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 羽
1
看幺幺過得這么辛苦,我真的想跟她交換位置。
幺幺認識歐陽朔后,常拉我一起吃飯。歐陽朔這個人看上去城府很深,跟我們說話斟酌半天,語調和詞匯都是官腔十足。幺幺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愛的男人我絕不允許自己討厭,于是盡量從他身上找優點。是的,他高大英俊,沒開口的時候像個藝術家、模特、或者運動員,但只要一開口,你就立刻可以判定他是個政府官員。這足以令多數女人掃興。政府官員這個職業雖然待遇優厚,但似手會使男人的魅力打些折扣,到底為什么,沒有誰能說清楚,盡管歐陽朔并沒有腐敗的啤酒肚。
我努力克制著厭惡與幺幺的男人相處,干巴巴地發揮著我幽默的天分,但總被他缺乏誠意的笑容所擊潰。每當我決心給他點顏色看看的時候,總撞到幺幺那近乎圣母般仁慈悲憫的表情,她的細白手指在茶杯邊上慢慢劃動,她的嘴角牽起一絲無奈與悲苦,她的一切動作與表情都使我泄氣,打消一切念頭,繼續與歐陽朔浮皮潦草地應付下去。
打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歐陽朔根本沒出現,他忙著準備開市人代會的材料,他能否躍升為市領導的得力干將就在此一舉。我的憤怒,終于在幺幺淚眼婆娑地告訴我歐陽朔還沒跟老婆離婚時爆發了。我揪住她的衣領死盯著她的眼睛吼叫:“你是死人吶?你沒自尊啊?你就那么相信他說的話?你是不是被他催眠了?”幺幺的眼淚在我的撼動中如雨散落,聲音也顫抖如風中秋葉:“他說他老婆剛做了盲腸手術,他開不了口……我只好信他,不然還有別的辦法嗎?他答應我一定會離婚已經讓我很滿足了,我真的不想給他太多壓力,他也很難了,真的……”
幺幺你知道嗎?為了他,你失去了工作——那是一份外資銀行翻譯的優越工作,因為他不喜歡你跟老外打交道,于是你成了一個間或干點零活的失業人員;為了他你失去了大部分朋友——他不希望你出席大多社交場合,他喜歡傳統的賢淑女性;為了他你住在一套40平米的出租房,謹慎地過日子;為了他你隔絕于整個世界之外,因為你愛的是一個別人的丈夫、有升值潛力的政府官員、自私的冷酷的男人!
幺幺咬著嘴唇,任淚水濕透衣襟,仍一遍遍地重復著“我不會離開他,即使不會有任何結果,只要他要我一天,我就不會離開他。”
我在盛怒之下離開幺幺,一去就是兩年。
2
這兩年里我找到一個愛我的男人,他叫陸銘誠,有一雙溫暖明亮的眼睛。盡管他木訥少言,性格沒有棱角,只是一個平凡的好男人,我還是開始變得很絮叨,學會撒嬌,學會使小手段,用很傻的狡猾去戲耍他,以換取他憨厚無奈的一美。在他面前我發現自己變成了那種從前討厭至極的女人,造作又淺薄。我忽然明白了幺幺的宿命:是的,他愛你,就值得。
這念頭起來的那一天,我的心就一直在對幺幺的掛念中發疼。我瘋狂地奔向幺幺的那間小房子,敲開骯臟的貼著許多小廣告的門,我用力將她擁在懷里,泣不成聲。
我坐在被夕陽烤燙著的客廳里,喝她做的冰凍菊花茶。她的眼神里已經有了些許快樂,果不其然,歐陽朔終于順利地離了婚,可是他的仕途卻進入了瓶頸。他在秘書處的辦公桌已經從最里邊被調整到了最接近門口的位置——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排列方式,暗示著一些復雜而明確的信息。歐陽朔開始變得暴躁,甚至對幺幺動了手。幺幺向我出示胳膊上的一大塊青紫。我心里有一塊石頭落地的松快感,因為我看到她的目光中無奈的憂傷已經少了很多,多了一些近似自嘲的平靜。
“該是你離開他的時候了,即使你不離開他,有一天他也會離開你,以我的直覺推斷,這一天已經近了。”我說:“不,我現在不能離開他,他現在很失意,離開我他會絕望的。”她的目光不再堅定,充滿了猶豫。我越發努力地煽動她:“也許離開你,他的仕途會起死回生……”我心里清楚,對于單純的、寧愿犧牲自身成全愛情的幺幺來說,這句話會有多么大的力量。果然,她的眼睛一瞬間亮了。
我把幺幺接回自己的住處,翻箱倒柜找出大學時的窗簾掛上,我把來訪的陸銘誠介紹給他:“幺幺,我的‘老情人。”陸銘誠微笑著把手伸給幺幺。離開了歐陽朔,在因靦腆而手足無措的陸銘誠面前,幺幺又變回了大學時那個美麗如空谷幽蘭的湘妹子。
3
一個月后,由于商業對手挖墻腳,公司的樓盤銷售陷入了停滯狀態,我奉老總的旨意去人才市場火速招聘銷售人員。在擁擠的應聘大軍里,我居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背影。“歐陽朔!”我叫出他的名字,他猛地回過頭來,讓我看到一張憔悴的臉。他轉身向人群里擠去,我乒乒乓乓地推開面前拼在一起的幾張桌子,飛快地追出去,一把拉住他。
