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老Ｋ

偶爾，從江面刮來一股清涼的風驅散難耐的酷熱，少頃，酷熱又合攏過來，猶如滯沉厚重的棉被，捂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鬼天氣，熱得人恨不得扒下一層皮來!恐怕老K不會來了吧?”胖胖的杏子用手指頭刮著額頭臉頰和袒露的胸脯上的汗水往地上甩，同時探詢地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拐哥和兩邊的黃姨、馬姐。這話杏子都講了三遍了，別人都懶得答理她。拐哥只顧專心發牌，黃姨和馬姐不緊不慢地收牌，一邊抱怨牌太臭。兩個女人心里都對杏子嗤之以鼻：這小賤人發騷哩!老K是什么人?你也配?杏子當然不知道她倆的心思，見她倆不理不睬的勁兒，就覺得她倆陰險無聊，又乜斜眼看喜氣洋洋的拐哥，也覺得他可惡。不明白老K那么高尚的知書識禮的人怎么跟這號爛仔是好朋友。拐哥赤裸著上身，皮膚像非洲人一樣黑紅，薄薄一層肉松松垮垮的活像一副空皮囊。他顯然抓到了一副好牌，興奮得嘿嘿直樂，坐在石頭樁上搖頭晃腦，兩條細腿一張一合拍打著，每次張腿杏子都能從他肥闊的短褲褲管里看到那串蔫沓沓的黑肉，像干蔫的茄子。杏子不由地幻想，老K褲襠里那串東西肯定比拐哥的精神多了，倏地一股熱辣辣的激流掠過全身，整個人像觸了電一樣一陣眩暈，心里起了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

杏子已經三十歲了，雖未嫁人，但嘗試過的男人也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像老K那樣，給她一種當胸一劍整個人被刺穿、瞬間便分崩離析的感覺。杏子還清晰記得那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奇熱無比的三伏天里，別人可以躲在空調房里，他們四人的家里沒有空調，悶熱如蒸籠，便相邀著躲到濱江大道天橋下來打牌，江面不時刮來的股股涼風給他們帶來短暫的涼爽。約莫四點時分，拐哥猛地驚喜地大叫：老K!嗨!老K!杏子和另兩個女人一齊抬頭望去，只見一中年男子手搖一把白紙扇沿大道旁濃密的樹蔭走來，身材清瘦修長，穿著灰色長褲和T恤衫，臉上露出驚訝又文靜的微笑，走來跟拐哥熱情地握手問候。三個傻傻呆看的女人白皙細膩的臉滲出了一層晶瑩的汗珠，杏子當即被老K儒雅的氣質吸引住了，他搖動白紙扇的悠然恬淡令杏子著迷。拐哥熱情地邀老K一塊打牌，老K哈哈一笑欣然應允，還掏出二十塊錢叫拐哥去買兩瓶冰鎮啤酒來。拐哥大喜，接過錢屁顛顛地去了。老K手腕微微一抖，白紙扇便乖覺流暢地收攏了，在拐哥的位置上坐下，摸起油漬麻花般的撲克牌謙和地問杏子：我倆是一家嗎?杏子的臉驀地火辣辣地燙，心慌得厲害，只匆匆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杏子發覺黃姨和馬姐詭譎地相視一笑，神秘兮兮中透出幾分譏嘲。老K身上有一股天然的英武凜然之氣，三個女人被他散發出來的逼人的力量懾服而噤若寒蟬，平日里的粗俗放浪蕩然無存，變得斯文柔和假模假式起來。老K打牌很用心，每出一張牌都要深思熟慮，令人感覺到他是個凡事講認真的男人。杏子很想在老K面前露一手，漂漂亮亮贏一局，可她越想認真就越畏首畏尾躇躊不決，屢屢出錯讓黃姨馬姐節節勝利步步高升。老K的臉微微有些漲紅，卻仍然隨和地微笑，杏子心里羞愧苦惱，大汗淋漓不止。這時，拐哥拎著兩瓶結著霜花的啤酒興沖沖地跑回來了。杏子一看他酡紅的臉色便知道他已偷偷喝下一瓶了，心里便忿忿地替老K不平，難道老K不知道拐哥見了酒就不要命?不知道他被老婆甩了后成天鬼混度日，四十幾歲的人就吃低保不務正業?杏子還注意到拐哥沒有將剩余的零錢還給老K，拐哥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遞了一瓶給老K，又笑嘻嘻地指著杏子說：老K，你看杏子妹妹怎么樣?她現在還是單身呢!你也是單身，你們兩個恰好成一對!說罷又沖杏子笑：杏子，我老K兄弟是個有學問的好人，你若跟了他，會幸福一輩子的!老K泰然地朝杏子微微一笑又專注著手里的牌，杏子卻惱羞成怒心里恨死王八蛋拐哥了，她穿著皺巴巴的舊襯衣，趿拉著涼拖鞋，這副邋里邋遢的樣子豈不讓她在老K面前丟人現眼?!那天，杏子心情沮喪極了，結果連累老K牌局輸得一塌糊涂，被黃姨馬姐戴了帽子。杏子難受極了，便朝拐哥泄火：臭拐子!是你媽個瘟喪!老K聽了哈哈大笑，走時撂下了一句話：還是要多讀點書。老K走后，拐哥埋怨杏子表現得太差勁了，簡直就像沒調教好的野貓，人家老K是個副教授，你杏子若嫁給了副教授日后夠你風光的!黃姨也接口批評杏子沒有一點淑女樣子，轉而央求拐哥說：你既然把話說出口了，好人就做到底吧。拐哥說老K常到濱江大道來散步，杏子若想過幸福日子就要改改毛病，多讀書!打那以后，杏子每天到天橋下打牌消暑都要刻意打扮一番，今天就穿著袒胸露背的肩帶短裙，希望自己深深的乳溝能給老K留下強烈印象，許多男人都對她飽脹的胸脯饞涎欲滴哩!

