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奇
仰望星空,是在和無窮奧妙進行一次神圣的對話。
天和地,星和人,當中隔著厚厚的大氣層和渺遠的真空,那是一種常人無法企及的距離。但目光,卻可以將他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小時候仰望星空,多是依偎在奶奶的懷抱里。奶奶的懷抱真溫馨,溫馨得讓我感覺不到除了星星之外的任何一種事物。那么多的星星,撒在天空中,猶如無數晶瑩的露珠在草葉上搖曳。奶奶告訴我,每一顆星星都代表地上的一個人,每顆星都有許許多多的故事。我沒有遇到能給我講故事的星星,倒是奶奶用干癟的嘴把故事講成了一條河。現在想來,那河中分明泛著奶奶的影子。
在奶奶的懷抱里,我開始尋找屬于自己的那顆星,并沿著奶奶和星星深邃的目光開始了生命路途的慢慢遠行。當奶奶瘦瘦的胸膛不能再承受我日益膨脹的身體,我的夢也開始碩大起來,碩大得不再靠奶奶的故事養活歲月。村前有條小河,小河邊有片草地。從春天小草萌綠到秋天草木枯萎,我的無限夢想便在河面的小浪花上跳躍,一起躍動的,還有星星。星星在天上,也在水中;在我的眼睛里,也在我的心里;在奶奶的故事里,也在我的憧憬中。
星星到底是什么?是天上的露珠?是地上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曾有一段時間,奶奶喜歡每講完一個故事,都同我們一起找出天上的一顆星星,作為故事主人公美好品質的化身。幾年下來,許多星星便被我們賦予了新的內涵:有的代表誠實,有的代表勇敢,有的代表自強不息,等等。我們幼小的心靈,也因此播下了誠實、勇敢、自強不息的種子。一天晚上,奶奶講完贊頌一個人心地善良的故事后,照例讓我們找出一顆代表“善良”的星星。我們嘰嘰喳喳,各抒己見。有的認為應把與“誠實”緊挨著的那顆星叫“善良”,有的認為應將離我們最近的那顆星叫“善良”……奶奶靜靜地聽著,微微地笑著,眼睛里滿是慈祥。最后她說: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我認為讓那顆最大最亮的星星代表“善良”更合適些。因為善良是一個人最美好的品質。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即使活得很卑微,也會得到人們最真誠的尊敬和稱贊。我們頓時拍手歡呼起來。許多年以后,漸漸長大的我們為了各自的理想而各奔東西,奶奶也早已作古。但無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樣的事情,我們的心中都閃爍著那顆最大最亮的星星,即使在天空陰云密布的時候。因為它是奶奶點在我們生命旅途里的一盞長明燈。
人仰望星星,星星俯視人。星星滋養了人的夢想,人豐富了星星的生命。亙古的年代,星星同人一樣,也在不斷地誕生,又不斷地隕落。究竟是星星多,還是人多呢?也許沒人能說清楚。生命的驛站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頭頂依然有滿天的繁星。星星們也在隨我一起四處漂泊嗎?仰望星空的日子卻明顯地減少了,少得常常到了遺忘的程度。對它們的發現,往往是在不經意的一剎那間。就在這萬分之一秒的對視中,我才驀然明白自己的腳步已變得多么匆匆和無奈。我的星,也會感到失落嗎?在我想不起它們的時候。其實,我并不知道哪顆星真正屬于我,只相信凡是注視我的星星都在關心著我,便都屬于我;而我,也便屬于每一顆星。擁有這么多星星的人是幸福的,充實的,因為它們至少可以點綴夜里孤寂而悠長的夢境。
星星是深邃的,也是圣潔的,她的目光清澈得如一縷清風,那是因為她的心底沒有一絲私心雜念。人看星星很小,小得不及人的一個眼睛;星星看人呢,也許更小,因為它的胸懷比人要大得多。
辦公室的窗子正對著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坐在窗前,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大街上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我常常靠在椅子上,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掃描那些行態各異的人們,有時靜靜地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思想也便柳絮般紛紛揚揚地鋪展開來。
