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都沒讀完的毛毛熊在北京買了房子,知道這個消息后,我很吃驚……
八年前,我就認識了毛毛熊。那時候,我在我們市的晚報社做副刊編輯。毛毛熊的大名叫陳一凡,個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樣子,胖胖的身子頂著個大腦袋,見誰都是一臉燦爛的笑。他雖然是報社的送報員,但卻像是大家的勤務員一樣,整個報社里的人都可以支使他干這干那,他總是很歡快地答應著:“中!中!”然后就愉快地按對方的指示去辦了。他憨態可掬的樣子,活像動畫片中的毛毛熊,他來報社不久,我們的美術編輯夏麗給他起個綽號“毛毛熊”。很快,這個很符合他外貌以及性格特征的綽號就在報社叫開了。
毛毛熊家住在離城四十多里的農村,他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病逝,十四歲的時候,母親改嫁,他拒絕了母親帶他走的要求:“我從小到現在,奶奶一直對我很好,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家沒人管。”剛上完初二的毛毛熊因為貧窮,只得輟學了。
毛毛熊家共有三畝地,按他的體力,是無論如何也種不了的。看他家一老一少的挺困難,平時,就有些好心的鄉親幫他忙。
毛毛熊養了兩只母羊,生下的羊羔養大賣了后,毛毛熊總是忘不了買點禮物登門感謝那些幫助過他的鄉親們,推辭不掉的鄉親們只好留下禮物。盡管是兩瓶酒以及幾斤水果,雖然酒也就是三四塊錢一瓶的低檔酒,水果也就是很普通的蘋果之類,但是,禮輕情義重,鄉親們很是感動,說這孩子“仁義”。
毛毛熊十五歲那年的臘月,奶奶過生日前幾天,毛毛熊問奶奶:“奶奶,你生日吃啥飯呢?”奶奶說:“我啥都不想吃,就是想吃個城里人喜歡吃的面包。”當時,他附近的街很小,根本沒有賣面包的。其實,奶奶就是隨便說說。奶奶過生日那天,天上下著大雪,毛毛熊騎著自行車去了四十多里外的城里給奶奶買了剛出烤箱的熱面包,然后特意向老板要了幾個方便袋包裹上。老板很是奇怪:“你要這么多方便袋干什么?”毛毛熊就把原因說了。老板是個中年女人,看著這個穿著破棉襖、臉以及耳朵凍得紫紅的孩子,她別過臉去,好容易才止住心酸的淚水,她退回了買面包的三元錢,毛毛熊堅決不要,后來,老板象征性地收了五角錢。
毛毛熊在風雪中騎著破自行車跌跌撞撞地趕回家,他把面包從貼身的口袋里拿出來送給奶奶的時候,還熱乎著呢,奶奶一下子哭了。
后來,奶奶見人就哭著訴說孫子給她進城買面包的故事,這個故事感動了全村人,也感動了嫁到鄰村的毛毛熊的母親,婆婆才六十多歲,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她不想讓自己懂事的兒子受太多的拖累,這樣仁義的孩子應該過上好日子。反省后的母親很是愧疚,她以離婚相威脅,逼得她現在的丈夫同意她每天抽出一定時間過去給婆婆做飯、洗衣服。
那年的春節,村里有個大學生去城里走親戚,很感慨地向在我們晚報社當副總編的舅舅說起了毛毛熊的事情。他舅舅聽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說:“你回去后,讓他初六到我辦公室里找我。”
于是,毛毛熊進了報社發行部當了名送報員。那年,他十六歲。
毛毛熊來我們報社沒多久,副總編派了名記者去毛毛熊老家采訪,然后把他這個孝順的孩子大大地在報紙上表揚宣傳了一番。我們知道這個孩子的不易,都對他很是友善。
每月四百塊錢,雖然是份臨時工,毛毛熊卻很珍惜自己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總是風雨無阻地準時把報紙送到訂戶家里。1999年夏天,我們這里連下半個多月的大雨,很多投遞員都是把報紙兩天送一次,因為天氣原因,用戶都很理解,但是,毛毛熊依然堅持每天送報紙,他不想讓報紙上的新聞變成“舊聞”。他把裝著報紙的郵包背著,然后穿著雨衣走家串戶地去送報紙。很多訂戶對他步行送報很是詫異,毛毛熊就憨憨地笑:“蹬自行車時,腿會不由自主地把雨衣的衣襟往斜后方掀,容易把報紙淋濕。”訂戶很感動:“小伙子,就憑你這樣,只要是你送,我以后每年都訂你們的報紙。”
