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逸塵：無聲的世界有聲的心

世界也許會是無聲的，但心卻是有聲的，許許多多的心，都會發出美妙的聲音，那種聲音，叫做愛……

一

蘭逸塵的一切是在九歲那年被徹底改變的，之前，她一直是個驕傲而快樂的孩子，比如，她從上學起便開始擔任班長，學習成績每次都是毫無懸念的第一，比如，她學花樣滑冰剛一年便被轉正成了專業運動員，她還會唱歌、跳舞、繪畫，證書和獎狀一摞一摞地往家搬。然而，命運的手翻云覆雨，在下一秒，它便露出了殘酷猙獰的面孔。

那天上的是蘭逸塵最喜歡的語文課，她正興高采烈地和同學們一起玩成語接龍的游戲，突然之間，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茫然地望著周圍拍桌子跺腳的同學們，恐懼在一剎那抓住了她的心——這個世界和往常一樣，只是，她再也聽不到了。

后來，她被醫生診斷為突發性神經性耳聾，直到現在，也依然沒有找到發病的原因。

接受自己已經變成一個聾子的事實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同學們輪流讀課文，很自然地把她隔過去，班里討論事情，沒有人來問她的意見，課堂上，再也不會有老師說：來，這個問題由蘭逸塵回答。她的主席臺，獎杯，那些榮耀、光明和燦爛都在她還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離她而去。

生活是一場盛大而華美的演出，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蜂擁來到舞臺的中心，而自己，則由以前的主角，慢慢隱退到了幕后。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個九歲的孩子便領略到了人生的無常，并知道了英雄末路的蒼涼。在安靜的夜里，她拼命地咬著被角，把忍了又忍的眼淚逼回去，白天，面對那些有意無意的傷害，她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使蘭逸塵永遠地失去了自己天真爛漫的童年和如花綻放的少年，而過早地成熟了。她變得敏感，內向，還有些自卑。

幸好，她的功課一直不錯，靠著良好的基礎和過人的悟性，她的成績依然是可喜的。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自學之后，她很快學會了讀唇語，雖然初中和高中的數理化對她來說稍有些難度，可文史哲的優異卻足以彌補這些課目的缺憾。

歲月之河慢慢流淌，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蘭逸塵漸漸長大。１９９９年，她以５１６分的高分，出人意料地考入了西南民族大學。據錄取她的老師說，她是當年該校第一個被錄取的學生。這一年，她十九歲。

二

然而大學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繁花似錦。那些年少輕狂的大學生，哪里有耐心去理解和包容一個聾子？同宿舍那些家境優越的女生，對她，甚至抱著敵視和看笑話的心理。每當有人打電話找蘭逸塵，她們便把電話“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然后集體消失。蘭逸塵只能跑到隔壁去找別的女生，打手勢請求人家幫她聽電話。

除了忍受孤獨，蘭逸塵還面臨著另一個難題，那就是如何生存。很小的時候，蘭逸塵的父母便離開她去遙遠的地方做生意，留下她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一直到她十二歲，她的父母才再次出現。父母回來時是衣錦還鄉，生活一度非常奢侈。但接著，一心想把生意做大的父母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傾家蕩產。靠著母親在紡紗廠的微薄收入，她讀完了高中，所以，在踏入大學的第一天，蘭逸塵就知道，大學四年，她必須一切靠自己，才能把書念完。

蘭逸塵有不錯的文字功底，她開始向報社投稿。除此之外，她還積極參加學校組織的各種勤工儉學活動，在別的女孩子討論著化妝品牌子和男朋友的時候，她在端盤子，甚至去打掃廁所。面對別人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她開始變得波瀾不驚。