緩緩流淌的江水有些渾濁，漁舟和駁劃子都停泊在岸邊。暴烈的陽光下，只有蒼鷺和野麻鴨仍不畏酷暑在江面低旋游戲。風停樹靜，蟬鳴熱鬧。濱江大道上一片空寂，只有層層灼浪在卷騰。一條細瘦的黑白花狗吐著猩紅的長舌在綠化帶里穿行、尋覓。

見杏子一直心不在焉，馬姐心里冷笑，這小賤人竟想勾引老K，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馬姐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惡氣，老公拋棄了她，卷著所有的錢財跟一個小婊子跑了。她老公是個頗有能耐的包工頭，這些年闖蕩江湖弄到了一些錢，她聽信老公的虛情假意辭掉了工作，在家里做起闊太太。只道是從此夫貴妻榮老公有錢老婆有閑，不料他竟背著她包養了一個女大學生，奸夫淫婦合謀暗算了她，將錢財轉到了小淫婦名下，離婚時給她留下的卻是莫須有的大筆債務。馬姐現在還經常在大街上看見那個勾引她老公的小淫婦開一輛白色寶馬車四處兜風，周身昂貴的名牌服裝，她氣得吐血，明知自己上當受騙被愚弄卻無可奈何，想打官司討公道奪回屬于自己的財產將奸夫淫婦送進大牢，可她一貧如洗，哪有錢請律師。

