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同學,當她帶著一身傷痛從廣州回來時,便給我打了電話,于是我約她來到小城最有名的一品咖啡吧,我知道,我們這么多年沒有見面了,她肯定有許多的話要對我說。及至我們見了面,她卻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哭泣。我沒有勸她,有些傷痛在人的心靈深處,簡單的只言片語無法撫慰,反而徒增更多的痛苦。我知道只有當她自己平靜下來的時候,話語就會從她的心靈深處流出來。
果然,輕輕地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她告訴我說,她的兒子沒了,兒子殺死了他的親生父親,被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了死刑。
為什么?我有些驚訝地問。
因為我是一個二奶,而他只是一個二奶的兒子,當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后,他受不了……
我沉默了。
二奶子女,像一把刀一樣剌痛了我的靈魂。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經歷的是怎樣一種人生?在一種尷尬或者隱秘的父母關系之下,他們過得好嗎?
于是,我開始了暗訪,帶著一種深重的憂慮去尋訪這些孩子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另類人生,在一種疼痛的品味中體悟生命的艱難與無奈。
劉好:我無法選擇堅強, 所以我只好選擇放棄
在廣州番禺的重刑犯監所我見到了劉好。出乎我的意料,劉好是一個長得非常清秀的青年,眼睛上架著的那副眼鏡使他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我告訴他我是他母親的同學,姓易,從他母親的老家廣西來采訪他。他沒有表示歡迎也沒有表示拒絕,但他臉上的神情卻讓我看到冷漠,但許久之后,他還是開了口。
我Ww5+ikS9Z68cpY4JnT6n3Q==是一個悲劇,我母親是一個悲劇,我父親也是一個悲劇,而且最初這個悲劇開始在我母親的花季。我母親從廣西的大山里來,她到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廣州來尋找一個女孩的夢想與希望,但是她沒有找到。那是1984年的春天,在廣州這座充滿活力的城市里,只有初中文化的母親只能成為一家餐館的服務員。
我的父親是廣州最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父親就擁有400多萬元的資產,所以他經常出入酒店玩樂,很自然地認識了在酒店打工的母親。你想,一個財大氣粗的大老板對于一個大山里出來的從來沒有見過什么錢的女孩來說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誘惑?我母親很快就成為了我父親的情人,而且,我母親明知道我父親是一個已婚男人,她也義無反顧地像飛蛾撲火一般撲了過去,因為她太需要錢了。在廣西老家,我多病的外公外婆需要錢,我正讀書的舅舅姨媽需要錢,我可憐的母親成了廣州第一代二奶。
父親在楊箕村為我的母親租了一套房子,每星期的一三五他在家陪他的妻兒父母,二四六就來到楊箕村的出租屋陪我的母親,他付給我母親的代價是除了一切日常開支,他每月再付給我母親1500元。1500元在上世紀80年代那可是天價了。因此我母親非常滿足于那種她自認為幸福快樂的生活,每逢二四六,她就像過節一樣期盼著我父親的到來。不久,我母親懷孕了,第二年的秋天便生下了我。
說實話,自打我懂事起,我還是非常快樂的,每當周末,父親就帶著我與母親到白云山、越秀公園去玩,或者駕車到深圳珠海去購物……1990年,父親在五羊新城以我的名義買了一幢三室一廳的房子。
易叔叔,說真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二奶子女。我的家庭在我的記憶中非常正常,包括我到幼兒園、五羊小學讀書。這樣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星期天,我正在家里溫習功課,門突然被撞開了,一伙人沖進了我的家里,他們見東西就砸,一個胖女人抓住我的母親就打,口里罵著那些非常難聽的話。我問他們想干什么,那個胖女人一把將我拉到她的身邊,抬手就是兩個耳光,我一下子就被她打懵了,而我的母親則像一頭豹子一樣沖上來護著我,嘴里叫著別打我的劉好,但那些人仍然對我與母親又打又罵。我勸母親快報警,那個胖女人哈哈大笑說:“報警?你們這樣的二奶連太陽都見不得還敢報警?給我打!”
