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火
原本就做好了只身進藏的準備,坐上飛機后,就沒想多搭理身邊的人,雖然靠窗的是一個比我年輕許多的優雅女士。7點20分,飛向西藏貢嘎機場的國航4113航班正點起飛。
拉薩是我一生一定要去的地方,心儀已久,準備已久,終于在這個深秋的早上我起飛了。其實,直到昨天下午都沒有想起要走西藏。出差返家時路過成都,才猛然間想起,反正明天后天是休息日,何不走一趟?決定以后,在成都工作的女兒說,老爸,現在進西藏可不是好時候,啥綠色都沒有了,你又有高山反應,一個人最好還是別去。我好不容易有點時間,且自認為身體不錯,高山反應注意點就是了,于是便買了周一的返程票,毅然地踏上了飛往拉薩的班機。
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高山反應,叫我的這趟西藏之行只有31個小時。
空姐送水送咖啡來了,我有了把水遞給鄰座的機會。
“來,這是你的。”
“謝謝。”
一杯咖啡沒喝完,我倆知道了彼此都是四川人。她是一位長相不錯的三十來歲年輕女子,可能看我面善,也可能看我一頭花白的頭發,主動跟我擺起了龍門陣,一直到飛機落地。我知道了她是雙流城里的人,與先生一起開茶坊,日子也過得不錯。她兒時的朋友在拉薩做生意,邀請她進藏玩,這是她第二次去了。我說你可要給我帶路喲。她大方地說,沒問題,只要你愿意。
旅途真好,彼此不設防。這才不多的一點時間里,我與這位雙流女子便像認識很久了,現在只是重逢一樣。比起十分大方的雙流女子,我還是比較老成,盡講一些大而化之的旅途中的事,她怎么一點矜持都沒有?我心想,人家都這樣大方健談,我是不是也該多說一些。
“到了拉薩,你住哪兒?”我問。
“住朋友家。你呢?”
“成都的朋友給訂好了一家酒店。說現在是淡季,酒店打半價。”
“有人接機嗎?”
“有。也是成都的朋友聯系的。說是武警總隊的”
“喔。那好。我能搭你的車進城嗎?”
“當然。這還有啥說的。”
9點20,波音737落地。出站就見到一武警中尉舉一白紙,上面有我的名字,然后握手,然后給我提包,然后就望著我們兩人犯疑:“就你倆?”
我說,“是啊。”
“不是說有11人嗎?”
“哪兒啊,就我一人,她搭一下車。”
我趕緊打電話回成都問朋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他們聽成了11個人?來了一輛別克商務車,還來了一輛北京吉普,夠接一個VIP的小型旅游團隊了。
從貢嘎到拉薩有80公里。在中國,也許在世界,這是離城市最遠的機場了。出機場不久,一條波光閃耀的大河便出現在我的左右了。“喔?這就是雅魯藏布江!”我終于見到這條孩提時候就知道了的世界著名的江了。十月下旬,成都除了法國梧桐的一些葉片顯現出了秋的味道,幾乎所有的植物都還青翠如春,而這江邊的樹已經一片燦爛金黃了,映得江水更加波光瀲滟,遠處的山峰一座又一座地投進變化多端的波光里,純凈得不能再純凈的藍天白云也融化在江水里。我握著數碼相機時不時打開車窗拍攝著——在一個一年要吸進500克灰塵、一年就只有幾十天可以看見白云藍天的城市里生活,這里哪兒不是都想拍攝的圖景啊。由于不太熟悉,我不好意思叫車停下來讓我拍攝,不然的話,我不會在這近百公里高原道路上,個把小時就趕到了拉薩的。
我忘情于江水和兩岸美麗的景致,冷落了坐在旁邊的雙流女士。在飛機上她給我細細地介紹拉薩,現在我卻如此不禮貌地冷落她。但窗外如畫的景色和陽光,對我的感召和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我想,還會有時間的,到了拉薩再說吧。
結果是完全沒有了時間。
9點半已經到了市中區,在一路口,雙流女士說,“我到了。我的朋友就在附近。”于是,說了聲謝謝和再見,就提著她不太大的提包下車了。人生也真是,相逢相別竟如此短暫,一聲謝謝和再見,就結束了兩個小時的故事。又過了不到十分鐘,我的酒店也到了。與武警上尉和駕駛員說了好多謝謝的話后,我便走進拉魯濕地旁邊的酒店。
是有一些說不出的遺憾。不過,我在拉薩的故事并沒有結束。
10點鐘我已經打出租車前往大昭寺。本來按照常識,進藏的第一天應該好好地躺著以適應高原,何況我本來就有較強的高原反應。從貢嘎到拉薩的一路上,武警上尉也一個勁地叮囑我,住進店后不要走動,不要用冷水洗臉洗澡,最好向酒店要幾顆防高山反應的藥來吃,再躺上幾個小時,還有一定要注意,不要感冒。哪有這么嚴重?從飛機落地到進店,我還真沒什么感覺,我知道拉薩海拔還不到4千米,最重要的是,我的返程機票決定了我在拉薩只有兩夜三天57個小時。除了睡覺,我肯定會充分利用時間多看看拉薩。
