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桂英的幸福生活

1

那個星期一的早晨，我步行去上班，半路上，接到一個昔日同事的電話。她問我：“你知不知道姜桂英現在在市區沿河路擺攤賣水果？”

我愣住了，她那邊接著說：“昨天下午我去逛街，買水果時遇見她了，臉曬得就跟非洲人似的，王剛那副樣子也幫不了她，上個月她公公又檢查出得了肺癌。唉，咱們這班人里，數她混得最慘，也虧得是她，換個人早自殺一百回了。”

我呆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同事那邊急得直叫：“玲子，你聽著了嗎？”我趕緊答應，又對同事說：“咱們再湊點兒錢吧，這次就說給她公公治病，也許她就要了。”

“別費那份心了，她那臭脾氣你還不知道嗎？比牛還犟。上次王剛出事，我去送錢時差點兒跟她翻臉，害得我東跑西顛了好幾天才把大家集起來的錢又挨個還回去。我打電話告訴你，是想讓你下次給單位買水果時繞點兒彎到她那里去買，另外，再多找些同事、朋友常去照顧一下她的生意。我們宿舍那些人我會挨個通知到的，你就別管了。”

匆匆收了線，我的思緒情不自禁地回到了九年前。

那時，我們還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黃毛丫頭，同在一家新開業的賓館餐廳做服務員。我們宿舍八個人上下班都在一起。姜桂英是我們八個人中最能干的一個，她干起活來風風火火，麻利異常，雖然和我們同齡，但她一干起活就像個老大姐。她長得濃眉大眼，很愛笑，看上去沒心沒肺，這樣的時候，她又顯得比誰都小。

和她在一起工作將近一年時，我才知道，她從小就沒有媽。八歲時媽媽病故后，她一直和在中學食堂當炊事員的爸爸一起生活，她爸一直沒有再婚。

當時賓館有規定，所有服務員二十三歲之前都不許談戀愛，更不許在本單位談。私下里，大家誰也沒閑著，那時年齡雖然不大，但我們這些人普遍都比較虛榮，眼睛全盯著事業和機關單位的小伙子，希望能嫁個有能力的人，將來給自己重新找份好工作。

姜桂英這種時候好像特別遲鈍，大家都在偷偷談戀愛的時候，她下班后卻總是倚在床頭織毛衣。有一天下午，單位派我和她去一家簽單單位收款時，在路上我問她為什么不交男朋友。她大大方方地說：“沒遇到合適的唄。我的情況和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是家里的嬌嬌女，長得也一個比一個漂亮，當然可以在機關事業單位找男朋友。我要找的人，第一條就得能容得下我爸，我爸退休以后我想讓他跟我一起住，我要好好把他伺候到老。”

我驚異地看著她，想想自己每次休假回家都要撲進我媽懷里撒嬌，姜桂英卻已經在考慮這樣嚴肅的問題，便不由得對她肅然起敬。

后來有一次和她出去收款時，我第一次領略了她的倔脾氣。

我們那天收完款回來的路上，見馬路邊上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乞丐，跪在人行道上乞討。我停下來掏出錢包想找點零錢給他，姜桂英二話不說拖著我就走，她氣呼呼地說：“又不是老得動彈不了，年輕力壯的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跪在大街上要錢。”我替乞丐分辯道：“說不定他有什么病呢。”她瞪我一眼：“什么病？懶病。能長天白日地從早跪到晚就不能找點兒活干？一個人只要兩只手還能動，就該自己養活自己。”我看著她一本正經的臉，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2

姜桂英后來又做了一件事，當時在我們單位也算得上驚世駭俗。

那時單位每年都會來新廚師，王剛來了大概五個月的時候，姜桂英開始和他談戀愛。單位明明有規定，他們卻不知道避諱，上班時常常忙里偷閑，四目相對，深情款款。下班后，兩人時常在大院里就并肩攜手的。沒有幾天就被總經理發現，在大會上不點名批評。同宿舍的人開完會回來就開始埋怨姜桂英傻，她卻振振有詞地說：“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十五，到時候我們一結婚總經理還不是一樣會知道？”大家被她說得一哄而散。