直到他們打累了才停下來,臨走的時候,胖女人要我們立即在廣州消失,否則他們見我們一次就會打一次。
扶起傷痕累累的母親,擦干母親臉上的淚水,我終于明白,在廣州這座南國大都市里,我的母親只不過是滾滾紅塵中的一名大款的小妾而已,而我只是這位大款與他的小妾生下的一個見不得陽光的私生子,那一刻,我心中關于父親母親的豐碑瞬間轟然倒塌了,我怔怔地望著母親,撕心裂肺地問她:“媽,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可是母親回答我的除了流不盡的淚水再也沒有別的什么。
后來父親來了,可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叫我們忍耐。然后,我們賣掉了五羊新城的房子,偷偷地去了洛溪新城,但我父親的老婆總是能夠找到我們,我們的日子就在那種動蕩不安的境地中惶惶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易叔叔,說實話,我憎恨我的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恨他為什么要生下我!我恨他為什么在生下我之后卻讓我過這種見不得陽光的生活。易叔叔,你不知道,特別是我父親的老婆一次又一次地跑到我就讀的學校,當著我的同學和老師的面說我是一個下賤的二奶之子的時候,我的仇恨就像地獄之火一樣熊熊燃燒起來。但我不恨我父親的老婆,我覺得她也是無辜的,我只恨我的父親。
如果說,那時我對我的父親只是一種仇恨的話,而我對我父親痛下殺手的主要原因則是父親對我母親與我的拋棄。
2004年,年愈五十的父親又在珠海包了一個三奶,除了每個月給我與母親2000元錢的生活費之外,很少到我們在洛溪新城的家來,我的母親一次次地給他打電話,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拋棄我們,起初父親還接一下電話,后來,只要看到是我母親的電話他立即就關了機。再后來,每個月2000元的生活費父親也不給了,母親只好又到餐館去打工。淚從我19歲的靈魂中流了出來,19年來我受過的點點委屈,我心靈的累累傷痕,我走過的坎坎坷坷在那一刻凝聚成沖天的恨火,從父親的荒淫無道中我已經看出,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們,他只是從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身上滿足他的欲望……
那是2005年的春天,我給母親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并且陪母親喝了一杯酒,我對母親說,由于自己身份的影響,這些年在學校里書讀得不好,請母親原諒。我還告訴母親我已經20歲了,我想和父親談一次,讓他和我們母子做一次最后的了斷,了斷之后,我們將不再與他有關系。然后我們回廣西老家去,過屬于我們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來到了父親的公司。在他那間寬大的辦公室里,我把擬好的協議遞給了他。協議中我要求他補償我與母親200萬元,然后我們就各奔東西。父親不同意,他說他最多給我們10萬元,其它一切免談,如果再鬧就把我與母親趕出廣州。仇恨之火被父親的絕情轟然點燃,我一把抓住他,用那把鋒利的水果刀向他的身上刺去……整整20刀,那是我20歲的生命,那是我20年的痛苦與委屈……
“后悔嗎?”我問劉好。
“后悔與否,我能選擇嗎?我的出生,我的成長我能選擇嗎?我不能,所以我不后悔,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不該出生的人。易叔叔,我無法選擇堅強,所以我只好選擇放棄。”
看著他那張年輕英俊的臉,想著他即將完結的生命,聽著他那滿是滄桑的話語,我的心陡然間沉重無比。
鄭軍:我流浪,因為我是百萬富豪
知道鄭軍,是因為一首歌。那首在流浪者中間非常流行的歌是一個名叫鄭軍的流浪歌手唱出來的。
是不是一開始就是命中注定/是不是在心的上面早就懸著一把刀/是不是天空的顏色早就這么暗/是不是父母的幸福卻要讓我們受盡煎熬……
通過朋友的介紹,我很順利地見到了鄭軍。在長沙的一家小店,鄭軍喝完了一瓶青島啤酒之后開始了傾訴。
