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幻想者

我是幻想者。

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已經(jīng)是孤身一人毫無牽掛地躑躅在這個中國最大都市的街頭了。人流像發(fā)大水一樣從我身邊流過，我就像一塊堅硬的礁石任其沖刷，和礁石惟一的不同是，我還在慢慢的逆流而上。我看著一個個穿著時髦的都市女郎，一個個穿著老土的外地打工仔，一個個操著我聽不懂的鳥語的上海土著人，一個個藍(lán)眼睛綠眼睛散發(fā)著與生俱來體臭味的老外。我就是那么看著，然后聯(lián)想起家鄉(xiāng)發(fā)生的蝗災(zāi)，成群的蝗蟲們敲鑼打鼓地飛過廣袤的麥田，啃掉了成千上萬個麥田守望者的美夢。不過，我覺得自己是一顆永遠(yuǎn)不會隨風(fēng)倒伏的小麥，我的身體像麥秸一樣結(jié)實挺立，頭則是飽滿的麥穗。假如有一位老農(nóng)愿意摘下來，擱在手里搓一搓，一定會發(fā)現(xiàn)漿灌的很飽滿，然后一口氣吹散輕飄飄的麥殼，將嫩綠色簡直像一根根肉滾滾的蛆蟲一般的麥粒兒一把扔進(jìn)沒剩幾顆牙的嘴里，臉上立刻顯出沉醉的神態(tài)。我此刻也很沉醉，因為那吹散麥殼的場面就像我腦袋里的狀態(tài)，那些麥殼全部變成了蒲公英的種子，舉著小白傘在溫煦煦的風(fēng)里飛向大地和遠(yuǎn)方。

我現(xiàn)在在哪里？我的腿不自覺地往前邁步，當(dāng)賽博電子廣場的大牌子出現(xiàn)在眼簾，我的意識里跳出了一個名字：北京東路。真見鬼，我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難道僅僅因為我對這地方比較熟悉？我的大腦飛快地轉(zhuǎn)動，接著便微笑著得出了結(jié)論，原來這是出于對黑疤瘌的恨意。這沒什么好隱瞞的，恨就是恨，愛就是愛，怎么想的就是怎么想的，我從不委屈意識，它愿意往哪里跑我就隨著它，只是不知道它是我的坐騎還是我是它的坐騎。這一點其實無關(guān)緊要，我們從來都是一體?，F(xiàn)在我的意識開始回憶黑疤瘌這個人。我還是另起一段吧，以示對黑疤瘌的尊敬，畢竟他做了我接近一年的老板。

黑疤瘌是哪里人我還真不知道，這家伙值得表揚的地方是普通話說的很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上海話也很標(biāo)準(zhǔn)，標(biāo)準(zhǔn)到和上海人一樣讓我聽不懂。嗨，管他是哪里人呢，你只要記住他左臉靠近耳朵的部位蜿蜒著一條黑色的痣就算認(rèn)識他了。那痣像一道地震殘留下的裂縫一樣，當(dāng)然遠(yuǎn)遠(yuǎn)看去，更像傷口流出的血塊結(jié)成的癤子，所以我私下里叫他黑疤瘌。

說老實話，黑疤瘌這個人不算壞，只要你不遲到不早退，上班時間老老實實地做事，他基本上不會找你的麻煩。當(dāng)然嘍，加班費一般是沒有的，但每天都要延遲一個多小時下班。剛開始員工們都對他怨聲載道，他竟然不顧眾意將下班時間明令規(guī)定延遲一小時。我覺得這點小事實在不值得說，不過有的同事因此恨之入骨地罵他，所以我便提一提。我反正無所謂，下了班也不知道該干些什么，除了漫無目的地游蕩，除了傻×一樣戳進(jìn)沙發(fā)里看無聊的電視，還能干點什么呢？當(dāng)然，有些事還是要做的，等會我再說。我相信我的想法代表了大部分同事的想法，沒過多久大家都習(xí)慣了晚下班的規(guī)定。我支棱著頭想，黑疤瘌還真是有兩下子。

