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學畢業那年,大學生的行情還不如我們這座城市里正滯銷的西瓜:西瓜砸在瓜農手里沒銷路,政府一再通過媒體呼吁市民踴躍購買“愛農瓜”;大學畢業生窩在學校找不到工作,政府和媒體卻始終在號召大學生改變就業觀念,到農村去到基層去……我就讀的一不是名校,二不是熱門專業,而且既無門路又無造化,所以當時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條出路:回鄉下老家教書。一想起這份一眼就能望到底兒的前程,我就不寒而栗。為了不至于背著鋪蓋重走來時的路,那段日子我幾乎脫了一層皮。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終于有一家企業的子弟中學愿意接收我去當老師,但開出的條件也非常苛刻:我必須為他們服務5年才有資格調動或辭職,并以我的畢業文憑做抵押。無路可走的我無奈地簽下了這份“賣身契”。
這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除了沒有軍隊、監獄和殯儀館,其他一應俱全。稍有常識的人都不難想出這樣的“企業辦社會”會有什么樣的效益,所以我的工資低得稍一大手大腳就難以維持溫飽,住的是4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學生都是廠里的子弟,調皮勁兒上來了敢打罵老師;校領導是典型的“勢利眼”,經常擠兌我們這幾個靠“賣身契”進門的大學生……而且,廠部距離市中心有20公里,進一次城還得幾元錢的車費。
我對生活越來越失望,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就連辭職走人的自由我也沒有啊。
轉眼我畢業快一年了,攢了200多元錢,我準備買一輛舊自行車。在車站等進城的公交車時,我結識了一個名叫于小黎的女孩,她也是要去買舊車,我們便相約一起去。
也就是這次的邂逅,徹底改變了我以后的生活。
于小黎是跟我同期分進廠里的大學生,學的是計算機專業,在廠辦工作。因為專業熱門,所以她不需要“賣身契”。那天我的心情比較好,再加上為了打發漫長的車程,我一路上跟她說了很多話,把她逗得很開心。
到了舊車市場,我們挑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輛中意的車。我說:“我是窮人,不得不買舊的,你為什么不買新的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的錢不夠。”
我開玩笑說:“那干脆咱倆把錢兌在一起,買一輛新的算了。”
沒想到她稍一思索,竟答應了。最后,我們每人出資187.5元購買了一輛新自行車。
再接下來就有點兒落入俗套了——我們很快就相愛了,也許正應了“愛情最易叩開孤寂的心靈”的名言,也許這就是上蒼冥冥中的安排。
她的老家在豫西農村,也是一貧如洗,她的收入和我差不多。為了省錢,我們很快就開始把飯票合在一起吃——這樣可以只買一份菜。愛情過早摻入了現實生活,我們的感情發展得很快。
初戀時我不懂愛情,認為愛情也無力改變現實生活的虛偽和虛偽生活的真實——因為,當時的我已在心底常常感嘆曾經滄海難為水了,直到那年冬天她的那場哭泣才改變了我的認識。
那天,我接到父親自老家給我寫來的信。信中說他的哮喘病又犯了,眼下藥費一漲再漲,農村人真有吃不起藥之感。信沒有讀完我的淚水就打濕了信紙。父親雖然沒有向我要錢,但他含辛茹苦供到大學畢業的兒子再無能,也不能讓他無錢看病啊。我馬上去找于小黎,問她我們有多少錢,她說有270多元的現金。當我說要給我父親寄200元時,她臉上迅速閃過一種我說不明白的表情,然后喃喃地說:“寄100元行嗎?”我當時心情很壞,說:“不行!”她聲音很低:“那,那要不寄150……”見我不說話,她就拿了錢跟我一起去了郵局。
從郵局出來,她突然伏在路邊的欄桿上失聲大哭。我大怒,想起她剛才的吞吞吐吐,我以為她肯定是在為我給父親寄錢而耿耿于懷,我近乎咆哮地吼道:“你他媽真讓我失望……”她抽泣著說:“你要這樣說,我讓你后悔一輩子!”