馬姐是過了幾年風光闊綽好日子的女人，若不是橫遭拋棄暗算，她才不屑于大熱天跟這幾個人躲到天橋下面打撲克消磨時光呢。黃姨半死不活，總在絮絮叨叨抱怨病痛；那杏子有工作不好好干，成天跟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年齡混大了，工作混丟了，男人卻跑光了，現在又一心攀龍附鳳揀高枝兒歇；拐哥純粹是個爛仔，只要能撈頓酒飯吃他可以裝龜兒子?？闪铖R姐大為意外地是，老K竟然是拐哥的知交好友!那天下午，三個女人早早聚在天橋下，天空赤日炎炎，大地仿佛快要燃燒了，她們正等得焦躁時，一輛黑色大奔疾馳而來，猛地剎住。一個胖壯高大的男人鉆出車來，大熱天西服領帶一絲不茍，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他從車內攙扶出醉醺醺的拐哥，拐哥眉飛色舞地向三個呆呆的女人嚷嚷：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叫老K，大名鼎鼎的律師老K!三個女人漠然地望著老K，僵直地坐在石塊壘成的座位上，拐哥熱情地邀老K入座打牌，老K婉言謝絕了。拐哥撲通坐下抓起臟兮兮的撲克牌嘩嘩洗起來，還朝老K嚷道：你不打牌，就給女人們買點飲料茶水吧!老K猛地一拍腦門道：失禮!失禮了!然后匆匆跑開去找商店。這時，三個女人仿佛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一齊氣勢洶洶地追問拐哥怎么釣到一個這么富有的家伙。馬姐還特意追問：他真的是律師?!你個狗雜種在八星級大酒店撮了一頓。馬姐立即指出根本沒有八星級大酒店，拐哥冷笑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封精制的餐巾紙丟在石板臺上，餐巾紙封面赫然印著安漢市最著名的大酒店名。黃姨和杏子頓時啞口無言，肅然起敬，馬姐仍尖刻地說：律師也沒幾個好東西!只要給錢，死人能說活，黑能說成白!拐哥生氣地反駁說：老K才不是這種人!他一向是殺富濟貧!窮人喊冤他從不收分毫，圖的就是仗義執言!拐哥突然想起：馬姐!你不是想找律師打官司嗎?找老K好了!馬姐挺得筆直的腰桿突然軟了下來，怯生生地問拐哥：老K肯嗎?拐哥干脆利索：包我身上了!馬姐又虛怯地問：他要收多少錢?拐哥仍毫不含糊：我叫他不收你一分錢!這時，老K抱著一只大紙盒子頂著烈日匆匆走來，熱得滿頭大汗。馬姐倏地覺得鼻尖一酸，心里濃濃的委屈涌了上來，她眼里的老K像一片暴烈陽光下漸升漸高期待已久飽滿著及時雨的濃云……那天下午，馬姐眼含著淚向老K講述了自己的不幸和屈辱。老K脫了西裝外套蹲在地上在一個皮面筆記本上記著要點，不時詢問一些細節，滾滾而下的汗水濕透了干凈雪白的襯衣，后來他腰間的手機急促響了起來。老K接了電話便著急地說有個重要的案子要馬上處理，臨走時，老K對一臉哀愁的馬姐說，可以肯定當時的判決絕對是不公正的，幕后必有貓膩。他要調檔案查閱。當老K駕車疾馳而去，天橋下的四人才發現他留下的紙盒里裝滿了礦泉水、涼茶、小吃和一條香煙。

江面上傳來一聲沉悶冗長的汽笛聲，一艘滿載沙石的木船正吃力地逆流而上。太陽已漸西斜，江風停息了，酷熱愈發肆虐橫行，濱江大道上仍然車輛稀少，人跡全無。

黃姨伸直腰用手背砸了砸酸疼的腰際，烏青色的臉上竟沒有丁點汗水。她抬頭四望，看見一蓬夜來香花叢下臥著一條瘦瘦的黑白色狗，那是條無依無靠的流浪狗；每次看見它，她心里便會涌出惺惺相惜的傷感來。自從前年老頭子猝死后，她作為繼母與老頭子的兒女們達成一樁協議：她可以繼續住老頭子的房子，但產權屬于他們。她可以享受老頭子留下的微薄的撫恤金，但他們不承擔贍養她的義務；她自己沒有兒女，六十多歲了獨自料理生活，去年又得了場怪病，渾身每一道骨縫往外冒寒氣，一年四季除了奇熱無比的三伏天可以出門走動外，其他時間里只能躺在床上捂著厚厚的棉被哆哆嗦嗦地苦熬；她到全市各家醫院就診過，也尋訪了許多民間郎中，不但病沒治好，連病因都弄不清，而老頭子留下的那點微薄的撫恤金根本無法應付高昂的醫藥費，她只能趁著炎熱難耐的三伏天出來烤烤太陽，讓熾烈的陽光驅掃一下骨縫里的霉濕。人，只有到了老年才知道啥叫萬般無奈。如今人們將退休叫加入等死隊。人到了無依無靠疾病纏身，才知道活人是件挺沒意思的苦事。黃姨再抬頭朝那蓬夜來香望去，那條黑白色瘦狗已不見了，她疑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原本那里就沒有什么狗。