我剛開始其實并不恨他，他又沒招我惹我，我憑什么恨他呢？事情出在一位同事身上。你可能要會心一笑，沒錯，那是一位女同志。之所以用同志這個詞，就是為了表示我和她之間的清白。我們之間就是清白的，一點點故事都沒有，因為人家是有男朋友的人，拆散人感情的事兒我還不屑于做。不過畢竟沒有結(jié)婚，即使結(jié)了婚也沒什么，在漂亮女人面前總會有一些性欲旺盛的家伙蠢蠢欲動。黑疤瘌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當(dāng)然不能鉆進(jìn)黑疤瘌的肚子里，看看里面到底是金子還是大糞，我就是那么想來著，他臉上那道黑疤瘌整天像一只色瞇瞇的眼睛一樣盯著那位女同志看，我預(yù)感那眼睛遲早要變成一只黑手，沒有廉恥地伸向女同志白光光的大腿。以后的一些小跡象似乎在印證他倆之間有一腿。我發(fā)現(xiàn)女同志往黑疤瘌辦公室跑得比以前勤快了，而且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誰知道那扇漆成暗紅色的木門后面會發(fā)生什么。另外，女同志的加班時間也越來越長。黑疤瘌是工作狂，總是最后一個回家的，這一點我們早已習(xí)慣了，可女同志為什么要那么晚回去呢？這里面一定有故事。不過，我只是想想，并沒抓奸在床，也沒那意思。只是女同志的形象在我心里不再那么高大，我感覺她那兩條剝了皮的樹一般光滑白嫩的長腿是對我和單身同事們的嘲笑。這一點我比較有把握，因為不止一個同事忿忿不平地嘀咕她和黑疤瘌的曖昧關(guān)系。

只是這些還不至于讓我恨他。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去北京東路采購電子器件。賽博廣場里人可真多，一家一家的鋪子像水母一樣在那等著獵物的到來，隨時準(zhǔn)備打上一針足以致命的毒液。我得說，那天運氣實在不好，我也不記得想什么了，但最后出現(xiàn)的是黑疤瘌和女同志的臉，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包不見了，里面有我所有的東西，包括公司要付給采購單位的兩萬塊錢。我都說了，直接銀行里打過去算了，黑疤瘌說反正你還得采購，順便給人送去得了，說這叫狗屁籠絡(luò)感情。得，現(xiàn)在被偷了，怎么辦？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鬼頭鬼腦個子矮矮的十幾歲少年的身影，好像在門口一閃就消失了。我趕緊追出去，看到的只是滾滾的人流。我明白那只是我的幻覺，因為那小孩帶著一頂新疆帽子，同事們不止一次地痛罵新疆佬都他媽是小偷。不過，我確實不知道我的包是不是新疆人偷走的，我只是懷疑。

回去后黑疤瘌大發(fā)雷霆。罵我做事心不在焉，這么大人了連包也看不住，還叫囂著讓我賠償公司損失。我看到他漲紅著臉，吐沫橫飛的樣子，那道疤瘌活躍得像一條發(fā)情的蜈蚣。我便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窗外。透過百葉窗狹窄的縫隙，一排排居民樓在遠(yuǎn)處矗立著，藍(lán)色的天空純凈得像小姑娘的眸子，那讓我心曠神怡。我知道女同志正在外面時刻注意著里面的動靜，同事們心里一定也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那么不妨讓他們更幸災(zāi)樂禍一點。于是，我揚起我的右手，我得說我是左撇子，揚起右手對我來說比較困難，但關(guān)鍵時刻也顧不得許多了。我聽見我的右手呼嘯著向那條蜈蚣開戰(zhàn)，戰(zhàn)場就是黑疤瘌那張想油光水滑卻永遠(yuǎn)不可能油光水滑的臉。一聲脆響傳來，那一刻我還在納悶怎么炮聲是這個樣子的，好在蜈蚣終于順利死亡，一動不動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黑疤瘌的眼淚竟然流出來了。不過，我已經(jīng)等不了許多了，對這里的一切都不再感興趣，于是拿起桌子上的幾本書就出了公司。我瞥見女同志吃了鱉一樣的表情頭埋在褲襠坐在那里，然后在電梯門關(guān)閉之前，聽到一陣熱烈的掌聲。

