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的秩序

一

謀生之道，不是做官就是務農。謀，是想辦法的意思，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需要想些法子才能生存下去的，這里面透著一點生命的艱難與滄桑。一個農民，如果不是種地好手，他的生活就會遇到許多困難，很多需要的東西就治不起，印證了一個詞，叫“家徒四壁”。

劉熙《釋名》說，田就是填的意思，五谷填滿其中。犁就是鋒利的意思，鋒利才能斷絕草根。種地總是從割破土地開始，在無數次的割裂中，牛用肩膀拉著鋒利的犁鏵，把長(zhang)合縫的土地再一次劃開。在犁鏵下，土地新鮮的氣息溢開來，那就是養人的地氣。鋤一次挖一次的意義是無法彰顯的，而在無數的割裂中，意義顯現在莊稼的莖上葉上果實和農具上。不是一個種地好手，是弄不清農具有什么講究的。比如一把鋤頭，多重的分量合適，多寬的刃面合適。把土地劃破，這是鋤頭要完成的一個動作，也是鐵鍬、镢頭、釘耙、犁鏵等等工具要完成的動作。土地坦開胸懷任人們開膛破肚。一旦幾個老農把種子運來時，神圣的時刻就到來了。那是受精的時刻，你看到一個一個老農，端著裝種子的簸箕，走下田埂，光著的腳踩到新翻的泥土，它不是一次理性的設計，老農悠閑的動作卻是情感的播撒，把感性的東西都發散開來。為什么種子儲藏在倉庫里就不會發芽呢，土地才是它們的子宮。土地到底有什么魔力，可以讓一個生命得以生長?

種子落地，那是宣布一個新生命的開始。一粒種子從老農的手里撒出，不論落到什么地方，就是土地的一個心臟，它搏動的節拍，就是土地的基本旋律。地為雌，天為雄，每一個播種的季節，就是天地交合的時刻，由此，土地上的植物一代代繁衍。人類的種植是一種替代，叫替天行道。所以說，在田地上種植，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完成這項勞作的人是尊貴的。

二

耕作是一項繁復而精細的構成。玉米的間距行距是多少，麥種的稠度是多少，每一種作物有它特有的要求，不能替代、混淆。這里有固定的秩序。溝渠和田埂是田地的網絡，每一粒種子都能在這里找到它的位置。

溝渠如血管一般，在田地間游走，看似無方向無目的，其實它的每一次拐彎，都是那么地合理，精妙入微，人們如果對其進行修改，往往留下的總是敗筆。田埂在溝渠上跨越，讓我體會到田地結構的音樂感層次感，小木橋是音節上的小節拍，打豬草的小姑娘，走到木橋上，放下柳條籃子，挽起褲腿，兩只小腳在橋下戲水，使這個音節變得柔美。光潔的水泥橋，是一次優美的滑音，一個老農在橋頭樹下抽煙斗的情景，使這個音節變得沉靜而悠長。當你走到一道懸浮的水渠下，聽到頭頂上汨汨的水聲時，那就是田地音樂上的詠嘆調了。

溝渠和道路是為田地服務的，卻同時也是對莊稼的一種限制與格局，當一重重的玉米以隊列的形式向你行進時，它們當中如果有一棵黃豆一根甘蔗，那會被判定為異已分子，不是因為它缺乏作為黃豆甘蔗的某個因素，而是它無視了秩序，破壞了秩序的完美，它的結局就是被淘汰出局，它的生長是毫無價值的。一個老農發現了，不會把它移植到屬于它的方陣，讓它歸位，而是隨手就拔去，丟棄在路邊。

有序，是排除個體。當一樣身高的農作物被統一到一個集團、群體時，其內部對立意識消除了，玉米之類高作物在身高上對低矮作物的俯視與輕蔑被排除了。讓花生地里混雜著數棵玉米高粱，這種鼓勵競爭的合理性在哪里呢，你只會看到玉米高粱們趾高氣揚的模樣，那是混亂的低級的。在這里，個體是脆弱的，無意義的。你永遠也無法想像莊稼們暴動的情景，是人把莊稼起義的可能，消滅在萌芽中，那高粱高舉的火把帶給我們的誤會，是令人悲哀的，那不是起義的旗幟，是它奉獻的果實。

三

但是，個體從沒有消失過。

無數的草就是以個體的生命形式度過一生。草以蔓延的方式，成為田地的重要組成部分。那是游擊戰，東有根據地，西有演兵場，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為人的因素，它成了莊稼當然的對立面，這樣的對立似乎要永久的存在。草的種子借助風的力量、鳥雀的肚皮、牛羊的毛皮，那是一次風險無比的跋涉，但草的后代們義無反顧。野草的存活能力較之莊稼，那要強得太多了。那是一種生存的力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生命的力量強烈得令人驚異，一莖小草，能夠頂起一塊巨石。如果沒有人為的參與力量呢，我們都知道，田地的世界將是草的世界，莊稼將被草同化。草對秩序的反叛，真的就陷入了無序嗎，不是這樣，草的秩序不過是我們今天有些陌生而原始的適者生存的秩序。我們確實看到，人們為莊稼除草施肥，為它遮風擋雨，為它設溫床建棚戶，被人寵愛的莊稼在一步步地走向矯情、退化，就如被放在動物園馴養之后的野生動物。