“黃姨，又嘆啥氣嘛?調主!”杏子甩出一張梅花A。黃姨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我嘆氣了嗎?”“嘆了?！惫崭绱蟠蠓椒酱虺鲆粡埫坊?0：“放心吧!老K從來不會食言的!”馬姐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梅花K問黃姨：“你有王牌嗎?”拐哥洋洋得意地亮出手里的大小王牌，馬姐便趕緊收起梅花K，另打出一張無關緊要的牌。黃姨最看不慣馬姐處處斤斤計較的秉性，不就是玩嗎，值得這么較真?人只有到了靠山山垮靠水水流的時候，才知道人世間沒有什么值得較真的事，能平平安安活著就是最大的欣慰。

黃姨沒有王牌，只有孤單和一身病痛。她每天下午準時到天橋下和他們打撲克，除了烤太陽外，就是暫時消解孤單寂寞；自從遇見了老K之后，她心里又添了樁心愿，便是期待老K再次來到。她還記得那天下午是個悶熱難耐的桑拿天氣，空中密布著烏云，仿佛要下暴雨。她按時到天橋下時其他人都還未到，只看見一位清瘦修長鶴發童顏留著尺長山羊須一身寬松的白府綢衣褲的老者，背著手慢慢踱著，他身板硬朗，明眸皓齒，目光清亮，透著幾分超脫凡塵的仙風道骨。黃姨站在天橋下的陰影里進退不得，那老者掃視她一眼，竟端端地朝她走來：請問老妹子姓黃吧?黃姨大吃一驚，愣怔著竟答不出話來。老者和藹地笑著自我介紹，黃姨才知道他就是老K，是拐哥央求他來給她瞧病的。此前黃姨曾經聽拐哥講過老K是名郎中高手，祖上世代為醫，這些年云游四方，難得回來一趟。聞知他就是老K，心里頓時涌出一股熱烘烘的激動，眼里噙滿了淚花。老K打趣地微笑說：那個臭小子雖然不務正業，卻懂得一些人間情義!說著將黃姨安頓在石塊上坐好，自己也挑了塊石頭坐下，拉起黃姨的手放在膝蓋上，一手捋著銀白的山羊須，一手搭脈，雙眼微閉，清瘦的臉朝上仰著。黃姨屏息凝氣，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天空中的烏云一點點消散，縷縷金色陽光又劃破云層灑向大地。黃姨看見老K清瘦的臉上表情漸漸凝重，慢慢睜開雙眼，捋著山羊須嘆道：老妹子，你的病是濕毒攻心，寒氣入肝，腎元喪而肺陰浸，此病積年日久已入膏肓。黃姨不禁熱淚沾襟，戰戰兢兢地問：是不是沒治了?老K緊蹙眉頭捻須嘆道：醫者，去心病為上，驅傷毒為下，心病不去，神仙難下手呵!黃姨抽泣一聲，默默點頭。老K面露難色地說：我有一個方子能治老妹子的病，只是毒性很大，輕易不敢用的。黃姨說：老哥哥，你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老K朗朗一笑說：人世間貴不過人命，何必輕言死呢?只是這方子里有幾味藥難尋，容我踏尋齊了將藥送來。黃姨謹慎地問：藥很貴吧?要多少錢?老K淡淡一笑說：我祖上傳下的家訓：醫在濟。我今年七十有二，金山銀海不稀罕，惟愿道行德沛人人青衿。說罷，老K站起身來對黃姨說：老妹子，你只需靜心寧氣，寬懷以待。我不會食言的。

老K飄然而去，仿佛融入了耀眼的陽光里。黃姨望著老K愈飄愈遠的身影，心里一陣熱呼呼的感動和希望。那天下午，拐哥等人來后，黃姨心情激動地將老K給她診脈說病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拐哥聽了連連頓足說：這個老K真怪，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血紅的夕陽低懸在西山尖上，江面舟楫漸密，漁家開始布下一張張網，捕撈自己的日子。江心島上的芭茅林茂密肥綠，暮歸的飛鳥水禽在其間出沒啾啾。