有些訂戶中的老人,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但是,老人需要定期去醫院檢查身體,毛毛熊就陪他們去,在醫院里,排隊掛號,扶他們上下樓等等,往往被醫生誤會是老人的親孫子。
毛毛熊還有個愛好,就是喜歡幫訂戶家干雜活,例如,修理個門窗、疏通個下水道、檢查電路等等。這些活,他平時在報社幫著我們的工人老杜一起干,所以比較熟練。
毛毛熊有個二手手機,他都給訂戶留下了號碼,于是,訂戶家里有什么雜活,一般都打電話叫他干,干完活后,訂戶給他買瓶飲料或者送他幾件舊衣服,他都千恩萬謝的,臉紅紅的,好像受到人家天大的恩賜一般,弄得對方很感動,都想以后找機會幫幫這個樸實的小胖子。
報社總是不斷接到表揚毛毛熊的電話,美編夏麗是個快言快語的姑娘,有次,她當眾訓毛毛熊:“你這個死胖子,有勁沒處使了是不是?你好好地送你的報紙,管那么多的破事干什么?”毛毛熊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說:“咱報社是靠訂戶吃飯的,我是靠咱報社吃飯的,人家養咱報社也就是養了我,對人家好點總是應該的吧?”聽了他的話,大家都愣住了,在心里都對這個孩子更加高看了一眼。
因為毛毛熊的敬業與熱情,用現在時髦的話說,毛毛熊的人氣很旺,他總是留住了老訂戶,不斷地發展新訂戶,有時,他們自己續訂我們報紙的同時,還向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同事、朋友推薦訂小胖子的報紙,有的不與父母住在一起的,還出錢另外給父母訂一份。
報社的征訂任務,毛毛熊總是能超額完成,他一般可以訂到三百份,超出的部分,他就用來“濟貧”分給完不成任務的報社里其他人,暗地里,大家把該給的提成給他,他實在推辭不掉,只好收下,收下后,他紅著臉,不斷地搓著手,渾身很不自在,好像占了對方的便宜一樣。盡管這是他應該得到的,但是,他總是買些禮物送到對方家里,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他的“內疚感”。有一年,我就是在他的幫助下才完成任務的,返還給他提成的當天晚上,他給我家里送了一箱飲料,他面帶愧色地說:“林老師,你看你,不要提成你非給,你平時沒少幫我啊,讓給點訂報任務算個啥?”看著面前這個孩子,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在心里想:如果我有這么個親弟弟該多好啊……
毛毛熊一般早晨5點鐘就來報社領報紙,上午10點多就把報紙送完了,有空閑時間,他就到資料室里看報紙。資料室里訂了六十多份全國各地的晚報,毛毛熊喜歡看副刊,邊看邊偷偷學習寫文章,寫好后,就給我看,很虔誠地讓我指點。我很樂意幫助這個懂事的小胖子,指出他文章的不足,然后他就盡快改正。他寫作上的缺點一個個地減少,文章寫得越來越好。幾個月后,他就開始發表文章了,他第一篇文章是《感恩的心》,文章的大意是說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他要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感謝幫助過他的人……
后來,毛毛熊又在我們這兒發了很多文章,但是,他第一篇文章我記得很清楚,第一,因為我給他做了很大的修改,第二,是他領了三十塊錢的稿費后的當天晚上,請我吃了頓火鍋,吃飯的時候,他眼淚汪汪地敬我酒的樣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他是個容易感動的人,一個活得很透明很簡單的人。
