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愛

母親在電話里邊說，老屋被賣掉了，盡管母親在極力掩飾，我依然聽出了她心底里的難過。我故作輕松地說，沒關系的，賣了就賣了，以后有機會我們再把它買回來。其實，我明白，這是一句不負責任的話，是我欺騙。然而我和母親都甘愿被這幻景騙。放下電話，一種不可遏止的疼痛便在心里漫延。走出去仰望天空。滿天星辰，我卻仿佛看見老屋斑駁而蒼老的容顏，懸在半空，擋不住八面來風……

那一夜我無法入睡，就像心里有某些東西在一瞬間被抽離了身體樣……

上學期暑假結束之前，我回去一次老屋。在那看似漫不經意的變化中，我覺察出了些歲月的痕跡。粉色的墻壁表層開始脫落，露出年歲已久的磚頭的青灰色。門欄上不知幾年前貼上的對聯，原本的大紅色褪盡，成了單薄的粉白色，字跡也只剩下些模糊的輪廓，記得以前婆婆在老屋居住的時候，每到過年，我都會和姐姐一起回老屋貼對聯，放鞭炮，陪著老屋一同期待新的一年。后來，姐姐結婚了，婆婆也搬到鎮上去住了，老屋的熱鬧便這樣一去不返了。對老屋，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同我一樣心存懷念，可是我知道，從那個時候起，老屋就開始了它長年累月的孤獨。我下意識地推開門，看見小小的一方陽光從屋頂的一個瓦縫間斜射進來，安靜地照在積了厚厚一層灰的地上。老屋什么時候開始漏雨了?看著那個明晃晃的瓦縫，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屋子里舊物與塵土的氣息一年比一年綿密了，熟悉中透露著生硬。然而沉淀在我記憶中的每一處回憶依舊清晰可辨，只是和老屋一樣，已積了幾千個日子的風霜和塵埃，讓人感傷。

老屋的院壩里，曾經有兩盆水仙花，是我小時候從山谷里移植過來的蘭花，卻一直錯當成是水仙，叫了那么多年，也不曾改過，小時候，我把它們當做天使一樣守護，而今卻已讓人偷了去了。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它的燦然和美麗遲早會被別人看了去。只是我一直以為老屋的幽靜恬淡是水仙最好的歸宿，而水仙的年年開花，年年燦爛卻也是為著老屋的。因此我不愿離棄這樣的美好，所以也就一直沒有帶走它們，只是每隔半年都如期而至的回去看看它們。看著空蕩蕩的洗衣臺，我心里難過得不知所措。

其實，賣老屋的事情，早在一年前就被提起過，但由于我和母親的反對，這事便擱了下來，對于老屋，我明白母親的心里有著怎樣的一種情結。聽說，母親之所以會嫁給父親，正是因為外婆看中了老屋這個地方，特別是老屋旁邊的那口泉水豐富的古井。外婆說，在這個地方至少不會缺水喝，于是在外婆的極力主張下，母親就這樣被嫁了過來。結婚后過了些苦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后來，在母親對老屋和故土的一次次叨念中，我終于明白，對于像母親那樣單純善良的農家婦人來說，虔誠親近的紅土壤是適合她們的，那比面對會算計的市井人心要簡單得多，也溫情得多，雖然苦，雖然累，但卻是以一種原始的自然樂趣做根基的，母親愛這個家，這個她與父親一起苦心經營起來的溫暖小家。母親的情結已經扎根在這里。雖然后來我們一家搬去了小鎮，離開了老屋那么多年，母親對于老屋與故土的情感，單純卻直指人心。我和母親都不能夠接受老屋突然之間永遠的不再屬于我們，而成為別人的領地。

當賣老房子的事情再次被提起的時候，那是在一次晚飯桌上，父親又提起了這件事情。母親沉默了，可是在她的臉上，我看出了那些被情感扭曲的難過。我以為父親對老屋的感情早在生活中被淡忘了，所以才有打算把老房子賣掉。“爸，為什么你非得要把老房子賣掉呢?你知道我和媽都舍不得，難道你對老屋就沒有一點感情嗎?”我的話語帶著哭腔，父親沉默了，久久不語。后來我才知道，父親這是迫不得已。此前，我根本不了解家里的境況有多糟，也根本不知道別人向父親一再逼債的事情，父親從來都沒有對我提過，也不讓母親跟我說，怕影響我的學習。那一夜我一直沒有入睡。母親半夜咳嗽，我則一個人躲在被子里掉眼淚。

第二天吃過早飯，父親說他想回老屋去看看。直到天黑的時候，他才回來。那晚我們誰都小心翼翼地沒有提及老屋，彼此隱藏，也彼此諒解。后來聽同院的大伯說，那天父親回去把老房子里里外外都修整了一遍，包括屋頂上的瓦，漏雨的地方也重新翻蓋了一遍。走的時候已是黃昏了。大伯送他到路口，他看見父親是一路流著淚離開的。其實在父親心里，比誰都清楚，老屋是留不住了，這是他唯一能為老屋做的。

老屋被賣掉了，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現實。有時候一種感情深刻到無法處置時，人往往容易輕置。也許我之于老屋的便是這樣，無法了結便只好選擇遺忘，讓時間來沖淡一切。但我想，對老屋，我恐怕做不到。無論漂泊到哪兒，它都將是我一生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