大昭寺到了,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與它相鄰的八角街相似,也是一個非常奇異的貿易交易場,或者說它也是八角街的一部分。再形象點說,像是我們川南一個大集鎮上的一座戲樓。不同的是人們有著黝黑的臉龐、高聳的鼻梁,褐色的藏袍,手持轉經筒,面無表情。我在狹窄的石板街道上穿梭,一路看過去,看私家博物館,看現代唐卡作坊,看干山貨鋪,看清靜小吃店,看熱鬧菜市場……駐留最久的是一家大雜院和只有三個人的唐卡作坊。大雜院里住著七八家原住民,見我端著一個相機拍這拍那,并不理我。三個人的唐卡作坊,很小很小,小得再多兩人就打不過轉身。三個非常年輕的畫手,對著各自的畫板精心地在描著,用很細的筆蘸點口水,再蘸蘸顏料調和就往畫布上描。我開口問這些畫怎么賣。一年歲大一點的認真地打量了我一下,接著說了一個價,尺幅大小的唐卡也要250元,不用說古舊店里的舊唐卡更是天價了。因此在八角街,我一共買了三件東西。一個轉經筒,四只牛骨頭刻的面具,一串據說是開過光的天珠手鐲,本來想買一冊手抄的藏文經書,一想藏文一點點都不認得,也就作罷。
趁太陽落山之前我要把羅布林卡看完。晚上好好睡一覺,第二天的全部時間要花在布達拉宮上。我知道羅布林卡是達賴的夏宮,十四世達賴離開羅布林卡后不久,羅布林卡改名人民公園,但沒有多少人叫它人民公園的。進去以后,我按照門票上的示意圖順時針方向行走,獨自感受達賴夏宮的精致和神秘。對于藏傳佛教,我凡乎一無所知,對于西藏的歷史,也只有點文成公主和親、元蒙總制院轄地、江孜抗英等常識。還知道在中國的三十幾個省市自治區的語音只有西藏不是“XIZANG”而是“TIBET”——漢藏語系里的“土蕃”之音既源遠流長,所以叫“TIBET”,可見生命力之強。因為對西藏心儀已久,進西藏前我看過一些地圖、游記之類的東西,還專門買了一本《西藏的神靈和鬼怪》,這是一部奧地利人寫的有關藏傳佛教護法的書,不但沒有看完,看了的也不太懂。此時進了羅布林卡也就是“到此一游”。羅布林卡的經堂、院落、廂房、神臺、神龕、壁畫、地毯、穹描、畫棟、彩磚、金瓦、桌椅、花幾等等的出處、它們的主人何人、它們的價值何在等等,我一無所知。在我漫游的時段,除了夏宮里的僧人外,很少遇見其他游人,我也就隨心所欲地走著拍著。等我一個經堂一個廂房、一個院落一處園林地轉悠時,天已是暮色。依然湛藍的天空中有夕陽灑下的縷縷金色輝霾,羅布林卡所有房脊抹了一層給人無限遐想的佛光。
下午的羅布林卡,是我在拉薩最輕松的時光。我慢慢地穿行在羅布林卡的每座廟宇,穿行在廟宇與廟宇間的通道,享受著羅布林卡的神秘和靜謐,享受著羅布林卡的來自天際和神靈的光芒。然而,拉薩的夜晚卻沒有這樣慈祥,它毫不留情地給了一個有高原反應的人重重一擊。
這天的晚上8點至翌日晨8點,是我活在這個人世的50年里最不能忘掉的12小時。我知道自己有高山反應,但拉薩海拔不到4000米,并不是一個了不起的高度。后來有人給我解釋,你去的時間不對啊,十月下旬拉薩已經沒有了綠色,氧氣更加稀薄。那天酒店里只有包括我在內的四五個客人,沒有熱水,我就用電水壺燒了點水洗了臉也洗了腳,然后躺在床上看電視,大約在十點過覺得倦了,便關了電視想睡了。不料一躺便是一夜無眠,還是一夜掙扎。很快我就知道了高山反應降臨了!慢慢感到難受之極,十個腳趾和十個手指全是僵的,稍稍彎曲又覺得是木的;小腿肌肉不僅發酸而且打顫,腿關節好像要分離脫節;背上肌肉和腰椎的骨節引起的酸痛連翻身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最叫人覺得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是,頭脹痛得似乎立即就要爆裂!想給遠在成都的女兒打個電話吧,算了,別把她嚇壞了。還是給拉薩市的120打電話吧,向急救中心求救。
其實當時還想到要是同機進藏的雙流女子也住在這家酒店就好了。在拉薩,我沒有一個朋友。她見到我這樣恐怕不會不管吧。我的生命不會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吧。如果生命真的就到此為止,說不定還是一種解脫呢。
哎喲!天要什么時候才亮啊!
