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世界里,她總希望盡可能與他多一點牽扯,哪怕是一件雨衣也好。這樣他們就可以牽扯一輩子了……
1
顏平側著45度的身子,微偏著頭,呆呆地望著窗外那兩株寂寞盛開的紫荊花。這兩株紫荊花,花開花落幾十載,徒留了一地的殘紅,像一場愛情盛宴敗下陣來的殘羹剩菜,讓人觸目驚心。
有時顏平會想,八年前她用這樣的姿勢呆呆地看著窗外,八年后她還是一樣。廳里陪伴她的也還是那個離了婚的姑姑。
里屋再一次傳來顏平姑姑的尖叫聲。這對于顏平來說早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這十年來,她姑姑唯一沒停過的兩件事就是,咒罵變了心的姑丈和對著自己常看的雜志大叫。她總是企圖從別人不幸的家庭中找尋一絲快慰。
這次,她指著雜志里一則富豪殺害結發妻子的新聞大叫。她說,平平,你看,你看看,天下男人都一樣,有了錢就變壞。
顏平沒搭腔。她只是可悲地想,男人有錢就變壞是真理嗎?一條被無數男人實踐出來的真理?那么劉東呢?他又能否避免得了俗套?
2
八年前的顏平,22歲,一個人獨自坐在深褐色的柜臺后面,掌管著父親留給她的一家藥材店。她的相貌跟她的名字一樣,顏平,小小的單皮眼,塌塌的鼻子,不算漂亮的嘴唇,總之平淡無奇。上天不但給了她一張平庸的臉,還剝奪了她作為一個健全人的權利。從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她的左腳就開始萎縮,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萎縮。在她22歲那年,走起路來,左右腳的起落距離已經達到了8厘米之多。所以顏平一直沒離開過那個深褐色的柜臺。對她而言,那就是她的安全壁壘。
在愛情的世界里,顏平一個人躲在柜臺后面靜靜地等候。就在她等得快絕望的時候,劉東出現了。
那是一個刮著大風的雨夜,劉東背著一個民工狼狽地出現在顏平面前。他說,小姐,買點創傷藥。
顏平看了看那個受傷的民工的腳,血汩汩地流。顏平說,你還是送他去醫院吧。
劉東沉默了一會兒,困窘地說,小姐,我們是民工,工資被拖欠了好幾個月,現在身上的錢確實不夠去醫院。
望著劉東真誠的眼睛,顏平第一次鼓起勇氣離開了柜臺。看著她左右腳上下不平衡地拐著,劉東很自然地上前扶著她。顏平卻慌了,就在那一瞬間,她像一只掉入陷阱的獵物那么無措那么慌亂。
顏平掩飾好自己的情緒,一拐一拐地走向那個受傷的民工,為他上藥包扎。末了,她拒絕了劉東遞過來的錢。劉東定定地看著顏平,道了謝,又要走了一件雨衣。
那夜,顏平知道劉東還會來,因為他們之間的牽扯還有那件雨衣。只是她不會想到,劉東不但會回來,還從此走進了她的生命。
3
劉東果然帶著雨衣出現在顏平面前。此后,隔三差五劉東都到顏平的店里幫忙,有時幫她搬煤氣罐,有時幫她倒垃圾,有時幫她換燈泡。劉東在的時候,顏平總會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劉東的身影,注視著他那張干凈的臉。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一天下午,劉東沒有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就準時出現在顏平的店里。顏平開始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總不時地伸長脖子往外望。等著等著,等到心一點一點變涼,店里的工人都回去的時候,劉東出現了。顏平很難形容當時見到劉東的感受,那么委屈那么心酸又那么喜悅。也就在那個時候,顏平才體會到說不出口的愛是何等的辛苦,就像一場沒有神的宗教信仰,一場沒有觀眾的孤單芭蕾,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在演繹。
劉東拍了拍單車的后座,說,出去遛遛。
顏平就著了魔似的離開柜臺,一拐一拐地走向那個后座。顏平坐上了后座,感覺到很舒適,這才發現劉東在后座上纏了厚厚的碎布條。顏平笑了。
坐在劉東身后,聞著他身上那陽剛的汗味,感受微風迎面而來的清爽。如果可以,顏平希望劉東就這么騎著,永遠別停。就這么一輩子,多好啊。
可是不久,劉東就在一條小河邊停了下來。落日的余暉染紅了整個天際。劉東和顏平并肩站著,誰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欣賞著夕陽的美好。
后來,劉東說,顏平,我想一輩子陪你看夕陽,可以嗎?