２０００年，網絡已經開始普及，同班同學會經常說起網上的事情，好奇的蘭逸塵有一天終于也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電腦前。一旦認識到了網絡的神奇，蘭逸塵便一頭扎了進去。在網上，她聰明敏銳，活潑可愛，沒有人知道她是個可憐的聾子，沒有人知道她家庭的貧困，她在論壇上發帖子，寫詩歌，出眾的才華使她很快有了大批的追隨者，并由此認識了一大批熱愛詩歌的人，他們談論詩歌的現在和將來，互相交流或切磋。生活忽然向蘭逸塵敞開了另一扇大門，這里芳草鮮美，繁花盛開，令人流連忘返。

壓抑已久的情緒一下子得到全面的釋放，這個缺乏溫暖與關愛的女孩，甚至在網上一個人扮演著兩三個人的角色。結果，有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分別愛上了她扮演的兩個女孩，直到他們要求視頻，她的表演才穿了幫。

不久，蘭逸塵迎來了她真正的初戀。一個男人，拋棄了自己做得正好的公司和深愛自己的女友，千里迢迢從沈陽來到成都，他說，在網上看了蘭逸塵的帖子和詩歌，發現自己深深地愛上了她。那個時候，雖然蘭逸塵在網上是熱鬧的，可在現實生活里，卻依然是寂寞的，像任何女孩子一樣，她也渴望著甜蜜的愛情，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在她疲憊的時候，伸出自己的雙臂給她以力量和溫暖。面對著這個口口聲聲說愛自己并拋棄了一切的男人，蘭逸塵無力抵抗，她相信了他，覺得那就是自己想要的愛情，浪漫，深情，不顧一切。

兩個人開始過起了甜蜜的日子，雖然，后來男人逐漸暴露出了很多缺點，他逐漸變得粗暴，為了一點小事就可以大打出手，并在金錢上開始斤斤計較，可是，沉浸在愛情甜蜜中的蘭逸塵卻依然很執著地付出著。十個月后，男人對蘭逸塵說：我得回沈陽去，我要賺足夠的錢，我要你一畢業就做我的新娘。

然而，他這一走，便再無音信。無論蘭逸塵如何四處打聽他的消息，那個男人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后來，她才從一個大姐那里知道，男人曾對別人說，我是家里的獨子，怎會娶一個聾子？因為失聰，她遭遇到了比平常女孩更多的磨難與艱難。這個世界，總是那樣不公平。

三

２００３年，蘭逸塵要畢業了，和其他同學一樣，她拿著精心做好的簡歷四處去找單位，可是每個招聘的公司說的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你再有才華再有能力，我們公司也不要一個連電話都不能接的人。”當然，也有人曖昧地說，進公司可以，只要答應他的某些條件。

沮喪之余，蘭逸塵還感到無比的屈辱。這時，一個在西安的網友說，他所在的公司里缺一個文員，不如到西安來。這個大蘭逸塵十幾歲的男人，也曾寫過很多的詩歌，并曾經出過自己的詩集。之前，他一直默默地關注著蘭逸塵，每當蘭逸塵遇到什么煩惱或是問題時，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她，用自己的閱歷和智慧來開導她。蘭逸塵叫他顏。

急于獲得一份工作的她幾乎是不假思索便答應了他的提議，經歷過那么多苦楚之后，有地方愿意收留她，她的心里充滿了感激。正是非典時期，顏建議在報社實習的蘭逸塵直接來西安，可是蘭逸塵堅持回到學校拿自己的簡歷，要按正常的程序走。然而一回學校，她便被隔離了，直到一個老師為她講情，她才被放了出來。就這樣，在２００３年初夏的一個晚上，除了一份簡歷幾乎什么都沒帶的蘭逸塵出現在古城西安的街頭。這個身材單薄、面容清秀的女孩，幾乎是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有著高大城墻和悠久歷史的古都。

文員工作其實并不太適合蘭逸塵，雖然她做得非常努力，雖然同事們對她極其友好和照顧，可是，因為聽不見，而公司市場部的事情大多緊急，紙筆交流起來太慢，她常常被有意無意地冷落起來。同事們都去忙事情的時候，她只能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傻坐。三個月后，經理委婉地說，已向公司申請讓她兼職。雖然蘭逸塵知道這是為她好，可她還是忍不住難過了好長時間。她覺得自己又一次被拋棄了。

