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沛德是文學界的老同志。因為工作關系,我們曾多次在一起開會,但對于文學評論家、文學組織工作者的老束,特別是他在文學界獨特歲月里的經歷,我并不知道多少。最近看到老束退休后出的第二本散文集《歲月風鈴》(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樸實無華,恰如其分。它不是一個風云英雄的獨白,不是一個文學大師的的抒懷,而是新中國文學界第一代一個普通文學組織工作者真實的心路歷程,用作者的話說,是一個一輩子在文學界“打雜的”、“跑龍套的”淡出后的回首。但它不僅記述了一個普通人的若干經歷,也讓我們看到了一些重要歷史時刻和歷史中的文化人,看到了新中國一代人文知識分子經過的風風雨雨,看到他人生經歷所折射的當代文壇的歷史經驗。
老束在書中多次講他是文學界跑龍套的,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心甘情愿跑龍套》。書中說,他從1952年大學一畢業,就開始做全國文協創作委員會秘書兼黨組記錄,后來又做過周揚的研究助手,“文革”后回到作協又一直做創聯部式工作。五十多年里,他在文學領域,始終是做服務工作、配角工作。而且他做得心甘情愿,說各行各業都需要有人“打雜”、“跑龍套”,能為文學事業添磚加瓦,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幸福”。幸福就在作者所親歷的,黨中央三代領導對文學事業的關心,親身接觸到文學界一批志士仁人對發展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的赤誠之心,親眼看到文學出現一次次繁榮,出現一批批新秀,出現一批批優秀作品。書中回憶到第三次作代會時,周揚在閉幕會上講話,真誠地向在他主管文藝期間受過錯誤批判、打擊的丁玲、陳企霞、馮雪峰、艾青等一批同志公開道歉,引起強烈反響,由于作者編發了簡報。又回憶到作協一位領導作品與作家修養的關系,說歷來搞粗暴、簡單化,摘“左”的人,往往都是沒有多少文化,沒有讀過多少書的。這些都給作者很大的影響。因而作者說的“跑龍套”,其實是事關建設先進的文藝生產關系,事關解放文學生產力的工作。
書中在坦言自己“跑龍套”的生涯時,老束也不諉過,真誠地解剖自己。《我也當過“炮手”》一文寫作者在“反右”和反修的背景下,在報刊上發表了批判丁玲、黃秋耘、劉真的文章,真實承認當時“主動加入‘墻倒眾人推’的行列”,是急于想把自己從“嚴重右傾”的困境中掙脫出來。作者真誠地總結說:“私心雜念不可有,看風使舵不可取。違心之事不可為,明辨是非最可貴。”從書中看到,在階級斗爭為綱的環境下,要跑好“龍套”,把做好官與做好人、寫好文章都統一起來,也是不容易的。作者回憶二十幾歲當秘書時,前途一片光明,只因為聊天時的“吹牛”,險些被當做胡風集團派來的“坐探”,從此開始二十多年的蹉跎歲月,直到“文革”結束撥亂反正以后。其情其境,再次讓人看到當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形而上學運用于對人的分析時,是多么危險,
老束對“跑龍套”的快樂是真實的,書中不僅敘述了他在“龍套”位置親歷了文壇大事和歷史進步,而且有許多親情鄉情的愉快,示人以無官一身輕的快樂。這種對“跑龍套”的心理平衡,不僅有利于個人身心健康,而且也是在干部人事工作中值得倡導的。困為在我們們的事業中,將才帥才總是少數,“跑龍套”的總是多數,特別需要正確對待自己。多一點心甘情愿“跑龍套”的,可能會少一點跑官要官的,少一點因為跑官要官而發生的腐敗和不正之風,少一點為搶位子而去進讒言、打“小報告”、請客送禮拉關系,出現人際關系的種種不和諧。更重要的是,“跑龍套”并非無關緊要,并非無所作為,“龍套”和人民群眾一樣,是歷史的創造者,藝術上的小角色出過許多大藝術家,比如話劇藝術家黃宗洛。更經典的是瞿秋白同志,《赤都心史》中的一段話,至今讓我們怦然心動:“我不是舊時之孝子賢孫,而是新時代的活潑稚兒。固然不錯,我自然只能當一很小很小無足輕重的小卒,然而始終是積極的奮斗者。我自是小卒,我卻編入世界的文化運動先鋒隊里,他將開全人類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是以光復四千年文物燦爛的中國文化。我的意義,我對社會為個性,民族對世界為個性,無我無社會,無動的我更無社會。無民族性無世界,無動的民族性更無世界……”瞿秋白在受到王明“左”傾錯誤路線迫害,無法在黨的領導崗位繼續工作時,并沒有因困難而退縮,而是很快在文化戰線打開局面。他在“跑龍套”的位置上翻譯了大量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和魯迅一道開展了革命文化運動,對中國革命文藝產生了重要影響,成為中國社會主義文藝的奠基人之一。當好配角,跑好“龍套”,可以說是我們生活中絕大多數人應該努力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