顏平說,好。
就這樣他們結婚了。而劉東自始至終都沒說過愛她。
劉東和顏平的婚姻受到顏平家人的反對,尤其是那個離了婚的姑姑。
她說,平平,別怪姑姑這張嘴,姑姑是為你好才說的。這個俊朗的小伙子怎么會看上你,還不是為了你父親留下的這家店。
所有人的規勸都是相似的,更有親戚說,顏平啊,將來吃了虧別來找我們啊,是你自己不聽勸。
就這樣頂著所有人的壓力,她嫁給了劉東,像一場不回頭的賭博,她傾盡了所有。
婚后,劉東每天都去工地打工,下了班就回藥材店幫忙。日子過得像火車一樣規規矩矩沿著軌道行駛著。只是劉東還是沒說過愛她。偶爾在床笫之間,顏平有些扭捏,劉東就說善良的女人是最美的。但是他再也沒陪她去看過一次夕陽,一次也沒有。
不久,劉東就跟顏平說想包工程自己干。顏平愣了會兒,拿出十萬元的存折給劉東。再后來劉東有了自己的工程,越來越忙,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藥材店也不去了。他對顏平說,他要努力給她買輛轎車,讓她可以坐在車里看窗外的景色,可以陪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顏平笑了,其實她要的只是坐在單車上看夕陽,僅此而已。
4
劉東的工程越做越紅火,風生水起的。他也有了屬于自己的轎車。只是坐在他身邊的不是顏平,而是年輕貌美的女秘書艾米。
謠言四起,顏平的姑姑將每條小道消息都傳達給顏平。顏平說那是人家瞎傳,別信。其實顏平早就沒了底氣。劉東每晚回來身上都有濃濃的香水味,更甚的是文件夾上還有金黃色的卷發。顏平不斷地為劉東找借口,但是她發現她越找借口,自己對劉東就越沒信心。
這夜,劉東早早回到了家。顏平先是一怔,然后眉開眼笑。劉東將十五萬元的存折遞給了顏平。顏平不愿意接。在顏平的世界里,她總希望盡可能與劉東多一點牽扯,哪怕是一件雨衣也好。這樣他們就可以牽扯一輩子了。可是劉東卻不同,他總是企圖還清這些牽扯,雨衣也好,十萬元的存折也罷。
劉東說,怎么了。
顏平搖了搖頭。
劉東說,這段日子忙,也沒顧家,現在得給家里用了。顏平笑了,接下存折。
劉東又問顏平敷腳了沒。顏平說沒有。他就到廚房煮了中藥,搬來小凳子,為顏平敷腳。劉東說,好久沒跟你說說話了。他一邊為顏平敷腳一邊絮絮叨叨地講這些日子工地的事情。講著講著,劉東講到了那個年輕美麗的女秘書艾米。他說,小艾啊,又年輕又漂亮,外語水平又好,很能幫得了自己,多虧了她。
劉東不知道當著一個女人的面說另一個女人的好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他只知道顏平很善良,但卻不知道這與善良無關。
顏平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地淪陷,她不明白劉東是不是在給她打預防針。雨衣也還了,存折也還了,那么她和他還有什么牽扯呢?
