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寶地

半個多世紀前，我爺爺曾殺過一名土匪。那土匪的墳墓，至今還在我們家鄉的徐家崖上。

當年，爺爺抬手一槍把那領頭搶劫的土匪打倒，余匪丟下財物作鳥獸散后，村里人卻犯了難：怎么處理被打死的土匪呢？那領頭土匪并未立即身亡，他瞪著兇悍的獨眼環視村人，最后盯著爺爺，用最后一口氣惡狠狠地說：老子不過是牽你們幾頭牛，捉你們幾只雞。你們就這么狠心置我于死地!我告訴你們，我有兒子!等我兒子長大了，早晚會來給我報仇!

土匪這番垂死掙扎的威脅，竟令全村人嚇破了膽。有人主張把土匪尸首送回他的家鄉，由村人合伙出一筆錢對土匪的家人安撫賠禮。也有人主張選一塊好風水地把土匪厚葬，然后爺爺馬上離開家鄉。一人做事一人當，萬一有事也別再連累村里人。

也不能說是村里人薄情寡義。那年月不管誰是誰非，人們只講死者為大。并且人們普遍相信，人死了似乎就具有了活人所沒有的巨大能量，可以左右活人的命運。

爺爺當時孤身一人，年輕氣盛。見村里人如此，便二話沒說，找來一張破草席把那土匪尸首卷起來，扛到離村四五里外的村西石崖。

爺爺識得數百文字，囫圇吞棗讀過一些雜書，一星半點知道一些風水之說。來到村西石崖，爺爺登高端詳了一會兒，然后抄起鐵鍬一口氣挖了一個大坑，把土匪尸首扔進坑去，草草掩埋上。當爺爺為土匪的墳填完最后一鍬土，這才轉身對目瞪口呆的村人們說：這石崖上不著天，下不接地。面向白虎荒灘，背依青龍絕壁。是一塊絕得不能再絕，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地。并且，我還把土匪肚皮朝下掩埋。我讓他抬不起頭翹不了尾，永世不得翻身!

太歹毒了!你這樣會遭報應，會給村里帶來災難啊!村里人紛紛搖頭嘆息，惶惶散去。仿佛那石崖上埋葬的土匪會突然活過來從墳里跳出，找村里人報仇一般。

就這樣爺爺為村人所逼，遷出村子到了村西石崖，結廬而居與那土匪墳墓遙相對峙。既然你要逞英雄當好漢，那是福是禍，你一人承擔吧!村里人說。

直到解放后，爺爺才娶妻生子，有了父親和叔叔們一大幫。半個世紀過去，在村西石崖周圍，我們徐姓人便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小村落。盡管我們徐姓人的戶口都在原來的村子，可那埋葬土匪的石崖，卻被稱作徐家崖了。

徐家崖前后方圓十里，遍生槐樹。每到四月，大片的槐花把我們的徐家崖裝扮得壯美秀麗!在這壯美和秀麗里面嗡嗡奔忙的，就是我們徐姓人養的蜂群了。爺爺自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就開始養蜂，徐家崖蜂蜜，在整個膠東都非常有名。此時一些老人偶爾提起當年爺爺絕地葬匪的往事，便說不上是贊嘆還是不屑：惡鬼怕惡人么!惡鬼在絕地翻不了身，惡人倒在那塊絕地上滋潤起來了!

去年五月的一天，市招商辦的干部帶領一名外商，前呼后擁來到我們徐家崖。干部們和外商沒有進村，而是直接上了石崖，去看那幾乎被人遺忘的土匪墳墓。

不到傍晚，一個消息便在村內傳得無人不曉。當年被爺爺槍殺的那名土匪的后代，由市里干部帶領，前來報仇了!

有人去看護蜂房的木屋尋找爺爺時，爺爺顯然也聽到了消息。報仇？爺爺橘皮老臉上，是一種疏朗的不屑：老頭子我都土掩脖子了，還怕個屎嘎渣孩子來報仇？說話間，那外商已在干部們的前呼后擁之下，直奔爺爺看護蜂房的小木屋，“殺”過來了!

爺爺便走出門，努力挺直已經彎了多年的腰板兒，冷冷地看著他們，大有“你們一起上我也不怕”的睨視之態。不料那外商一見爺爺，便搶步上前，雙膝跪地!在爺爺的目瞪口呆里，那外商說道：老一代的仇怨，當晚輩的我就不提了。并且，我還要感謝您，是您當年為我爺爺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啊!

外商接著說，解放前他的父親曾悄悄來過徐家崖，一則尋仇，二則想把埋在崖上絕地的爺爺尸骨，遷回家鄉。不料父親到爺爺墳前往四周一看，二話沒說掉頭就走。因為被伏身而葬的爺爺，姓魚名化龍。而那石崖，上有朗朗青天，下有不涸之泉。面向的，是一片闊野巨川。時至魚龍變化，便上可通天，下能歸海。于爺爺而言，是一塊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而現在回到徐家崖修繕祖墳，并準備在此投資辦廠的外商魚洋，早在他父親那代就是東南亞聞名的富商了。可見風水寶地，果然能夠庇佑后人昌隆發達。

事情如此結局，全村人都說，爺爺看似粗豪，原來心細著呢!怕那土匪后人尋仇，當年便刻意費心為土匪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并且，還為人家看了一輩子墳，守了一輩子墓。

可爺爺自見過魚洋之后，身體便很快垮了下去。有時候甚至幾天也不說一句話。一個慕名而來的外地大款曾備了厚禮登門，請爺爺幫他家去選一塊好的風水地，爺爺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毫不客氣把人家罵了個狗血噴頭!

徐家崖周圍的槐樹很快被伐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外資酒廠。酒廠投產后，酒的銷路非常的好。據村里在那外資酒廠上班的人說，酒廠的酒好，全靠了石崖下的那股清泉。

然而，事情的結局往往出人意料。當這家外資酒廠因生產假冒國酒“茅臺”的大案被電視臺曝光后，爺爺正在彌留之際。爺爺看著電視屏幕上執法人員從那外資酒廠進進出出，突然回光返照，從床上坐起來一拍大腿說：我說么!我就不信，只要風水好，魚就能變成龍，土匪崽子就能成人物？水再好也不一定做出好酒，錢再多也不一定是個大財主，歪門邪道上的人再張揚還不是土匪崽子德行？還風水寶地庇佑呢，狗屁!狗屁風水寶地!

說罷，爺爺酣然而逝。

（責編/方紅艷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