現(xiàn)在我還在北京東路上，賽博電子廣場門口。回憶了一遍黑疤瘌，我發(fā)現(xiàn)心情好的不得了，對他的些許恨意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我說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愛幻想，就是在這一刻發(fā)現(xiàn)的，因此我推開玻璃門進(jìn)去，完全由幻想指引到一爿熟悉的店面前。呵！她果然在那里！

她叫什么來著，瞧我這腦袋，她給過我名片的，哦，對了，讓“新疆佬”偷走了。別管了，就叫她三極管吧。我其實并不認(rèn)識她，只是偶然在她這里買過一兩次東西，隨便地套了幾句瓷。我認(rèn)為她并不討厭我，但我拿不準(zhǔn)她的不討厭是否是建立在我是她客戶的基礎(chǔ)上的?？蛻?？這是什么傻×詞匯，簡直像妓女一樣淫蕩。我的嘴角出現(xiàn)了笑意，為的是有上面一句話的聯(lián)想，同時也把笑容給了她。你知道，我認(rèn)為自己愛幻想的時候，想到的就是她，不過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是在這樣布滿蚜蟲般電子元件的地方。那是一個好地方，會發(fā)生好事兒，我確信。

她也笑容可掬，朝著我。接著我聽見銀鈴般的聲音。媽的，又是銀鈴般，我得承認(rèn)白癡語文老師們無情地壓抑和打擊了我的想像力，他們聯(lián)合其他老師讓成千上萬的孩子們無休止地寫狗屁作業(yè)，我想說如果社會主義搞不好，罪魁禍?zhǔn)拙褪撬麄儯〉?，三極管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她說，來了？今天需要點什么呢？

我很高興她還記得我，便更加的充滿笑意。我說，今天需要的比較特別。她說，是嗎？怎么個特別法，我這里有嗎？我說，有有有，而且只有你這里有，別的家都沒有。她迷惑了一陣說，沒想到我這里貨還挺全，真讓我高興。說吧，你到底需要什么？我停頓了一下，略帶嬉皮笑臉地說，我被解雇了，心情很不好，你下了班能陪我說說話嗎，我請你吃冰激凌。她看了看我，彷佛要鑒定文物年代似的，我直接迎上去，睜著無辜的小眼睛和她對視。結(jié)果，她頭一歪，竟然答應(yīng)了我。我看見她的辮子在身后晃動了一下，又一次聯(lián)想到麥穗?？纯?，這就叫緣分！

我和她約好，等五點半我再到這里接她，便出了賽博的門。我拿出手機來，開了機看看時間，不到兩點，媽的，還得等三個多小時，這段時間我該怎么消磨。走到北京東路路口，往北過了西藏路橋可以回我租的房子，往南就是南京路，再往南是福州路和人民廣場。我暫時還不打算回去，于是往南走。

南京路上人可真多，一個一個像蚯蚓纏成一團般蠕動，幾個外地人興致高昂的和南京路步行街的路牌合影，以示自己到過這繁華都市最有名的街道。幾輛小火車載著觀光客慢悠悠地向外灘方向開去，像曲折蜿蜒的水蛇撥開水草般前進(jìn)。剛來上海那會，我也曾經(jīng)懷著鄉(xiāng)巴佬一樣獵奇和朝圣的心態(tài)順著南京路走到外灘看夜景，一路上嘴張得像家鄉(xiāng)河沿上的螃蟹洞。螃蟹洞一般不會單個出現(xiàn)，所以張著大嘴的鄉(xiāng)巴佬自然不止我一個，那些嘴一齊張開來，隨著昂著的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如同日本鬼子的探照燈，只是這些燈不會發(fā)光，卻被這不夜城的燈光不留情面地全數(shù)曝光。我現(xiàn)在對這條路沒有一丁點兒興趣，于是繼續(xù)往南走。我想應(yīng)該去好久沒去的福州路看看。