顏平望著窗外寂寞盛開的紫荊花,日子還是一樣地過著。女人就是這樣,只要事情真相沒揭開,她就可以繼續騙自己。
然而上天似乎沒有眷顧這個小女人的心愿。就在顏平驚喜地發現她的生命中多了個孩子可以跟劉東牽扯的時候,有人告訴她,劉東為艾米買了一套房子。而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當初那個雨夜劉東背著的受傷民工阿貴。他繪聲繪色地講著劉東和艾米的曖昧。末了,還說,嫂子,你是好人,我多舌,自個兒要多留個心眼。
這樣一個消息,對顏平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把她的腦袋炸得空空的。她撫摩著腹中那個未成形的胎兒,兩眼空洞洞地發呆,像個沒有靈魂的瓷娃娃。
當晚,劉東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早早地出現在家里。劉東說,我有話要跟你說。說著就在廚房忙活,為顏平煮中藥。
劉東搬來小凳子為顏平敷腳。他說,我不能經常為你敷腳,自己的身體自己多顧著點。
顏平心里已經有底了。她說,劉東,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劉東低著頭為顏平按摩腳,笑著說,瞧我這記性。我是要跟你商量艾米的事情。
顏平苦澀地說,劉東,那位艾米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劉東想了想說,是個很時尚很漂亮的女孩子。接著,他傻傻地笑著說,但在我眼里還是善良的你最美。這不是情話,這也是當初劉東想娶顏平的原因。
劉東沒抬頭,他不知道這個時候顏平已經淚流滿面。他繼續說著,你知道艾米很有能力,又幫得了我。現在她結婚請我們兩個去,總不能空著手去。我要跟你商量一下送什么禮物好,你知道我是個大男人不懂這些。
顏平酸酸地說,你不是送了套房子給艾米嗎?
劉東說,是啊,但是艾米堅決不要。這時,劉東才后知后覺。他問顏平,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顏平想了想,還是沒說出是誰告訴她的。她心想,人家也是一片好意,或許是誤會了。
劉東這才抬起頭,發現顏平滿臉的淚水。劉東知道顏平肯定是聽了一些關于他和艾米的謠言。這些謠言他是知道的,只是覺得自個兒行得正坐得端,沒什么好顧忌的,也就沒去理會這些。看來他還是粗心地忽略了顏平的感受。女人心細如針,這話一點也不假。
他坐在顏平的身邊,攬過顏平,事無巨細一點一滴地跟她分享。顏平這才發現劉東是多么地愛護自己。創業這條路并不好走,可是那么多的風風雨雨他一個人挺過來,也從沒跟她抱怨什么。
他不是不信任她,只是怕她擔心。多么踏實的一個男人啊。顏平慶幸,當初這場賭博她還是贏了。
這夜,劉東和顏平談了漫長的一夜。這么一個七尺漢子還是沒對顏平說愛,但是顏平可以感受到他那份說不出口的愛,比任何人的愛都來得深沉。
5
日子還是那樣過著,平平淡淡,跟白開水一樣樸實。
一天,顏平的姑姑買完菜回到店里,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對顏平說,平平,這人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顏平一聽就知道,八成是在菜市場挖到什么八卦消息了。
顏平應和著問:怎么了?
那個阿貴啊,就是受傷時劉東背進店里的那個人,拿了劉東一筆款子,被劉東給炒了。你說說,這人怎能這樣啊,他來店里說劉東和艾米怎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顏平的姑姑義憤填膺地數落民工阿貴的種種不是,完全忘了當初在艾米的事情上,她是怎樣和阿貴同一個鼻孔出氣的。
顏平淡淡地笑了笑,繼續望著窗外。八年前的顏平側著45度的身子,微偏著頭,呆呆地望著窗外兩株寂寞盛開的紫荊花。八年后的顏平也還是用同樣的姿勢望著窗外。唯一不同的是,八年前的顏平,心是空的,八年后卻是滿的。滿滿的,裝著一個叫劉東的男人。
編輯 / 雨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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