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開的花兒，等誰回家

　　一
　　
　　最初的日子里，唐彬總是坐在窗前抱著吉他寫曲子，偶爾也會唱起那首我最喜歡的歌：跟我一起飛吧，飛去海角天涯，看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那是唐彬寫的第一首歌，那時的我們住在一棟破敗的教師公寓樓里，水跡斑駁的墻壁和長著綠霉的木頭衣柜。并不昂貴的租金，對我們來說卻也不菲，可是唐彬執意要住進來，因為這里跟音樂學院只有一墻之隔，可以讓他輕松地翻進學校里去。
　　每當悅耳的鋼琴聲從圍墻那邊飄過來，唐彬的臉頰便驀地明亮起來。
　　唐彬說，妍妍你聽，音樂是這世上最偉大的語言，可以穿越一切時間和空間。
　　那是段拮據而狼狽的日子，生活僅僅依靠我在KTV推銷啤酒的微薄提成來支撐，除去房租和水電費，剩下的錢除了吃飯什么都不能干。
　　那時我一直認為，只要唐彬能夠一直愛我，這就夠了。
　　
　　二
　　
　　偶爾，唐彬也會帶我一起去到圍墻的那邊。
　　圍墻那么高，唐彬站在墻那邊伸開兩手接著我，我總要閉上眼睛才敢跳下去，棉布裙子在風中開成一朵圓圓的喇叭花。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們又一次去了音樂學院，依舊整潔的校園里，唐彬說，總有一天，我要名正言順地站在這里。那一刻的他眼光是那么堅定。可當我們一回頭，卻看到音樂學院身材高大的保安正冷冷地盯著我們。
　　你倆從哪兒溜進來的？
　　保安大聲喝問著步步逼近，有好奇的學生圍攏過來擋住我們的退路，不屑而鄙夷的目光，像是看著兩個齷齪的小偷。
　　我們束手無措地站立著，度秒如年。
　　直到，鵑兒出現在圍觀的人群里，略略驚訝地凝望我們片刻，然后走上前來。
　　他們是我的朋友。她對保安說，然后回過頭來叫唐彬，快跟我上樓去，我爸已經等你們很久了。
　　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人群頓時就安靜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讓出一條小道，我和唐彬茫然地跟在她的身后朝教學樓走去。
　　一直走到三樓沒有人的轉角處，鵑兒終于站定回頭，并且卷起嘴角微笑起來。
　　我常常都能看見你呢，她不理會我的存在，只是微笑地注視著唐彬。然后她舉起一根細白的手指，從轉角處的窗口指出去。
　　窗口的那一端，是我們破敗的小屋子，是唐彬常常抱著吉他唱歌的地方。
　　
　　 三
　　
　　鵑兒的爸爸是音樂學院的校長，也是小有名氣的作曲家。之后的某個傍晚，唐彬一臉興奮地跑進屋里，不斷揮舞著手里的一張紙片。你看，唐彬激動地說，鵑兒給我的門票，是一年一度的原創歌手演唱會！
　　他清秀的臉龐因這意外的驚喜生動了許多，可我只是沉靜地對著鏡子畫好眉毛，然后起身穿好外套。我去上班了，我說，我會給你帶夜宵回來。
　　整個晚上，唐彬興奮的臉龐總是晃動在我眼前，我抱著一箱啤酒坐在吧臺前發呆，直到七八個家伙抄著酒瓶和玻璃煙缸追著一個男人一路朝著吧臺跑來。
　　是KTV里常有的斗毆場面，可那格外沉悶的一晚，頭頂不停旋轉的紫紅色燈光和眼前搖晃的人影卻讓我的頭腦輕易就混亂不已，蠻橫的叫罵和唐彬快樂的歌聲，湛藍的天空和演唱會門票，一切亂作一團，我的心轟然炸開。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握著一只碎掉的啤酒瓶站在了兩撥人中間，那群家伙一臉震驚地停在了離我兩三步遠的地方，為首的那個緊緊捂住額角，紅得刺目的血順著他的指縫淋漓而下。
　　一切都平息下來之后，大廳里一片死寂，那個被我救下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充滿感激地說，謝謝你，然后從皮夾里取出一疊鈔票遞過來。
　　隨著鈔票一起遞過來的還有一張名片，他叫顧長衛。
　　
　　 四
　　
　　KTV那一仗，一塊啤酒瓶碎片割傷了我的腳背，傷口不大卻很深，當我跛著腳帶著買來的夜宵回到家里，唐彬卻早已睡熟，他抱著他的吉他躺在那里，手里握著鵑兒給他的演唱會門票。
　　我使勁地搖他，唐彬，我哭著說，我被解雇了。
　　可他睡得那么沉，他在夢中恬靜地微笑著，看不見我絕望的眼神。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用顧長衛給的錢買回來一些消炎藥和繃帶，照著說明為自己換藥。唐彬對我，雖然異常關切，卻再沒時間陪我，每天都是很早出去很晚才回來。
　　幾周之后，顧長衛找到我請我吃飯。寬敞明亮的餐廳里，顧長衛笑著說，那天你可真夠厲害的啊。
　　厲害又怎樣，我低下頭望著面前雪白的餐巾，我已經被辭退了。
　　被辭退了？顧長衛問，那你靠什么生活？我有男朋友，我說，他是個作曲家。
　　現在滿大街的流浪漢都是作曲家，顧長衛大聲地笑起來，他說，等到你的作曲家養不活你的時候，你可以來找我。