福州路上有好多書店。我還算個喜歡看書的人。這么說可不是自夸，就工作掙來的那點錢，除掉房租、吃飯和其他一些必要的花費，基本上都用來買書了。我最近就在看加繆的《局外人》，剛剛看完沒多久。說實話，我不怎么喜歡這篇小說，僅僅是沖著小說的題目才去看看，外國人的洋玩意一向讓我頭大如斗，看完了，也沒搞清楚加繆那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不過，對“局外人”這三個字卻更加喜歡了。我忽然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個局外人，漫無目的漂泊在陌生的都市，大街上沒人知道我是哪根蔥。來的時間長了，我穿的像個土著人，人五人六地走在大街上，也沒把來來往往的人當(dāng)作是根蔥。那個詞兒像是金鐘罩套在身上，給了我無窮的勇氣和安全感，為這，我想謝謝瑞典皇家學(xué)院的那幫老家伙把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給了加繆。

就這么想著來到了福州路。沒多少變化，只不過路兩旁的好多建筑在翻修，拳頭粗的竹竿子織成了橫七豎八的腳手架。我便隨著人流時不時地歪著腦袋鉆著往前走，瞧那架勢好像在騎馬。進(jìn)了我熟悉的書店，隨意翻看。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完全不在看書的狀態(tài)，拿起來翻兩頁，掃了沒幾個字就扔下去，再往下看就有要嘔吐的感覺。我真是羨慕安靜地坐在木樓梯上的兩個小孩子，一人捧著一本書小雞吃米般認(rèn)真地讀著。我忽然覺得書里也有很多騙局和陷阱，不能隨隨便便的就相信。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些悲哀，我的意識老態(tài)龍鐘的告訴我，他媽的你也已經(jīng)老氣橫秋般世俗了。不過，為了挽回丟失的青春，我還是買了兩本書，一本是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一本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我下意識地想讓第一本書緩解或者勾引一下對行走和家鄉(xiāng)的回憶，那能讓我感覺愉快，如果不成的話，就讓魔幻主義來麻醉我吧。其實我什么都不懂，就是那么想來著。

提著兩本書出了門，拿出手機來看看，才過了一個多小時，還有兩個鐘頭等著我去消磨。我想如果三極管知道我等她等的如此心焦一定會感動的。想著想著，拐進(jìn)了一條小路。就那么左拐右拐地走。說實話，我對上海的路一點都不熟悉，所以走到哪里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好在我也沒有要去哪的概念，所以不害怕迷失。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小路的深處掛出一張大腳丫子的招牌，在火辣辣的陽光下像跳迪斯科一樣搖擺，便從半遮掩著的玻璃門看進(jìn)去，看到兩個女的穿著胸罩和短褲坐在按摩床上磕瓜子。其中一個發(fā)現(xiàn)我在門口張望，慌忙丟下一把瓜子，開了門招呼我。

我進(jìn)了門，一聲不響。那女的要我坐下，躺在床上。我一聽她口音，離我的家鄉(xiāng)不遠(yuǎn)，那模樣也像淮河流域的土地滋養(yǎng)出來的。一問，果然算是老鄉(xiāng)。我說我沒打算洗腳，更不打算干別的事兒，就是看你長得像老鄉(xiāng)，才蹩進(jìn)來看看。那女的臉色一沉說，不洗腳你來我們這里干什么，我們又不是窯子鋪。我笑了笑，說，你別急啊，我也沒說你是那什么，不過今天干什么都沒心情。得嘞，你們忙吧，不耽誤你們正經(jīng)生意人家了，我走了。說完便出了門。我想三極管現(xiàn)在應(yīng)該感激涕零了，為了她，我竟然做了回柳下惠。

不過，我疑心剛才的一切是我幻想出來的，我無意為這繁華之地抹黑，尤其是蘇州河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陽光照著河水好像千萬條銀魚跳上跳下的時候，剛才的一幕變得更加模糊不清，我便索性忘了它。“蘇州河”那個電影開始出現(xiàn)，美人魚的故事在碼頭工人和船夫們很少刷牙的嘴里成為了傳說。美美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會像馬達(dá)一樣找我嗎？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會。當(dāng)那部片子在刺目的波光里影影綽綽地上演時，我的神思有些游移，直到一條斑駁貨船的汽笛聲將我喚醒。我對自己說，我會去找三極管的。然后忍不住笑了。