猛地，濱江大道上響起一聲銳利的剎車和狗的慘叫聲!天橋下的三女一男全驚跳起來，只見不遠處的大道上停著一輛廂式小貨車，車輪下橫躺著一條黑白瘦狗。拐哥先醒悟過來，大喊一聲躍過綠化帶沖了過去，那廂式小貨車反應更快，略略后退一步便嗖地疾速逃走。三個女人跌跌撞撞跑到出事地點，只見橫躺在地的黑白瘦狗四周一片猩紅血泊，肝腸流了一地，黃姨認出了它。拐哥立在血泊旁懊喪地跺著腳說：“若逮住那個雜種，訛他三五百元他連屁都打不出來，好端端的一個便宜沒撿著?！?/p>

黑白瘦狗仍在血泊中艱難喘息，劃動四肢試圖爬起來，棕黃色的雙眼向他們流露出哀乞的神情?！八畈怀闪??！惫崭缯f著拎起黑白瘦狗的后腿用力一掄，狗身在半空中劃過，撲地一聲悶響，狗頭在滾燙堅硬的水泥大道上摔碎，腦漿四濺。杏子哀嚎一聲，跑到旁邊哇哇嘔吐不止，黃姨和馬姐驚恐萬狀地盯著滿臉滿肩滿手鮮血的拐哥，活像突然撞見了鬼。拐哥突然朝她們憤怒地吼了一聲：“我這是在做善事!”黃姨和馬姐煞白著臉，嘴里哦哦地應著一步步往后退，然后轉身逃也似的跑開了。拐哥又對吐完了的杏子說：“今晚我們吃紅燒狗肉?！毙幼訚M臉痛苦地大罵一聲：“吃你媽個×!”便飛跑著去追那兩個女人。

拐哥拎著死狗在大道中央呆呆地佇立，夕陽彤紅的光芒映照在他古銅色的身上，望著三個迅疾逃走的女人，他嘴里發出輕蔑的哼聲，掂了掂手里的死狗，足足十多斤重，剝了皮剔了肚腹至少也有六七斤凈肉。他拎著死狗一路滴答著血汁往天橋下走。下崗后，拐哥在餐館里跑過堂，在工地上守過夜，在街頭賣過報紙，在地下賭場看過場子，辛辛苦苦奔波，可老婆還是跟人家跑了。他已是人到中年，又無謀生之技，心灰喪氣地白道黑道瞎混，吃一份低保無所欲求。他認識許多和自己處境相似的人，最令他敬佩的就是老K。老K也下崗了，但他沒有怨天尤人，他說人若連自己都不指望了，就更別指望人家了。老K只要找到什么活計，總忘不了拉上拐哥一塊干，最令拐哥服氣地是，老K為人特仗義，每當拐哥沒錢吃飯了，只要找到老K，他就毫不含糊地給錢幫他渡難關。老K打工經歷中也認識不少人，多半是下崗、殘廢、光棍、傷病、老弱，也有像拐哥這樣的懶漢，這些窮哥們兒每每遇上難處首先想到的便是老K，只要有老K就沒有過不去的難關。拐哥就信那句老話：患難之時見真情。閑暇時，老K常常帶一瓶廉價白酒和一包在別人眼中只配喂貓狗的鹵豬肺來拐哥四壁徒空的家，兩人促膝而坐，笑飲同杯。每次老K來到，不但有吃有喝還令人特別高興痛快，人一旦高興痛快了，再艱辛的日子也不覺得艱辛了，因此，拐哥天天都盼老K來，沒有老K的日子，那日子就是空空洞洞的。

拐哥仰臉望著滿天瑰麗的彩霞，心里想著老K臉上爽朗的笑容，覺得自己也胸懷寬闊了許多。拐哥早就想請老K美美吃一頓，可他平日里只有稀飯泡菜，一個月難見幾次油葷，哪有實力請老K。今天意外得了一條碾死的狗，用干辣椒老姜大把花椒八角老生抽胡椒面紅燒，狗肉滋味那個鮮美呀!

從寬闊的江面拂來陣陣清風，灼燙的熱氣減退了。濱江大道上行人車輛多起來，不知道老K會不會正夾雜其間朝這里大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