在另一個世界里，草的花朵是開給自己的，各種不同的花朵，可以走到一起來爭奇斗艷，那不也把居住地打扮的很美嗎。它們的子女是自己的子女，如果沒有跟隨風兒和牛羊去遠方，有一句話說，一塊土地埋有自己的親人，那才叫家鄉，它的墓地就是子女們的家鄉。草的生活比莊稼要豐富的多，蟲子和鳥雀是草地的永久居民，野雞是草地的花大姐，黃雀是草地的歌唱家，蟲子是草地的音樂演奏家，還可以分出吹奏手、鼓手、小號手和長笛手。莊稼地從沒有那么熱鬧過，這就是鳥雀等小動物為什么把家安在草地里的原因吧。

草對秩序的反叛，對自由的向往，從來沒有感染過農民。他們為了生存去耕種田地，作為莊稼的種植者，他們在人類社會，獲得的是莊稼一樣的命運。他們從沒有這樣去想過：如果和野草一樣敢于打破秩序，以野性的個體力量，去獨個地自由生存，同樣能夠獲得屬于自己的天地。

四

播種、收割的季節來到了。一個務農的人，早已準備好了農具。記得少年時，我家的墻上，掛著大小許多農具。如果缺少哪一種，可能正在地里用著，要不就是被鄰家借用了。農具是莊稼人伸出的手，它是一種力量，一種跨越，是你的兵刃和盔甲，在田地與你之間建立了一種聯系。當你的鋤頭伸向玉米根下的一簇草時，玉米看到的是你的手，它不會有“鋤頭”的概念。鋤頭伸出去時，你沒有一種“手到擒來”之感嗎。一個農民，他能想出的謀生辦法，就是怎樣把他的田地種得更好，除此之外好像再沒有別的方法。

農具的種類幾乎可以說是無數的。它是人治理土地的工具。類似于人類社會中起約束整治懲罰作用的軍隊、警察、牢獄之類。只不過前者是物化的，后者是人化的。

人類在農具的創造上，一再顯現出超強的本領，這與人強烈的占有意識和貪欲有關。可以把農具簡單分成兩大類：種植和收獲類。前者還含有一分溫情，后者就讓你體會到一分強權與殺戮的味道，是豐收的氣氛掩蓋不了的。當人們在田地里收割的時候，沒有人會問一句：這些莊稼結出的果實，是你的嗎?

收獲的農具總是面目猙獰，人對它的要求，就是在單位時間里能夠吃進更多的莊稼。一把鐮刀的刃口銹蝕，無法磨礪時，被廢棄的時候就到了。農人收獲的甜美與他們延伸出的“手”(農具)的猙獰面目，是對立的兩面，卻又是統一的表里。我相信，在莊稼骨子里，還有著一種本能的愿望，那就是和草一樣，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倒伏，腐爛，成為自己果實的肥料，它的靈魂將在后來的日子里，俯視著后代在自己的脊背上生長。

五

田地與人是互相依存的關系。那么在這種互相依存的關系中，在對土地的千百年的治理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到底應該怎樣?人們應該感受到什么?

從遠古時代開始，人與土地的關系是溫馨的。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人是依存于自然的。

《周易》說，神農氏的時候，天上落下栗種，神農氏就耕地種植。神農氏耕作時使用的農具，是他的臣仆亻垂制造出來的。當你看到一戶農家的屋檐下，掛著各式各樣的農具，你就知道，他找到了自己活著的方式，謀生的方式。

播種結束，總是會來一場連綿的雨，不大也不小，剛好把田地潤透。雨大了，會把泥土沖走，把土里的種子沖到地面上來，被隨后的太陽一炸，就會死掉；雨小了，泥土的濕度不夠，種子的胚胎發育不好，即使不會死亡，生長的質量已受到很大影響，到秋季能不能結果也成問題。這雨水也清理了溝渠，類似于女人周而復始來一次的經期。對此，老農是不會有什么憂慮的，當天空出現烏云時，他就會把農具收拾好，一副要好好歇息的樣子，說，這一下有好幾天的雨，一場大小受到限制、還要下透的雨。雨期就如老農預計的那樣長了。

成片的莊稼漫無際涯，在大平原上，一眼望不到邊。那是一種組合，是人的意志的體現，消滅個體和單一。本質上它們是社會性的，集體的。集體無意識的力量是巨大的。無數的種子，從倉庫里運出來，不是論個，而是論斤，論筐，那是它們群體的質量或重量，其中沒有代表。在隨后的施肥中，你以為人會偏重哪一片嗎，不會的，沒有一棵被遺落。成片的莊稼生長起來了，浩浩蕩蕩，那是一個隊列，一個方陣，一個塊壘，那是一個成形的力量。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