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7月才想起老張的。生活中好的事壞的事,都令我想起他。只是,在7月的風(fēng)中,我常常抑制不住我的感動。
老張是我的同事,從進(jìn)廠那天起,我就稱他張師傅。張師傅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最初,我倆在一起喝點酒、聊聊天什么的,酒即使有點上頭了,也不見他對單位對別人發(fā)什么牢騷說什么怪話,我就篤信了他的品質(zhì)。
后來,我也與他一樣,成了廠里黨支部支委,支委會決定的事,他總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他也有提意見的時候,那都是在會上,不管提了有用無用,他總堅持說他該說的話。因而我就覺得,他黨性特強(qiáng)。
從此我也認(rèn)定,在做人上,他是我?guī)熈恕?/p>
我們在一起工作20多年,他的本職工作是總檢驗,可實際上,只要是他眼睛能看到的事,他都做。
有人就和他開玩笑:“你到底拿多少錢呵,小姐不慌丫頭忙的?”
他回答說:“不拿錢就不干嗎?沒人愿干的事,也是事,也得要人干。”
他說的沒人愿意干的事,往往就是一些臟苦累的活兒,誰都可以做,又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做。
在我的記憶里,他是每天到車間最早走得最晚的人,干的也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平凡小事。
突然一天,我接到電話,說他死了,在醫(yī)院。
我感覺頭頂一個霹靂,好好的,又沒聽說有病,怎么……也不多想,撂了碗筷,就奔醫(yī)院而去。
他死于嗆血。
進(jìn)入醫(yī)院的病室,一股血?dú)鈸涿娑鴣恚埔獙⑷宿舻埂5厣稀ι希秋w濺的血。床下一只偌大的盆,大半盆血呀。
小鐵床上,他靜靜地躺著,面色蒼白如紙。
我為他含淚守靈,動情地寫悼詞,當(dāng)我最后于風(fēng)中,望了一眼新壘的墳頭,我就想,一個人,怎么轉(zhuǎn)眼便是塵土了呢?
那真是轉(zhuǎn)眼之間啊!然而,當(dāng)我隨時間走過了我的大半生,一路收獲著我的成功和踏實,每每低頭問心,我發(fā)現(xiàn),老張,他一直在那里。
塵歸了塵,土歸了土,精神歸了精神。心里的老張,已然成為一種形象。
像我們那個年代所有孩子一樣,我從小就欽佩和崇拜革命者。兒時看伏尼契的小說《牛虻》,我知道了革命者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他是這樣一種人,一種可以把身家性命家族名譽(yù)置之腦后,隨時準(zhǔn)備為信仰和理想而流血而犧牲的人。
于是在我看來,革命者是最為高尚,也是最為高貴的。其高貴,在于他的靈魂的質(zhì)樸和簡潔,沒有精打細(xì)算的一己私利,也沒有秋后豐收一把的算計。有的,只是激情的萌生和恢弘張揚(yáng)。
江姐多大?說來,也就是時下一些女人自稱“女孩”的年齡,也是一美女。
受的啥刑?往鼻孔里灌辣椒水,往手指縫里釘竹簽……坐老虎凳。咋坐?一長凳,人坐于上,背后立一大柱,反綁雙手,雙腿于膝蓋處與凳捆在一起,留下腳后跟處塞磚。少年時不知道深淺,去烈士墓憑吊參觀后回來,效仿試坐江姐坐過的老虎凳。塞一塊磚無所謂,是“堅強(qiáng)的革命者”。塞兩塊,“刑者”問:“還革命嗎?”額上雖然滲冷汗,但咬緊牙,仍點頭。塞三塊,再問……不用問了,早就叛徒了。江姐呢,生死都已漠然視之,幾塊破磚又算什么?不論怎樣塞,最后痛得昏死,仍是要革命。如果按時下人的觀念,一妙齡女子,革什么命,傍個大款何樂而不為?次之,弄個白領(lǐng),玩玩小資情調(diào)——那時或許該叫布爾喬亞,又礙著誰了?
我真是佩服江姐得不得了,佩服那些革命者得不得了。在生命面前,他們選擇死亡,在財富面前,他們選擇清貧,在名譽(yù)面前,他們選擇了清名,但歷史,給他們的,則是英名。
如果說三塊磚塞出了小時的我與江姐的距離,那么,老張,他在我身邊的所作所為和言行舉止,則拉攏了成人的我和英雄的關(guān)系。
江姐的時代出了江姐,我們的時代出了老張,他們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我敬重他們,并跟隨著他們走過的路。我想,這是我此生始終踏踏實實為人兢兢業(yè)業(yè)做事、不計名利得失只求心安理得的原因吧,也恰恰是這些,讓我的今天快活而有成果。我感謝著他們,這些一直在7月的風(fēng)中,讓我感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