我走得實在有些累了，心想不如先回去睡個覺，晚上也好有精神。于是伸手?jǐn)r了一輛的士，讓他開往我的住處。我租的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子，雖然房東號稱一室一廳，但那個廳小得放個屁得一天才能把味道消散掉。而且房間簡直就是毛坯房，地板是水泥地，墻壁只是隨便涂了點石灰了事。但是，那的確不是毛坯房，而是很久以前的老房子，我疑心用不了多久改革的大潮就得沖掉這些歷史遺留垃圾，蓋上清一色漂漂亮亮卻沒人能買得起的新樓房。好在那和我關(guān)系不大，所以從不擔(dān)心。在這地方住久了，便也懶得換地方了，搬來搬去的麻煩，再說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沒那些瑣碎的事需要料理。不過，今天我還是好好收拾一下吧，把已經(jīng)散發(fā)臭味的垃圾袋扔下去，把地板好歹拖了一遍，臟衣服正要往塑料袋里塞的時候，我狠狠地罵了自己，你他媽這是在干什么，一個女人就讓你緊張成這樣，沒出息的玩意。不過我還是繼續(xù)把臟衣服塞完，其他需要收拾的就不去管了，然后點上一支煙。哦！我還真是累了，等人也等的煩躁，沒想到離開了那煩人的公司后還是不輕省，世上煩人的事情還真多。你比如說我那老媽就很煩。先說一句，我非常尊重和孝順我的媽媽，每個月里無論如何得省下３００塊錢來寄給她。但是她竟然不想讓我回到她的身邊，還教育我說什么好男兒志在四方，龍一定要去大海，老虎一定嘯聚山林，這道理我又不是不知道，可你憑什么說我是好男兒呢，我更不是什么龍和老虎，我不是他媽的畜生，我就是我，一個愿意自由自在過日子還有點戀家的普通青年。我那不幸的老爹死得早，還沒來得及把我養(yǎng)活到１８歲，他老人家就駕鶴西去了，不然的話，他應(yīng)該能夠理解我。在我的家里，還延續(xù)著母系氏族社會，我那可憐的老爹除了夜里像蠶趴在桑葉上一樣研究他的語言文字以外，家庭大小事務(wù)都聽老媽的安排。我早就罵老爹太古板。小時候漫長的夜里我經(jīng)常起夜，那時候老爹正在臺燈的微光下佝僂著背，不時地發(fā)出幾聲壓低的咳嗽，那時我就預(yù)感到有一天會出什么事情。果然，后來老爹被查出肺癌晚期，不久就去世了。老媽那肥胖的身軀不再需要永無休止卻毫無效果的減肥運動，在數(shù)天內(nèi)消瘦了二十多斤。我握著老媽的手，明白從此以后就我倆相依為命了，我被她完全接管了。不知道該慶幸還是不幸，老爹性格里的一部分基因毫無疑問地存活在我的身體里，以至于我時常感覺到有些，有些不那么爺們。我無條件地服從老媽的任何決定。不過，我想像著有那么一天一定不會太遙遠(yuǎn)，退休在家的老媽終于捱不住寂寞想念她惟一的兒子了，甚至身體大不如前需要我的照顧了，我時刻準(zhǔn)備著接受她的召喚。