一年后,毛毛熊的文章開始頻頻出現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
2002年夏季,我們晚報社被日報社兼并了,因為他是沒有正式編制的臨時工,在人員整合中,他被減了下來。離開報社的那天,他居然在飯店里擺了兩桌,請我們以前晚報的人吃飯,很真誠地感謝大家對他的幫助,大家都被這個真誠的小伙子感動著,有幾個女同志悄悄地抹眼淚。
不久,毛毛熊打電話給我:“林老師,我現在在北京的一家大廣告公司上班。做文案,這得感謝您啊,如果不是您的指點,我發不了那么多文章,發不了那么多文章,我就找不到工作,在北京,很多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呢!謝謝您……”接完電話,我很為毛毛熊高興。
此后的每年元旦,我們都能收到毛毛熊來自北京的新年賀卡。
毛毛熊在那個公司干得很賣力,總是第一個去單位,把公司的地板里里外外拖了個干凈,衛生間的手紙簍,大家都嫌臟,毛毛熊來后,每次都是他倒出去……
毛毛熊在工作上也很敬業,休息日的時候,總是去西單圖書大廈買書,他還辦了國家圖書館與首都圖書館的閱覽證,總在業余時間去看書充電。
一年后,毛毛熊成了公司的老員工,有新人來單位后,毛毛熊總是在業務上無私地幫助新員工,被其他的老同事暗地里嘲笑為“傻”。因為在內部的業務競爭中,這種幫助就是自找麻煩。
可是,讓那些老員工大跌眼鏡的是,2005年秋季的一次員工會上,老總竟然鄭重宣布:“以后,陳一凡就是我們公司的辦公室主任!”臺下的員工面面相覷,很多員工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之色,他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表達這樣的意思:一個初中還沒有畢業的鄉下小子怎么可以做一個大廣告公司的辦公室主任?難道我們這些研究生、本科生都是白癡不成?難道公司的人都死光了沒人了不成?
老總環視了大家一眼,嚴肅地說:“我知道你們很多人在想什么。是的,陳一凡是學歷不高,但是,他工作卻很努力,業績也很不錯,并且,他一直在不斷進步!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有顆感恩之心,感謝這份工作,感謝這個團體,感謝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我想問一下,你們這些人誰三年如一日地打掃了屬于我們公司的公共衛生?又有哪個可以做到主動為請假的同事頂班而毫無怨言?你們有幾個不是為了自己工作而是為了這個團隊而工作……”臺下的很多人慢慢地低下了頭。
于是,毛毛熊做了辦公室主任,每月工資從三千二一下子提到六千。
這些事情,我當然沒有親眼看到,這是我今年2月底出差到北京才知道的。毛毛熊請我吃飯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同事兼老鄉,這個老鄉不是我們市的,老家離我們市七百多里,但是,在北京,同是河南出來的人,都是名副其實的老鄉。
毛毛熊酒量不行,喝了幾杯就趴在桌子上了,我與老鄉把他扶到沙發上休息,然后,我與老鄉聊天,從老鄉嘴里,我知道了毛毛熊在北京的一切。知道了他的提升、知道了他剛首付十二萬在北京按揭買了房子……敬佩之余,我眼里浮現了八年前那個風雪中趕到幾十里外的城里給奶奶買面包的貧困少年……
從北京回來不久,我的家人、同事、鄰居都說我改變了不少,從以前憤世嫉俗、愛發牢騷的人變成了一個很平和的人,我笑而無語。我知道是毛毛熊改變了我,我曾經在寫作上指點過他,可是現在,他卻是我做人處世的老師……
編輯 / 楊世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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