然而，這段經歷卻讓蘭逸塵很難忘。她第一次接觸那么多人，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同事間的溫暖和關懷。她開始交一些朋友，臉上漸漸露出微笑。更重要的是，顏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使她感到發自內心的幸福和快樂。她到西安后才知道，顏原來就是這家公司的老總，這個溫和而寬厚的男人，給予了她二十多年所缺失的愛與親情，如同清泉一般，滋潤了她飽受苦難的心。

不久，她又找到了一份做廣告策劃的工作，這個工作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她優美的文筆和天馬行空般的思維使她很快便適應了這個工作。拿到工資的第一個月，她便寄了大半給母親——自從她工作后，便承擔起了家里的擔子，父母老了，她不忍心讓他們受一點委屈，寧愿自己多吃點苦。

生活漸漸安定下來，她甚至買了幾盆蘭花回來養，不知為什么她偏愛這種花，也許是喜歡它超凡脫俗的氣質吧。生命日趨完滿，然而，內心深處，卻始終有一個愿望，她渴望聽到，渴望能回到有聲的世界，那種內心深處的苦和熱望是一個健全的人所無法理解和想象的。

在朋友的資助下，父母做主聯系了醫院，準備給蘭逸塵做人工耳蝸。雖然，蘭逸塵對于腦子里要塞進諸如微型電腦、人工處理器、金屬磁片、電極這些東西，內心有著莫名的恐懼，可是，父母和醫生都說沒有問題，做了手術就和正常人一樣了。

２００４年３月１２日，這個蘭逸塵永遠無法忘掉的日子，她躺在病床上，半邊頭發被剃光，在緊張和期待中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后她昏迷了一天，又躺了一個星期，被父母攙扶著去洗手間時，又暈了過去。母親說她的手術時間差不多比別人多了一倍，出來后耳根處一直流血。

不久她就出院了，三個月以后她開始頭痛，接下來開始長時期失眠，晚上睡不著，白天也不困，插電極的地方隔三差五就潰爛。她去問醫生，沒人給她合理的解釋。生產商、醫院、經銷商互相推諉，誰也說不清毛病在哪。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做夢都想回到九歲以前的世界，可是現在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

頭痛從手術那天起便開始如影隨形。那種痛，一點一點，綿綿不絕，入骨一般。無論她多么努力，都控制不住眼淚的掉落。實在控制不住的時候，她就拿刀子在胳膊上劃，慢慢劃，讓手臂出現一道道血口子，疼得她倒抽氣，這樣，就忽略了頭痛。

最終，還是度過了那段最難的日子。朋友們每天都會在網上留言，要她堅強，也因此，蘭逸塵對生命有更多的了解和徹悟，對于現在擁有的一切，更加感恩。

如今，她習慣了半邊腦袋沒有知覺的樣子，習慣了半邊舌頭沒有味覺的樣子。偶爾會拿針刺一下麻木的那半邊臉頰，嘻嘻笑著說，一點都不痛。

２００６年的暮春，蘭逸塵穿著美麗的碎花裙子，行走在西安的街道上，和她談話，你會發現她的思維是那樣敏捷，根本意識不到她是個聾子，不時，她會輕輕笑出來。雖然，生活給了她很多磨難，雖然，頭痛可能會陪伴她的一生，可是，現在的她，已能從容地面對這一切。因為她終于知道，世界也許會是無聲的，但心卻是有聲的，許許多多的心，都會發出美妙的聲音，那種聲音，叫做愛，包圍著她，讓她同生命的疼痛與不幸抗爭。今生，還有來世……

編輯 / 海 寧

（Ｅ－ｍａｉｌ:ｃａｔ１２１３＠１２６．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