今天的天氣真的很好,好得讓人幾乎舍不得用。大街上依然是車水馬龍。畢竟是深冬了,人們都包裹得嚴嚴的、厚厚的,以至于讓人難以看清他們的尊容和神情。惟見各色的風衣和圍巾在看不見的寒流里輕輕地飄逸著。這樣的情形,仿佛一下子拉大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行色匆匆的男女老少們,都趕著去忙些什么呢?是去赴一個美好的宴會?是去看望自己的父母?也許是剛領了工資,準備到商場里買下心儀已久的服裝?受到領導的信任和重托,要去完成一個神圣的使命?或者是為了功名利祿而四處投機鉆營?為了生活的窘迫去求爺爺告奶奶?他們各自懷著什么樣的心態,我不得而知。我只看見,他們此時正或步行或騎自行車摩托車或開著惹眼的轎車行走在冬日的這條大街上。
我無法想象,就在這一刻,開著高級轎車的人是否一定比騎自行車的人更從容?穿著貂皮大衣的女士是否比衣衫襤褸的婦女更高貴?把摩托車騎得飛快的小伙子是否比步履蹣跚的老人更先到達目的地?我也曾走在風中,奔波在寒流里,有時是去赴甜蜜的約會,有時是去共進“最后的晚餐”;有時是去借錢;有時是去還錢;有時是急著要把一份喜悅告訴朋友;有時是把滿腔的失望和憤怒揚灑在冷冷的時空里……我不知道,當我在大街上悠閑地或匆匆而過時,是否也會有人在世界的一隅靜靜地看我一眼,做些無端的猜測或懷想。就像自作多情的我,亦或是才情橫溢、善于用別人的身影裝飾夢境的卞之琳。
風漸漸地大了,大街兩邊的法國梧桐上殘存的頑固樹葉愈加瑟瑟發抖。終于又有幾片不堪重負摔落下來,打在我的窗玻璃上,又輕輕地落到地上,如同一聲輕微的嘆息。就像一個被對手打敗的摔跤手,無奈中夾雜著不甘心,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對于樹葉,最大的對手其實不是風,而是季節和時間。在這個強大的對手面前,它根本就沒有任何贏的可能。這一點,它應該比人更明白。它之所以這樣茍延殘喘地拽著樹枝不肯松手,是因為它知道自己一旦離開了母體,就立即成了沒娘的孤兒,無家可歸的浪子,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運。
此時,下班的時間到了,從各個學校、醫院、機關、公司涌出的人流頓時漲滿了整個街道。盡管人多且雜,卻不太喧嘩,偶爾聽得到車鈴和喇叭的響聲。我想,此時人們的心里一定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吧——在外忙碌了一天,就要回到家里共享天倫之樂了。家,那是一個多么溫馨的地方啊,盡管有時也會吵會鬧,但卻處處灑滿了愛與被愛,時時為疲憊的心靈打造一片寧靜的港灣,為脆弱的生命營造一個遮風避雨的愛巢。有家可回的人,是多么地值得驕傲和幸福啊!即使在外面櫛風沐雨,即使勞作得身心俱憊,即使被明槍暗箭襲擊得遍體鱗傷,只要有家,就不會感到孤獨無助,不會感到絕望,再濃的苦酒也能一飲而盡,再大的困難也能一肩挑起。
依然記得許多年前,當年輕氣盛的我流浪在異鄉時,感覺真像極了一片無依無靠的落葉,不知道何時會從何地來一陣風把自己吹向何方。為此,一向自以為心比天高的堂堂七尺男兒竟然常常偷偷地面對家鄉的方向淚流不止,或者騎著那輛花30元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破自行車夾雜在下班回家族的人流中尋找回家的感覺,然后再一個人孤零零慢慢地回到離打工處僅幾步距離的冷冷清清的宿舍。更多的夜晚,我會佇立在寒風中,靜靜地注視著那些透射出柔和燈光的居民樓的窗口,想象那里面洋溢的溫馨和甜蜜,回想自己在家時的幸福和快樂。直到他們次第閉上“眼睛”,進入夢鄉。
暮色漸濃,華燈初上,街上行人漸稀。我關好辦公室的門窗,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向自己的白發爹娘、嬌妻稚子。在寒風中默默佇立的每一盞路燈啊,此時多么像一位位慈祥的母親,正打著燈籠照亮孩子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