你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是一個千萬富豪的兒子,但生下我的母親卻只是我父親的一個二奶。小的時候,我對我的尷尬身份并沒有什么真切的認識,我的父親對我很好,甚至我父親的妻子對我也不錯,但她卻對我的母親心懷不滿,時不時要到我們住的地方來鬧一鬧。我母親一次次求父親與他的妻子離婚,但父親不肯。他對母親說,他一輩子也不會離開他的妻子,因為那是一個與他共過患難的女人。對于這一點,我對父親充滿尊敬。
但是,我16歲那年,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得及對他的事業與家庭做一個恰當的安排,就在一次車禍中突然失去了生命,他的千萬家財立即成了家庭崩潰的導火索。
在把我的母親包為二奶之前,我父親與他的妻子已經育有一子一女。那位比我大5歲的同父異母的大哥早已進入父親的公司,大姐也是公司的財務總監,而我與母親在父親在世時,每月都是父親準時把錢送過來,現在父親突然離去,我和母親立即斷了經濟來源。于是,母親一次次地去討我們的生活費,但他們卻總是以資金周轉不過來為由一次次地婉拒。孤苦無依的母親只得拉著我跪在他們的面前求他們,16歲的我已經知道尊嚴,跪在他們的面前讓我的心如刀刺般疼痛。我對他們說,我們是親人啊!雖然我與你們不是一個母親,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啊!現在父親不在了,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人呢?但他們不為我的哭訴所動。母親沒有辦法,只得一紙訴狀把他們告到了法院。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由于母親只是父親的一個二奶,并且缺少必要的婚姻手續,因此給法院的判決帶來很大的困難。后來,只得采取DNA的檢測辦法來證明我的真實身份。我們最終贏了官司,我獲得了627萬元的財產繼承權。
但是那場官司卻使我傷透了心,我親眼看見了親情的撕裂,我親手觸摸到在金錢之外的冷酷與無情,我真切地望著母親的頭發一點點的變白。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折磨。于是,我把錢留給了母親,我開始了流浪。我想掙脫那種世俗的羈絆,我想完全融入自由的天空中,我用歌聲去感動那些想聽我歌的人,然后在茫茫的人海中有一碗粥一瓢水足已。
以后打算怎么辦?我問鄭軍。
我會選擇繼續流浪。
你母親呢?
現在她過得很好。等她需要我的時候,我的流浪就結束了,那時,我也就成為一個悲劇了。
為什么?
因為我不能流浪了。那我的肩頭就有了責任與義務,一個身擔重負的人,不是悲劇是什么?
我無言以對。我更不知道鄭軍說得對不對,但我知道我的心已被他撕碎。
周瑩:最好的選擇是離開
在桂林市的一次全市作文大賽中,一位名叫周瑩的14歲女孩的作文《夢幻漓江》獲得了一等獎。作為這次大賽的評委之一,我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頒獎那天,周瑩把她的母親也請來了,于是我們認識了,她請我對小周瑩的作文多加指導,我同意了,并約定每個周五晚上,我到她家里親自輔導周瑩,但我沒有想到,周瑩拒絕了,我問為什么?她卻潸然落淚了。
帶著我的困惑與疑問,我走進了周瑩的家。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14歲的女孩有著一種與同齡孩子不一樣的成熟與老練,在我想對其母親進行采訪的時候,她對我說:“易老師,還是我說給你聽吧!”
我望著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同意了,于是,我開始了對一個14歲女孩的采訪,聆聽那個還有些稚嫩聲音訴說她和母親在人生的雨季所做的抗爭與拼搏。
知道自己是一個二奶子女是我8歲的時候,那時我不叫周瑩,而是叫林瑩。那天是我8周歲的生日,頭兩天我就與爸爸說好要他好好給我過一個生日,爸爸也同意了,可就在我與媽媽做好一切準備的時候,爸爸突然打電話說他不能來給我過生日了,媽媽問他為什么,爸爸開始不說,后來媽媽哭了,爸爸才對媽媽說,他的兒子考上了中山大學,他要在家里給兒子好好地慶祝一番。
媽媽放下電話,擦干臉上的淚水,然后笑著對我說:“小瑩,爸爸有事不能來,媽媽陪你過生日好嗎?”
