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與麥當勞

各地政府的辦公樓群千姿百態，顯示我們似乎正在失去了一種標準化管理的精神

看報道，某省會城市一個區級政府，修建了占地面積巨大、建筑豪華的辦公區。除了大建山水園林之外，人們還指責說它的會議中心外形看起來很像美國白宮。這以前，某市一個鎮政府修建辦公樓，造型很像天安門，也為自己招來一片指責聲。

我們似乎正在失去了一種秩序，一種標準化的精神。各地政府的辦公樓群千姿百態，可以說是一個社會自行其是的寫照。

談到標準化，人們以為只有科學、工業或商業之類領域才會存在。比如科學術語，電腦技術標準，還有布滿世界各大城市的美式快餐店麥當勞，等等，都是非常講究標準化管理的，對此人們也津津樂道。如果要說政治社會領域有什么標準化，人們立刻就會聯想到整齊劃一、機器人與木偶這類形象，聯想到禁錮、毫無個性之類的后果，越想越可怕。的確，政治社會領域有很多東西是無法標準化的，也沒有必要標準化；但是，在政治社會領域，有一些東西又必須標準化，才能進行有效管理，舍此以外，難有他途。

如果回到從前，比如不到一百年之前的清王朝，你要識別當地官府的所在，就像今天城市的孩子識別麥當勞一樣容易。由于標準化模式，你了解了一處麥當勞餐廳，也就等于了解了全世界所有的麥當勞是什么樣。而在古代中國，你知道了一家衙門什么樣，也就等于知道天下所有衙門是什么樣了。從總督府到州府到縣府，古代所有衙門都遵守坐北朝南、大門八字形、前朝后寢的禮制，都在中軸線上由南到北依次分布著三大主體建筑——大堂、二堂和三堂，分別是主官審案、調解和會客、居住的地方，與北京故宮中軸線上分布的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相對應。而在所有衙門的儀門與大堂之間，左邊廂房分布著文三房：吏、禮、戶，右邊分布著武三房：刑、兵、工，分別與中央朝廷的吏、禮、戶、刑、兵、工六部相對應。

這種曾經分布全國而現在已經所剩無幾的標準化政治建筑，是大一統政治理念與意志的延伸與外化。歷史學家黃仁宇認為傳統中國沒有達到數目字管理水平。如果與現代國家比起來，中國古代政府的社會管理量化水平還不夠高，但是，與同時期任何地區相比，中國古代社會的數目字管理水平可以說是無人能及。

也許，每一個社會都有某種標準化的追求，但是，沒有一個社會能像中國這樣，對政治社會領域標準化管理的追求如此廣泛、持久而有效。中國古代經書中記載著天子堂高九尺、諸侯堂高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這類古制，而現代考古發現也證明了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馬、大夫三馬、士兩馬和老百姓駕一馬這類標準細分的車乘制度確實存在過。秦朝形成了新的大一統之后，發起了車同軌、書同文、人同倫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標準化運動。到了漢代，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實行編戶齊民，推行一種大規模戶口統計與管理機構設置的管理制度。而隋唐朝代開創的科舉制度，更是當時世界上最標準化的人才選拔制度。大一統政制必然充滿著標準化精神。沒有標準化，就不可能有大一統。

傳統中國還對官府、官轎、官服與官帽等也形成了一種標準化、專門化制度。也許，在今人眼里看來，這些東西都顯得非常繁瑣，非常陳舊，但是，它卻是中國大一統社會的精髓。

它生成了一種秩序井然的可控的政治秩序。這種標準化、專門化，既意味著等級、特權與榮耀，也意味著責任、義務，還意味著必須立身于明處接受百姓的監督。

當傳統王朝終結之后，傳統中國社會復雜而精細的標準化體系也隨之消亡。中國進入一個新舊交替的過渡時代。現代政府職能復雜，官員眾多，地點分散，辦公樓與民居沒有什么不同，公車與私家車沒什么不同，官員穿著與百姓沒有什么區別，一切看上去很平民化，很有平等精神。但是，我們是否因此也丟失了對政治社會實行標準化管理的精神而不曾自覺意識到？

從辦公樓建設到公車使用，種種違規行為令人頭疼不已。糾正了這一次違規，很難防止下一次違規；這次因為大興土木有人受到處理，難以防止以后又有什么人冒出來，修建一些奇奇怪怪的辦公大樓，諸如此類，原因之一是否就在于新型標準體系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