我躺在床上瞎尋思，上下眼皮聯(lián)手唱起了皮影戲，晃得有些頭暈。在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我瞥見鬧鐘的時間指向四點四十五，便睡著了。我被一陣吵鬧鈴聲驚醒的時候，像沉睡了一千年的僵尸一樣猛地跳起來，如果有誰睡在我身邊，肯定會大叫詐尸了。我拿過鬧鐘一看，真他媽該死，鬧鐘顯示已經(jīng)六點半了。沒錯，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來上班，它像條忠實的狗一樣每天叫醒我，可它過于老實了，他媽的你就不能提前一小時把我叫醒，你知道你耽誤的是老子的終身大事嗎？來不及懊惱了，我趕緊套上衣服，對著鏡子把支棱的像墳頭上荒草一樣的頭發(fā)擺弄服貼。我一向喜歡蒙著頭睡覺，此刻我開始詛咒這一習(xí)慣。離開家門后，我一邊往嘴里扔了一條口香糖，一邊攔下一輛出租車，然后告訴司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賽博電子廣場。

趕到那里人家早已經(jīng)下班了，好在還沒有關(guān)門，我急忙進(jìn)去，來到那個柜臺前。有一個女孩子在那里收拾東西。我問，三極管呢？她打量了我一會，說，你是和她約好那人吧，她等到你六點就走了。我又問，你有她名片嗎？她說，有。說著便給了我一張。我拿出手機照著上面的號碼撥打，那時已經(jīng)過了七點了。我意料中的嘟嘟聲并沒有出現(xiàn)，一個冷酷的女人在耳邊告訴我，三極管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我懊喪不已地出了門。這時忽然下起雨來，街上的燈光被雨水打濕了，我的腦海里猛地蹦上來數(shù)十年前的上海，夜上海那舒緩的調(diào)子莫名其妙地在心里響起，好像神祗一般撫慰了我的心靈。我決定明天一大早就過來找三極管。

第二天是一個大晴天，早上八點多的太陽已然很大，彷佛一位鰥居一輩子的性格古怪的獨眼老人，惡毒地注視著這個世界。我買了一大客冰激凌，上面的紅櫻桃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相信她會喜歡這個灼熱的早晨里有一個男人為她獻(xiàn)這個殷勤的。不過，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她并沒有在柜臺，還是昨天那個女孩子在。我問她，三極管怎么沒來？她說，不知道，也許快來了吧，我和她不在一塊住。我看著四周陸續(xù)忙碌起來的人們，說，我可以在這等她一會嗎？那女孩聳聳肩膀，指著柜臺內(nèi)的一把小凳子說，隨便你。我便在那坐了下來。

我有些坐立不安，預(yù)感到出了什么事情，但不知道是什么。柜臺里擺放的滿滿的電子元件好像組成了一塊巨大的線路板，我成了上面的一員，只是不知道什么情況下會有些微弱的電流通過我的身體，更不知道讓我吸合還是斷開。我呆呆在坐在那里，看著冰激凌化得一塌糊涂，那顆紅櫻桃彷佛鑲嵌在糞便里未被消化似的。我厭煩了，簡直一分鐘都不能呆在這里了。我指著冰激凌對那女孩說，你把她吃掉吧，三極管來了告訴她我來過。說完就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每天都過來，呆上一會兒，拿起手機撥打三極管的號碼，關(guān)機關(guān)機關(guān)機，永久的關(guān)機。難道還這樣等下去嗎？看來是沒什么指望了。給那女孩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讓她在三極管來的時候通知我。我決定切斷與這塊線路板的聯(lián)系。

余下的幾天里，我頭痛欲烈，雜亂無章的形象在腦子里翻來覆去，攪得無法入睡。我開始大口大口得喝酒，喝得醉醺醺地站在六樓上胡亂張望幾眼，然后倒在床上睡去。那天，當(dāng)中午的陽光透過窗子不留情面地把我曬醒，我揉著被雞糞一般的眼屎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眼睛從床上爬起來時，發(fā)現(xiàn)床下躺著一條臟兮兮的避孕套，像一截豬大腸散發(fā)出騷乎乎的味道。我便隱隱約約地想起昨天夜里喝醉酒以后的情形。果然，我的電話本翻過來卡在小桌子上，最后一頁上有一個龍飛鳳舞的電話號碼。我記起曾經(jīng)撥打這個號碼，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電話那頭的那個人趕緊過來。我說，我他媽的想要你！她說，是嗎？這才幾天沒見啊，就想我了呀？我說，你趕緊過來，少他媽廢話！說完，我卡了電話。一會兒，有一個女人魚一般地游到了我的床上，她的身上濕漉漉的，酒精讓我的全身上下也濕乎乎的，我們就像在一個布滿羊水的子宮里做了愛。接著我發(fā)現(xiàn)錢包里少了２００塊錢，這是我欣賞她的地方，職業(yè)道德值得信賴。