聯想到她平時的為人,我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測。那天,在嚴冬的寒風里,我詞不達意手足無措地守著她,既問不出她哭泣的原因,也不能夠勸她停止哭泣。直到她自己擦干眼淚,拉著我往單身宿舍的方向走去。
直到半個月后我才從她宿舍一位叫阿敏的女孩嘴里知道她那天傷心的原因:廠里要和美國某財團搞合資,為了節約開支決定從各處室抽調一些擅長英語的年輕人去充當會場服務人員,要求男穿西裝女著套裙。她被選上了,可她沒有套裙。在我寄錢之前的周末,她跟兩個女伴在商場里看中了一套裙子,原價80元,經過軟磨硬纏,老板答應200元賣給她們3套。我把錢寄回了老家,剩下的勉強夠我們維持到下月發工資。如果她不買,另外兩個女孩也將享受不到優惠價,她們會埋怨她笑話她。而且她無論如何也不愿動我們那點少得可憐的存款。
聽阿敏對我說這番話時,我的心有種被刀子重重劃過的感覺,早已認為今生再也不會流淚的我,在冬日的斜陽里不可抑制地淚流滿面。
那次活動她還是參加了,穿的是借來的衣服。我問她的感覺,她輕描淡寫地說挺好,就是不敢在暖氣熱烘烘的會議室里脫去外套,因為她的毛衣背后有一個大洞。說這些話時,我們正坐在我的宿舍里,吃著她從宴會上“打包”回來的雞腿。看我啃得意猶未盡的樣子,她說:“你的外語要像中文這么棒就好了,你這么愛吃肉,那里有吃不完的肉啊……”
這中間我們還經歷過一場關于我的工作的人生風波。
校長為了安排他的關系戶,非要把課教得好好的我調往學校后勤科。我火了,跟他吵了個昏天黑地。
黃昏時分,她聞訊趕到學校。校長已宣布停止我的工作,說我什么時候認真承認了錯誤什么時候才能上班。幾個平時跟我關系比較好的同事正勸我去給校長認錯,我倔犟地說著硬話。
她拉著我,一口氣跑到廠后面的小河邊。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坐在我身邊緊緊摟著我。我把外衣脫下來給她披上,我們就這樣一直沉默著坐到天亮。當初升的太陽把我和她照得通紅時,我到河邊洗了一把臉,我覺得我洗掉了過去的一切,我決定去給校長道歉,忍受他一切刻薄的羞辱。因為,在這樣一個沉默的夜晚,在親愛的人的身邊,我明白了一個人要想在職場生存,就必須學會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學會夾著尾巴做人;我明白了一個人要想不讓最愛你的人為你擔心為你難過,就必須樂觀地笑迎一切屈辱和不公,不斤斤計較于被侮辱被傷害。
起初校長的態度很強硬,但3天后就軟了下來。我很快就又上班了,而且也沒有被調往后勤。后來我才知道,她背著我給校長的老婆買了一條400多元的項鏈,幾乎花去了我們存款的二分之一。
畢業兩年后,大學同學開始接二連三地走進婚姻的殿堂,請我們吃“高價飯”的人多起來,這更讓我們的日子捉襟見肘。記得有一次她的一位好朋友結婚,新郎新娘到我們桌前敬酒時,大家都圍著他們起哄,我們的紅包遞了幾次都沒能遞過去。一念之差間我又把紅包揣回了兜里。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她,我本以為她要埋怨我,沒想到她又驚又喜,驚的是別人會不會發現,喜的是我們竟省下了50元錢。只是這件事過去了好久,我們每次見到那對夫妻仍覺得羞愧難當。
參加的婚禮多了,我們越發感覺到自己的窘迫和寒酸。記得那年夏天我們去參加我一位同學的婚禮,因為他們雙方的父母都是身居要職的政府官員,那天婚禮的豪華程度我僅在電影電視里見到過——僅由新郎送給新娘的那9999朵玫瑰就可見一斑。
她站在我身后小聲說:“呀,9999朵玫瑰,要是一天一朵,能送30年啊……”
我無言以對,我知道她喜歡鮮花,可我從來沒有送過她。我恨恨地說:“大家在同一所大學的同一間教室里聽相同的老師講相同的課,4年里他還沒有我學得好,可大家的境遇為什么有這么大的不同呢?……”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捂住了我的嘴,俯在我耳邊說:“至少我們還有夢!”
她這一句只有我一個人聽見的話,頓時讓我感到心靈深處無法忍受的悸動,喧鬧的大廳在我耳邊沒有了聲音,我心中沸騰著擁抱她的沖動。我伸開雙臂,她卻紅著臉躲開了。
我們也渴望婚姻,可是我們也知道這是奢望——比我們早10年進廠的同事,到現在還有兩對夫妻帶著孩子擠在同一間單身宿舍里,兩家之間就隔著一塊薄薄的纖維板。
天無絕人之路,后來附近農村的一位農民愿意在他家借給我們一間房子,交換條件是我給他正上高中的兒子輔導功課。我們答應了。
為了省錢,也為了掩飾窘迫和寒酸,我們在這邊對同事、同學、朋友說回老家舉辦婚禮,又往老家寫信說我們已在這邊辦了婚禮,等過年時再回老家。而那幾天我們就躲在那間家徒四壁的小屋里。吃完她烙的皮焦里生的煎餅,她就靜靜地聽我給她讀詩。直到今天我仍刻骨銘心地記得那天我讀完《當你老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后我們抱頭痛哭的情景。
我們也搞“精神會餐”。那時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正在銷售一種獎券,一等獎是房子,二等獎是汽車,三等獎是電腦……我問她,如果讓你隨便挑獎品你會挑什么,她毫不猶豫地說:“電腦!我學了這么多年計算機,卻沒有自己的電腦……”接著又搖搖頭無限神往地說,“哪怕是一臺二手的386,我也滿意了。”
我說:“我初中時的物理老師教了半輩子電學,可他家一直用的是煤油燈。”
我們笑成一團,然后又不約而同地悄悄抹淚。
現在我們已工作5年,結婚兩年半。生活依舊艱辛,日子依舊窘迫,但我再不絕望再不憤世嫉俗再不怨天尤人,因為我知道,只要我擁有愛情,我至少就還擁有夢想。
責編/畢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