后來聽說總經理找她到辦公室談話，她推心置腹地對總經理說：“經理，我們不是在鬧著玩兒，王剛人品好，他說他將來會和我一樣對我爸好。一輩子能遇到一個合適的人不容易，我不想放手。”我們總經理是個年過半百特別和善的半老頭兒，可能是被姜桂英感動了，所以，他們的事單位并沒有追究。

年齡漸長，大家陸續結婚后，大多數人離開了原單位。姜桂英和王剛結了婚，他們一直沒有離開賓館，姜桂英后來被調到洗衣班做了班長，她到哪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直到四年前他們的兒子出生。姜桂英在婆家坐月子時，王剛出事了。

有天早晨他燒水，水開了把煤氣澆滅，他忘了關，在單位一直待到晚上九點多餐廳下班后才回家。推開廚房的門時，他嘴上叼著煙。煤氣罐爆炸，王剛全身大面積燒傷，出院后，他的腿再也伸不直了。后來，我們原來同宿舍的七個人組織起來集了一些錢派人送去，姜桂英死活不要，全退了回來。她說，只要兩只手還能動，就餓不死人，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別再為她操心了，需要的時候她會開口的。這幾年，她白天上班，晚上在家用縫紉機給被服廠加工床上用品賺些手工費。

半年前，賓館倒閉。地皮被開發商買去建商場，據說他們承諾，將來商場開業可以安置原來的職工。姜桂英看來是沒法等下去了，所以她才開始在街上擺攤賣水果。我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換了是我，虛榮心這一關就過不了。

3

好不容易熬過一周。雙休日，我一大早就起來準備去看姜桂英。姜桂英的水果攤位是沿河路５６號，到那里時，她正背對著我整理一大筐香蕉。她轉過身看見我，愣了一下立馬露出她的經典笑臉，她的皮膚曬成了淺棕色，嘴上精心地涂了天然唇色的口紅。她驚喜地嚷道：“玲子，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除了膚色，她幾乎沒怎么變樣，眼神和從前一樣清亮，精神頭兒也和從前一樣。

因為我在單位辦公室工作，此后買會議招待水果時我都會多跑五公里到她那里去買。司機夏師傅很合作，我跟他大體說了一下姜桂英家中的情況，他感嘆道，哪個男人攤上這樣的老婆，那是祖宗積了大德。

這個冬天，我們這里連日降雪。一個周六的上午，姜桂英打電話找我，讓我中午到她家去吃飯。我奇怪她怎么沒去擺攤，她說：“這兩天雪太大，送水果的卡車進不來，我趁機在家度個假。王剛說了，他很想你，叫你快來呢。”她沒心沒肺地開著玩笑。我直奔超市，采購了兩大包菜提著，按照她說的路線找過去。灰暗陳舊的老樓，是這個小城最早的一批建筑，每戶的面積都不超過三十平方米。我站在樓下，心里突然忐忑起來。我怕看到王剛現在的樣子，他受傷后，我只在他周身纏滿繃帶的時候去醫院看過他，現在，他會是什么樣子？

敲開門后，姜桂英站在門邊，他們三歲的兒子強強仰著圓嘟嘟的小臉兒跟在她身后。小小的家中窗明幾凈，有一股淡淡的皂香，因為陳設簡單，絲毫不覺得空間局促。

“玲子，快進來讓我看看，還是那么漂亮不減當年嗎？”王剛在里屋喊。我走進去，見他逆光在床上坐著，整個人比原來胖了至少三十斤，一輛輪椅停在床邊，他對著我笑。

我瞬間松了一大口氣，轉頭看著姜桂英笑：“這還是以前那個王剛嗎？誰把他喂得這么肥頭大耳的？”