我把雞窩一般的頭伸進(jìn)自來水龍頭下，開到最大，冰涼的水立刻讓我的腦細(xì)胞冷靜了下來。又是一個大晴天，我覺得今天的心情還算不錯，便決定去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是不是得病了。

我踏進(jìn)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的那一刻，便后悔這個決定。說實話，我一直排斥心理醫(yī)生這個職業(yè)，隨便談幾句無聊的話就能治好病嗎？我覺得他們的白大褂后面隱藏著一雙對隱私過于敏感和好奇的眼睛，我簡直鬧不懂那么多隱私聚集到心里為什么他們能夠承受，要是我早就憋出毛病來了。所以，跳進(jìn)我腦海的念頭是，心理醫(yī)生都是心理疾病患者，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讓我決定不對他說真話。我這才發(fā)現(xiàn)幻想原來有那么大功效，我栩栩如生地編造和三極管的故事，講的眉飛色舞，柔情無限，然后裝出無辜的表情說，我失戀了。那個心理醫(yī)生是位四十歲出頭的男人，黑框眼鏡后的那雙滴溜滴溜轉(zhuǎn)個不停的眼睛彷佛小時候玩過的玻璃球。他說，我覺得你并不痛苦。我暗自一驚，問，你為何這么說？他說，這你別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肯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情，但絕對不是你講的這個。但是，我并不懷疑你對那位女士的感情。我瞪著黑框眼鏡說，算你他媽瞎貓碰上死耗子，蒙的八九不離十。不過，我沒什么不痛快的，只是睡不著而已。他說，你想些什么，為什么睡不著？我說，我不知道，想的很多，想女人，想家，想我老媽，甚至想被我打過的黑疤瘌，總之就是一鍋粥。也許什么都沒想。只是腦子里跟時刻出現(xiàn)交通事故似的，汽車的喇叭叫得心煩意亂。他說，我曉得了。我看是社會給你的壓力太大了。

接著，他開始詳細(xì)闡述現(xiàn)代社會的特點，并且講到心理學(xué)的研究現(xiàn)狀，還講到了抑郁癥，最后他說，我決定給你安排為期兩個月三個療程的談話治療，在這期間你必須無條件地給我講述你的經(jīng)歷和心里的想法。我在他冗長的談話中呵欠連連，進(jìn)門前的后悔心情又一次涌上來。我掏出一百塊錢說，對不起，打擾了，我覺得能夠解決自己的問題。說完便走了。

晚上摸著肋巴骨躺在床上，我想起黑框眼鏡的話，也許他說的對，我應(yīng)該從遙遠(yuǎn)的過去找找原因。我的童年是在鄉(xiāng)下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雖然老爸老媽住在城里，但我熱愛鄉(xiāng)村，我一點都不恨他們?yōu)榱斯ぷ靼盐医唤o爺爺奶奶帶，我覺得這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我的那些泥腿子兄弟們?nèi)缃裨趺礃恿四兀曳祷爻抢锷蠈W(xué)，便和他們分別了，好久沒回去了啊！我現(xiàn)在特別想念故鄉(xiāng)的原野，那一望無邊的黃土地，想念和兄弟們快活得像長著硬邦邦螯的大蝦子歡蹦亂跳度過的日子。但假如真正生活在農(nóng)村，我還真拿不準(zhǔn)是不是愿意去。我想著這些，不知道那些愉快的記憶能夠?qū)ξ业默F(xiàn)狀作出什么解釋。

