師傅——大的學做鞋,他做的牛舔鼻式藏靴結實耐穿中看,做鞋者絡繹不絕,因此通向他家的小徑,總是被踩得結實干凈;而小的卻學會了格薩爾說唱,村里或村外每逢喜慶日時,總要請他去,因而他騎在馬背上,翻過山梁,涉過小河或者大河的身影,成了人們記得最清的形象。
這二人轉眼就到了聚親的年齡。
整個村子沒有任何姑娘可以配得上他倆!
墟村在風中嘆息!
有一日,一場漫天的黃塵包裹了村子。墟村的能見度為零之時,一個姑娘頭上包裹著沙巾,被風送進了村子。黃沙落盡,天光畢現。那個姑娘不知怎么已走進了他倆的屋子。饑餓使她端起放在桌上的一碗吐巴湯喝了起來。從此,她真的就住進了這個家里,成了兄弟二人的媳婦,人們起初看到的是她美麗無比的臉龐。后來人們又知道了她是一個啞巴。她說不清除自己從何處而來,要往何處而去。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嫁給兄弟倆。她,成了村里的一個謎。她,同時也成了墟村村史里的人物。
這兄弟倆真的幸福了!
金烏珠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日子里做了七雙鞋,送給了寺院里的阿卡。
吉格勒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日子里說唱了一部名為《取大鵬羽毛宗》的格薩爾史詩,受眾是村里的老人們。
在這之后,一個月朗星稀之夜。村里的一支琴曲寂滅在一個操琴者的手掌之時,人們突然發現,這倆兄弟和媳婦坐在自家的院中,一張羊毛織就的氈子墊在他們的臀下,一股黑夜的氣息悄然地在他們的周圍流淌。
三個人背影。
院墻里時間疾走。
院墻外一聲聲狗吠漸漸息止,如某家火塘里的縷縷煙火。
難得的月光撲打在金烏珠的臉上,他的表情時而肅穆,時而又表現出前所未有過的歡愉,時而又表現出無法躲避的擔憂!難得的月光把他的臉龐輪廓勾勒的線條分明,眼睛中有月光的銀點在閃耀。
他說:我們應該有個孩子了。他說這話時,像是用盡了攢了一天的氣力。
吉格勒這時突然發現哥哥被月亮的銀光鍍成了一尊塑像。良久,塑像開始動了。吉格勒聽到了那句細微輕柔的言語在空間響了一下。再后,他把頭別了過去,看了看啞女,一股溫情在心中傳遞。他又別過頭看了看哥哥,同樣,他的哥哥也看到弟弟身披月光染就的衣裳,猶如剛從月亮的染缸里撈出一樣。他覺得弟弟的衣裳開始往下濕漉漉地流淌著染缸里銀色的汁水。啞女也好像感覺到這兄弟二人要說什么,她的臉頰泛紅,但在那樣一個屬于月亮的時刻,沒有人能看得出來。她看了看吉格勒,又看了看金烏珠,然后把頭抬起看著月亮。
吉格勒這時也采取了同樣的姿勢。
他說:哥,你說得沒錯!
月亮走進了一朵云里。
啞女把頭低下了。
月亮走出了一朵云。
啞女把頭抬了起來。
當晚,啞女再次感到了撕扯靈魂般的快感。月亮之水漫過了墟村,月亮之水同時也漫過了所有的人心。
第二晚、第三晚,以后的很多夜晚啞女都感覺到了人世的美妙,陰陽的互補。細節我在這不想多說,只是你也知道不管是高貴的還是卑賤的丑陋的漂亮的男女在干那事時都差不多。當然,那個時期,白晝是風最橫行的時候,九柱小旋風一來,不消一刻鐘,大風漫卷沙塵,萬物被遮敝,人們足不出戶,都處在深深的擔憂中。而夜晚是最寧靜的時刻,月亮占有的夜晚,美妙的讓人恍若處在某處夢中仙境。
大風刮了很多很多天。
月亮的汁水在村中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一口井被黃塵填充了。
月亮汁水的味道也抵不過彌漫在墟村里的黃塵的味道。
啞女懷孕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這個事情了!
就在娃娃出生的那幾天,風停了。墟村迎來了三天難得的好天氣,艷陽高照。金卡鳥在空中結隊飛過,行動的陰影投置在大地上掠過,迅捷地掠過,從房頂,也從人們的頭上,也從一些牲畜的頭上,也從村頭一株干枯的已叫不出名字的樹上……
村里開始出現一些傳言。散布傳言的是一個叫達娃群培的成天無所事事的人。他說,他親眼目睹了當時的情形:金烏珠和吉格勒兄弟在等候著孩子誕生時的那聲啼哭。金烏珠不斷地相互揉搓著自己的雙手,顯得很緊張。而吉格勒的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倆都蹲在墻下。一個雙眼中流露出期待,一個雙眼里流露出焦急。當他們聽到孩子那聲清亮的啼哭,都猛地站起身來,都不約而同地走向門邊……
孩子出生了!