他辭職了,失業了。在麥當勞,他坐在我的對面,始終不看我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冷硬。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凈,憔悴的青色隱隱地蔓延。
“早就想辭職了,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他眼睛看著斜下方的玻璃,臉上被陰影切割出童稚與倔強的神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口中,說出非官腔的語言。“歐陽朔,我一直認為你不會說非官腔以外的漢語,你讓我大開眼界啊今天!”我由衷地說。他笑了,笑得很男人。
這個幺幺迷了三年的男人,原來真的不該被我在記憶里一直輕視。
我把歐陽朔招入公司,讓他成為我手下的業務員,花了幾天的功夫單獨培訓。我得承認,他在新的工作環境中激發出來了前所未有的潛能,7月開始,火熱的售樓戰就打響了。
我每天頂著火辣的陽光沖進戰場,晚上拖著僵硬的雙腿回家,幺幺總是在廚房煎炒烹炸地忙活,陸銘誠幫她打下手。我把頭靠在沙發背上看著他們有說有笑的安詳背影,內心一片寧靜——這就是我想過的生活,我愛他們,他們是我的。
歐陽朔工作得非常不錯。他在試用期的第四個月就賣出了150套房子,創造了公司前所未有的驚人紀錄。他每天穿著雪白的襯衫打著領帶在驕陽下奔波,他不僅幫客戶買房,還提供裝修的經驗、貸款的竅門、辦過戶手續的注意事項。他誠實地告訴客戶自己公司房子的缺點,幫助他們憑此缺點向公司討價還價,犧牲掉自己應賺的介紹費,免費帶更多的人看樓,甚至自己掏錢打出租車送客戶回家。老總對全體銷售人員激動地說:“多年來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人!他懂銷售,銷售就是把可以賣掉.的一切都賣掉。他懂了,你們一直不懂!”
老總亢奮地演講時,我瞄他一眼,站在老總身后的他抱著雙臂眼看地面,曬得黝黑的臉上表情硬朗,兩腮繃得很緊,呈現出剛勁的線條。我的心忽然一動。
下班后我說請他吃飯,他站在十字路口東張西望地挑選飯館。我躊躇了許久,終于開口說:“要不,去我那兒吃吧,幺幺做了飯在家等著呢!”他的臉色頓時變了。
“不。我不能再見她了。”他的神色彷徨起來。“她還愛著你。”我說。“我知道。可是我并不適合她,跟她在一起,我總是讓她受到傷害。”他低頭囁噶著。我沒聽清,請他再重復一邊。他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大聲對我說:“跟適合彼此的人相愛才會有幸福!”這突然大起來的聲音讓來來往往的行人側目。
我們在七月黃昏的擁擠街頭,看著對方的眼睛久久地發愣。
4
回到家,幺幺照例在廚房忙活著,陸銘誡照例在幫廚。我把頭歪在沙發背上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陸銘誠圍裙后面的帶子,被系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這個八月來得很明亮,陽光將湛藍的天變得清澈如洗。
我借了一套公司還沒賣出去的海邊別墅,辦了一場漂亮的婚禮,把幺幺嫁了出去。美麗的幺幺,幸福的幺幺,我把她交給我為她挑選的男人陸銘誠,讓她被真正平靜安穩的愛情心甘情愿地淹沒。看到幺幺那溫柔得漾滿了三月春水的眼睛,整個世界都會沉醉。
婚禮結束后我站在沙灘上,遠遠地望著幺幺與陸銘誠憑欄而立的雙雙背影,無限感慨。“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的男人送給自己的好朋友,內心作何感想?”一個聲音從背后響起,我轉過身去看到歐陽朔,他的小麥色皮膚在夕陽下顯得有些滄桑。“你說過,適合彼此的人相愛才會幸福。陸銘誠是個適合幺幺的男人,跟我在一起,我怕會虧待他。”“聽你的意思,好像跟愛情沒什么關系?他難道不愛你嗎?”“不適合的愛如同無源之水,遲早會枯竭。幺幺也曾深愛過你,但現在她愛上了陸銘誠,這不是簡單的見異思遷——她終于學會主動把握自己的命運了,我為她高興。”
“那你呢,適合你的愛情在哪里?”他把若有所思的目光固定在我臉上。
“不知道。”想了一會兒,我又補充道:“適合我的愛情還差一點,只是一點點,但有可能一生都彌合不了那一點點差距。”
“不一定。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固然需要及時松手各自尋找幸福,走同一個方向的人總是可以做些調整的,你不是一直很樂觀嗎?”
“樂觀一直在,只是沒信心。”
“有沒有信心先試試看吧。”
我倆一邊聊一邊沿沙灘漫無目的地走,直到潮聲從海的深遠處響起。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