我還想起了三極管。難道我真的愛上她了嗎？我仔細(xì)回憶她的容貌，覺得非常模糊，大概是瓜子臉，或是鵝蛋臉，反正臉不難看，這一點我堅信不疑。我憑什么愛上她呢，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她對我恐怕也是如此吧。沒有沒有！我對自己說?？梢粫核躯溗氚愕霓p子又在眼前搖來搖去，我覺得她已經(jīng)足夠成熟，可以收割了。我非常樂意成為收割的那個人。我決定再去賽博廣場看看。

依然是那個女孩子接待我。不過，她終于帶給我一些有用的信息。她說三極管來過電話了，她的父親重病一場，于是急忙回去，好在已經(jīng)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她已經(jīng)辭掉了這份工作，在家里照顧父親。她說，她家在青海。我問她三極管是否提到了我，她搖搖頭。

回房間的路上，我悵然若失。在我確定喜愛幻想的那一刻，只是注意到它能夠給我?guī)碓S多美妙的感受，卻不知道它會鬼魂一樣地纏上我，并且告訴我的一切美好全部都是泡影。沒錯，那一刻我幻想能夠有一個姑娘陪伴我度過在這個都市剩下的日子，一個能夠提供給我愛情的姑娘，一個能夠讓我享受一點一點建立起愛情之巢的美好過程的姑娘，一個陌生的還不算太陌生的姑娘，三極管的形像便在那一瞬間出現(xiàn)。我幻想著和她在一起的種種浪漫和纏綿，便進(jìn)去找她。這又有什么用呢？看來她已經(jīng)把我忘的一干二凈了，我那些想法像一個不值一錢的屁消散在夜風(fēng)之中。我詛咒它，詛咒隱藏在夜色里我看不到卻無法控制的東西！

我想回家了。我拿起電話，想把這個想法告訴老媽。電話那頭傳來老媽親切的聲音，我立即進(jìn)入狀態(tài)，一句一句輕聲細(xì)語地回答著。老媽說，你和黑疤瘌關(guān)系處的好嗎？我說好著呢，昨天開會他還表揚我來著。老媽說，那就好，年輕人得有活力，有眼力勁兒，手腳麻利的，這樣才能干好事兒，才能贏得上司的肯定。我說，記住了。掛了電話，我忽然感覺有些悲哀，在政府部門干了一輩子的老媽，給我講的大概都是她親身體會的經(jīng)驗吧，可我為什么那么不爭氣呢？我簡直恨透了自己！

那一夜又失眠了。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著不著邊的事情。我想起以前的女朋友，此刻在另一個城市里她在干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再關(guān)心這些，便苦笑著伸手在暗淡的月色中將這些撫了去。月亮本來亮堂堂的，忽然被一大片黑云遮住了，房間里頓時暗了下來。我的腦細(xì)胞隨之開始沸騰。同時我的頭碰到一包硬邦邦的東西，拿起來一看，是買的那兩本書。我隨手將它們?nèi)拥搅说匕迳稀?/p>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幾個場面。一個是在福州路的某處，汽車輪子上掛著我的一只胳膊，我的身體支離破碎地散布在福州路上，任憑來來往往的人投來獵奇和淡漠的目光。一個是老媽的灰頭發(fā)，我對著鏡子，看著她臉上的皺紋，拿一把木梳輕柔地梳著，并和她一起回憶老爸的憨厚和迂腐。最后出現(xiàn)的是一片廣闊的湖水。我從未見過那么大片那么美麗的湖水，如同鑲在大地上的一塊藍(lán)寶石，它溫柔的性情將一切的煩惱全部吸收進(jìn)去消散掉。那寶石的倒影里分明是三極管的形象。你會像馬達(dá)一樣找我嗎？那句咒語般的問話在耳邊響起。可我他媽真的不知道答案。老爸陰魂不散地左右著我的心智，在疲憊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我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睜開眼，一切照舊。太陽照耀著窗外的高樓，有時會有飛機拉著長長的白線轟隆隆飛過。然后，房間里恢復(fù)靜謐。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這中國最大都市里的一幢破舊樓房的六樓，腦袋里干凈得像一片光禿禿的荒漠。只有鬧鐘咔噠咔噠地走。我慢慢感覺著兩行濁淚穿過太陽穴流到了枕頭上……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