滿屋都飄蕩著一股胎血的香氣!
這兄弟倆走進屋子,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央,沒有人能夠察覺他倆眼中閃爍的淚花,也沒有人能知道他倆內心深處的各種想法。金烏珠端起碗喝了一口茶水,他聽到孩子又哭了一下;吉格勒接過他遞過來的碗也喝了一口茶水,他聽到孩子的哭聲在屋內隨著一股香氣在傳徹——他的心狂跳了一陣。然后平靜了下來,然后他平靜地看著發生在屋內的一切。
按生婆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木盆子,她把孩子放在里面,然后,用一個銅勺往他身上潑溫水。她口中念念有詞,還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撫摸著孩子發紅的身子,像撫摸一塊紅銅,未了還用手把溫水潑在他的小雞雞上。這時,接生婆的臉上漾起了一種笑意。接生婆說了一句話,整個屋子的人都被幸福包圍,因此沒有人在聽她言語。接生婆用干凈的棉布,擦干孩子的身子,用左手從酥油盒中剜出一塊酥油貼在孩子的腦門上。她的胳膊不小心碰著了在前三分鐘閑置在立柜上的銅勺——銅勺落地,聲音很悶,像是在敲一個塵封已久的門扉,孩子又哭了起來。
那一夜據說出現了無數瑞兆。
有人聽到自家的牛皮口袋中傳出一聲又一聲法號的嗚鳴;有人聽到自家柜子中金剛桿發出一聲聲青銅的嘯鳴;還有人看到紫氣在金烏珠、吉格勒兄弟倆的院中彌漫,繼而漫上村道,繼而漫上山岡,繼而上升入天空……
當然,這些傳說中的瑞兆并不能掩蓋這孩子在六年之后成為瘋子的事實。墟村里沒有一個人明白他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就瘋了。人們還記得在前一天。天氣還不是太糟的時候,這孩子跟在他二爸吉格勒的身后,從山上走了下來,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吉格勒把他扶了起來,拍去他身上的塵土,然后父子倆同時看到九柱旋風從村道上走過。接著一場大風不請自來。這父子倆就躲在一個人工挖就的避風的洞穴里,互相依偎著,互相感到呼出的熱氣噴吐在對方的臉上。他倆還感到洞穴中不住有土在往下落,掉在他們的頭上,掉進他們的脖子,于是身上就感覺到癢癢的難受。兒子把身子往土壁上蹭,父親就聽到兒子的背部有更大的土塵在往下落的聲音。之后,便是風聲不絕于耳。他們之間那時的對話顯然是可以猜測的。兒子說,這討厭的風。父親也說,這討厭的風。只是他的語氣更重些,更堅決些。兒子說,二爸我到底長得像你還是大爸?父親說,你說像誰就像誰。兒子說,我像母親。父親說,我看也是。孩子便咧嘴笑了一陣,在黑暗的洞穴中,父親看到孩子的牙齒在慘白地閃爍。同時他感到了全村人洞穴鼠類般的命運。父親的心不由一沉。
接著,在另一個白晝里人們看到的事實是:這孩子手握一把藏刀追逐著九柱旋風,他揮刀亂砍,旋風搖搖擺擺地似乎在躲避著刀鋒。
然后,一場大風把其后的場景徹底地掩蓋!
他瘋了。村里的藏醫確診道。
他瘋了,他的父母親和全村的其他人也這么說。
從此,這事就成了盛開在墟村的獨特風景。
唉,故事講完了,該休息了!
他坐起身子把煙蒂彈射在地上,于是空中劃過了一道煙霧。煙霧散去之后,他已把被子蓋在身上,然后伸手拉熄電燈,一切故事好像就要淹沒在黑暗中,接著我聽到他把一口痰吐到了屋子的墻壁上。啪,那聲音異常清晰,猶如有人在打自己的耳光。接著,我的眼皮開始沉重起來,好像吊著兩座雪山似的,于是,我深陷進了一場夢境之中……
第二天,我真的看見了那個揮刀追逐旋風的瘋子。只是他已白發蒼蒼,步履蹣跚!而風依然年輕,依然已舊有的速度前進,依然搖搖擺擺,可是他的刀鋒已不像以前那樣可以威脅到它了。
我仍然無法把這與墟村的實質聯系起來。
他知道后瞪了我一眼!
然后,在大風之后點燃了又一根紙煙。
他說,這里居住的是一群與風對抗的人。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
責任校對:次仁羅布
(工作單位:青海省玉樹州物價檢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