姜桂英笑道：“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可不就是原來那伙夫嘛，人家還用得著咱喂呀，自己就把自己飼養成這樣兒了。”

王剛的左臉有一道疤痕，右臉沒有明顯的傷痕，脖子上也只是輕傷。因為當時衣服著火，他的傷主要在軀干和四肢上。他盤腿坐著，腳上干干凈凈的一雙灰色棉襪洗得已經退色，腳底和足尖處打著服服帖帖的同色補丁，姜桂英當年做針線的手藝在我們這幫人中首屈一指。我鼻子酸了一下，心里卻一陣溫熱。見他們床上支著兩個繡花撐子，我好奇地俯身看，是十字繡。王剛得意地看著我說：“怎么樣？我繡花的手藝還不錯吧？”我吃驚地看著他，又轉頭看姜桂英。她肯定地點點頭說：“真是他繡的，這不兩個撐子嗎？晚上我們就一起對臉坐著，各人繡各人的。你每次去水果攤不是看見我總是戴著手套嗎？就是怕把手弄粗糙了沒法繡花了。”原來如此。

“這是給十字繡店鋪加工的，還別小瞧人家王剛，張飛穿針，粗中有細，有活干的時候，每月他都能賺七八百塊錢呢。”姜桂英笑瞇瞇地看著丈夫，眼神讓我想起當年兩人熱戀時在餐廳里見縫插針的深情對視。心底不禁暖流暗涌，這樣的境況下，他們依然有著別人想象不到的幸福，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熱。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午飯的菜全部是王剛炒的，他們家煤氣灶是按照輪椅的高度做的。想象中，我們都一直以為王剛每天就是待在床上等人伺候。

王剛炒菜時的麻利可以說很帥，真讓我訝異。他看出來了，笑著對我說：“我這老婆，那就是周扒皮的老婆，她就是這么虐待我的。總說什么，只要兩只手還能動，人就能自己養活自己。”說完，他又像當年在餐廳時一樣，瞥了姜桂英一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4

那天，我在他們家吃完飯后向外走，姜桂英出來送我。在樓道里，她拉住我的手說：“玲子，你知道嗎？這幾年里，王剛出事、單位倒閉，還有公公這次得病，如果沒有你們這些老朋友在后面撐著，也許我真的就倒下去了。我不想讓你們擔心，更不想讓你們可憐我，硬撐著，真的就挺過來了。雖然說客氣話我總是張不開嘴，可實在想說謝謝你們這幫老朋友。”她用力攥了攥我的手。

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岔開話題問她：“你爸現在身體怎么樣？”

她一下又來了精神，笑著說：“好著呢，退休后他偏要回老家，回去后就收拾了幾處別人不種的荒地種糧種菜。我家現在吃的糧食和菜差不多全是他托人捎來的。去年我求人幫我爸介紹了個老伴兒，人很好。我現在也想開了，人活著，只要兩只手還能動，干活養活自己其實那就是福氣。人都害怕自己對別人一點用處都沒有。王剛最初出院時，每天愁眉苦臉，我只好拼命吩咐他干力所能及的活，你看他現在多精神！上個月，他把自己掙來的錢拿出來給我公公治病，不管最后結果怎樣，起碼他心里會踏實，因為他不比別人家的兒子差。”

姜桂英把我送到公交車站，她說：“玲子，前兩天我看韓劇，那里面的人說，‘活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得真好啊！我們都要好好的。”

她在車窗外不停地朝我揮著手，又露出那張異常開心的笑臉。我望著她的臉，禁不住感慨萬分，在我們眼里，姜桂英是不幸的，可是她卻能繞過不幸的湍流，讓生活翻騰出從容、幸福的浪花。這樣的幸福，我們每個人都擁有許多，只是更多的時候，我們卻寧愿讓它們沉淀。所以，我們常常會感到不如意，會抱怨，甚至產生悲觀情緒。然而，在我們眼里極為不幸的姜桂英，自始至終，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

編輯 / 雨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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