“不好!”我一口拒絕了媽媽。“爸爸不來,這生日不過了!”我沖進了自己的小房間,嗚嗚地哭了起來。
媽媽在門外聲聲地呼喚我,但我就是不從小屋里出來,媽媽又給爸爸打電話,爸爸仍然無法抽身前來。我聽到媽媽對爸爸一次又一次的哀求,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讓我難受極了,我打開門撲在了媽媽的懷里。
“媽媽,爸爸為什么不來給我過生日?”
“因為……因為……”媽媽想搪塞我。
可我卻依然不屈不撓地追問媽媽,一千個一萬個為什么砸向媽媽。終于,媽媽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原來,我這個花一般的女兒只不過是一個二奶的子女。
易老師,也許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懂事的。我主動擦干了媽媽與自己臉上的淚水,然后切好生日蛋糕,對媽媽說:“媽媽,請祝我生日快樂!”媽媽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媽媽的痛苦與無奈。
盡管我非常堅強,但我卻對別人談及那些二奶之類的字眼非常敏感,生怕別人知道自己是一個二奶子女,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生活在這種重壓之下,那種心理負擔可想而知。我的學習成績也開始急速下降,有一天,與我住在同一幢樓的同學李彬和我吵架,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林瑩她媽媽是二奶!”
天仿佛在那一刻塌了下來,我沖上去與李彬扭打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不愿再到學校去,我害怕同學們那異樣的目光。媽媽問為什么,我告訴她說,全班的同學都知道我是一個二奶的子女。
媽媽的目光在那一瞬間黯淡了下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把我摟在懷里哭。
“媽媽,我想離開深圳。”
“那我們到哪里去?”
“到一個別人不知道我是二奶子女的地方去。”
“那我們靠什么生活?”
“你可以掙錢養活我們。”
“好,媽媽答應你。”
于是我休了學,除了輔導我的功課,媽媽做著離開深圳的一切準備。只是,我不知道媽媽在做些什么準備,直到我10歲那年,媽媽突然對我說,小瑩,我們可以離開深圳了,回媽媽的老家桂林去。
原來,媽媽為了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和一個名叫周強的老鄉談起了戀愛。她知道只有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才能使我徹底擺脫二奶子女的陰影。她和周強談戀愛的唯一條件就是周強必須像愛自己的親生子女一樣愛我。周強答應了。于是,我們回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在安新小區買了一幢三室兩廳的房子。媽媽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桂林米粉店,周爸爸則在桂林一家貿易公司打工,我們的生活遠沒有在深圳那么富有,但卻過得充實幸福。
現在,我仍會給遠在深圳的親爸爸打電話,但我不允許他到桂林來看我,我與周爸爸非常融洽,周爸爸對我也非常好,他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直到現在也沒有與媽媽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說,小瑩就是自己的親女兒。
擺脫了二奶子女的陰影,我的心里非常輕松,我把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不但補回了休學期間落下的課,而且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現在,我是桂林市少年發展協會的小理事,是電視臺的特約舞蹈演員,還是桂林市的一名少年畫家。
易老師,離開深圳,肯定是我最好的選擇。我無法選擇我的出身,但我可以選擇我的人生。二奶子女也許是命運的卑微,但決不是生命的卑微。
我久久地注視著周瑩,對這個14歲的女孩我的心里充滿著敬重,我相信,有了這種心態,不管今后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周瑩一定會走得更好。
正在這時,周強下班回來了,他一定要請我到他夫人開的米粉店吃一碗正宗的桂林米粉,我同意了。在安新小區的這家小店里,看到周強、周瑩以及周瑩的媽媽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情景,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幸福。也許,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許多的不幸,但只要我們從不幸中堅強而執著地尋找幸福,那么,幸福就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正如小周瑩所說:“二奶子女也許是命運的卑微,但絕不是生命的卑微。” 責編/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