看來必須改簽機票,逃離拉薩。
改簽機票,立即返回成都,這是拉薩一夜一直縈繞在心上的念頭,終于煉獄般地熬到了清晨的八點。稍作洗漱,便立即打的到了民航售票處。
拉薩的民航售票處看起來很簡樸,也不大。九點鐘才開門,一看還差十多分鐘,我便在旁邊的小食店要了一碗稀飯和一個鹵雞蛋。還好,居然能吃東西,這就好。這就讓我又有了一些底氣。票幾經曲折改簽到手后,還有三小時民航的班車才送人。來一趟拉薩真不容易,布達拉宮一定要看。剛剛過去的一整夜發誓什么都不再看,只要有紅眼睛飛機也立即飛走的想法,便在一碗稀飯和一個鹵雞蛋下肚后動搖了,布達拉宮還是要看的。于是就有了日記中下一章:
送機場的班車大概在11點發車,我在拉薩的時間還有兩三個小時,也許能看看布達拉宮吧。坐一輛三輪車花了五塊錢便到了布達拉宮廣場。雖說已是秋天,高原的太陽還有許多熱量。我的時間不夠進去了,況且我連喘氣都相當困難,哪能再往上面去啊。下次來看你吧,布達拉宮啊,我也只好這樣安慰自己了。于是,我便在廣場邊上,從下往上遠眺高高的布達拉宮。早上十點,剛剛送走清晨,四面八方朝覲的人們陸陸續續來了。原來只在電影電視里看到過的那種一步一匍匐一步一叩頭的景象,現在真真實實地就在我眼前!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手里轉動著轉經筒,口里念念有詞,虔誠地朝著布達拉宮佇立、匍匐、叩頭。此時,我用我的相機,也用我的心,記錄著我身邊的香客和人流,記錄著巍峨莊嚴神秘的布達拉宮。我只能做到這樣了。那級級的臺階,是通向佛的坦途嗎?那扇扇的窗欞,可以超度肉身嗎?我不能知道。我只知道這次的西藏行,注定要如此遺憾地結束于布達拉宮下的山腳,神秘而莊嚴的布達拉宮對于我而言依然是不能觸摸只能瞻仰的,即使到了拉薩,我與布達拉宮面對面只有幾步之遙。
拉薩至貢嘎的途中已沒有了昨日的新鮮。盡管雅魯藏布江的水還是那樣的波光粼粼,盡管兩岸的秋色和層層疊疊的山巒,還是那樣富有韻味,缺氧令我的頭簡直不聽使喚。巴不得立即離開高原,離開令我一夜不眠的拉薩。到了檢票口時,想到真的就要離開心儀已久卻又如此匆匆離別的拉薩,仍然不免悵然。人不算多,呆呆地站在檢票口的甬道上,呆呆地站著。這時,手機卻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在我瞬間猶豫后我還是接了起來。
“喂,是劉先生嗎?”有點怯生生的味道。
“哦。是的,你是……”我已經聽出了是誰,這讓我很吃驚。她怎么有我的電話,她最多知道我的名字,因為在昨天接機時,接機的中尉手舉著寫有我名字的牌子。但我的手機號,我清清楚楚記得,我沒有給她。肯定沒有給過她,那她是怎么知道我的“7844”呢?
“你下午有空嗎?”對方見我語無倫次,緊問了一句。
“對不起,我要走了,登機牌已經換好。”
對方便沒有了聲音。
這是我在西藏31個小時的最后一句話。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