　　我的作曲家怎么會養不活我呢？根本不可能，想都不必想的事！
　　
　　五
　　
　　唐彬回來對我說，鵑兒帶著他去見了她的父親，再然后，他成了她的吉他教師，他有了固定的收入，還可以理直氣壯地進出音樂學院，再不用越墻而入。
　　終于，那個清晨，當唐彬難得的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我的傷口發炎了，我仰起臉望著他說，陪我去診所看看好嗎？
　　唐彬站在床前猶豫地注視我許久，卻遲遲沒有回答。
　　冬季慘白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映著他依然英俊的臉龐，片刻之后，他把手伸進褲兜，然后掏出一大把毛票，還有硬幣，只是合起來都抵不上一張粉紅色的毛主席頭像。
　　等到下個月15號，我們就有錢了，這次，就委屈一下你，自己去診所看看好嗎？他伸手拍拍我的臉，你知道，鵑兒在等我。
　　像哄孩子一樣哄了我幾句，然后唐彬就轉身離去，衣角卷起的風將紙幣掃落到地上，而我仰起臉深深呼吸，卻看見我們依舊漏水的天花板上掛著的那一顆顆水珠，就像是蕩漾在我眼中不敢輕易落下的淚滴。
　　我咬緊嘴唇從床上爬起來，追逐著他的背影，決絕地跑下樓去。
　　
　　六
　　
　　我站在路邊用公用電話給顧長衛打電話。我哭著說，如果你還記得你的承諾，那就帶我離開！顧長衛沒有騙我，他的車子很快就出現在了12月清冷的街頭。
　　三環路上光線充裕的小公寓里，雪白的墻壁、木頭地板和細麻窗簾，奶油色的床單和宜家的仿松木衣櫥，CD機里的馬拉第九交響曲。整個夜晚，我和顧長衛在柔軟的床上糾纏，這是我第一次用身體和唐彬以外的男人對話。
　　那一刻，我眼前浮現著唐彬的面容，我的心撕裂般的痛，但，沒有內疚。
　　顧長衛說，你是危險來臨時，唯一愿意擋在我身前的女人，所以我愛你，妍妍你放心，我會讓你活得風生水起。
　　我只是一個小女人，我奢望的實在不是太多，我只希望我的男人給我的不只是云一樣的愛情，我也要生活，要別的女人擁有的東西，而不是當我受傷時竟沒有錢去看病。
　　我沒有再回到那個小屋，盡管沒人的時候我會去想唐彬。我知道自己不愛顧長衛，他不是我喜歡的那種人。但這已經不重要，顧長衛愛我，很愛很愛，這就足夠了。
　　顧長衛是一家公司的業務主管，盡管他忙，但他總能抽出時間陪我。他說要把我微皺的眉頭鋪開，嘴角要上翹，要像魚一樣歡騰。我終于笑，我怎能不笑，和唐彬的愛像煙花一樣絢爛，可太容易歸于無聲無息，哪怕是一陣微風。顧長衛給我的是綿綿不絕的溪水，禁得起刀斷劍劈。
　　暗夜里，我會在心中朝遠方祈禱，為他祝福。唐彬，你明白嗎？我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真的，我要的，不僅僅是美麗的愛情……
　　
　　七
　　
　　3年后，當萬物蕭索之時，一首原創歌曲以一種肆無忌憚的姿態橫掃了整個城市，空前流行起來。從餐廳到音像店，甚至是某個隨手調到的電臺，就像空氣一樣充盈著每一寸空間。電臺主持人介紹說，這首新近流行的歌曲是一位年輕歌手創作的第一首曲子，而及至近日他才將它灌制成了唱片，是為了獻給3年前離開他的戀人。
　　倏忽間，伴隨著吉他的伴奏聲，唐彬的聲音忽然那么真切地響起在我耳邊，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他安靜地唱著那首我無比熟悉的歌曲：跟我一起飛吧，飛去海角天涯，看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那些盛開的花兒啊，它們在等誰回家……
　　那一瞬，冰涼的淚水忽然就劃過臉頰，我用一只手掌緊緊地掩住嘴唇，卻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那樣憂傷的旋律，輕易就穿過我靈魂深處所有溫暖而破碎的回憶。
　　終于忍不住，我去了曾經工作過的酒吧。踏上酒吧的臺階，那首我無比熟悉的歌曲就朝我撲面而來。我選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要了杯威士忌，一抬頭，卻看見了唐彬，他依舊那么俊朗，像一首動人的歌曲。
　　唐彬也看見了我，驚喜地走了過來，腳步有點兒踉蹌，顯然已經喝多了。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很久很久，才開口：妍妍，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讓我找得好苦好苦……那只熟悉的手拂過我的面容，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那一刻，我很難受，但我拒絕了他的熱情。在生活中我們只能向前，而無從回頭。也許愛情就是如此，在彼此擦肩錯過后，往往一發不可收拾，也一去無從回頭，我們已注定錯過了今生。
　　責編/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