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四人從輪回酒吧走出時,已是凌晨四點左右。冷冷夜色中,我們緊裹著單薄的衣裳在麗江街頭行走。風不大,卻刺骨般冰冷。我們趕忙去尋找溫暖的小吃。
酒是溫暖不了心思的。
走了一段長長的彎路,終于吃到碗熱騰騰的米線。滋味已經忘了,記得的只是那暖心暖身的熱乎勁兒和額上沁出的細汗。然后掉頭往古城走,邊走邊回頭打車。走出長長的一截,才打上的士。孰知剛一上車,還沒回過神來,忽地就到了古城街口。
夜,很深了。三四輛的士隨意地橫豎在街口。
街面上,空無一人,不覺生出一股清幽和空曠。大研街的本色活突了出來。白天的繁榮,在人們的疲倦中睡去,就只余下謐靜而平和了。從玉龍雪山流下來的雪水,仍就急急地往下流去。一輪彎月還掛在空中。虧損的月兒,光輝卻很好。時不時有云從它下面穿過。月走得飛快。樹枝、建筑物間透出的斑駁月光,把移動在渠里的水弄得碎銀一般。月就在水上搖晃著前進了。
渠邊的柳樹,依舊自然地垂掛著。微風一吹拂,那枝條便隨性婀娜多姿地搖擺。白天人頭攢動的集市,眼下只剩下油光生亮的五彩石了。古屋依舊,人便一下子跌進了蒼涼的歷史中,變得厚實而沉重起來。
四方街走了多次,印象卻仍沒有成形。似乎每一個來過麗江的人,心中都會有一個自己的麗江;而沒來過麗江的,也都有自己夢想的麗江模樣。
每次散步在四方街上,心境沒有相同過。兩臺水車,讓水牽著一直在不停地轉動,似乎象征了麗江的悠閑和自在。而對失戀的人來講,麗江就是愛情。對擁有愛情的人來講,這里就是收獲。麗江又成了最適合情人生長、廝守的地方。一位常飽受愛情摧殘的詩人跟我說:麗江沒有失戀,它遍地生長著艷遇。即使你在麗江什么都沒有愛上,那時光也會揉進你心里,讓你生成不息的回憶。
我一直說不準,麗江的美,屬于哪種。麗江是沉到骨子里的溫情。因為幽靜、因為懷舊、因為對歷史的熱情、因為各自的心境,人們懷著各樣的心思來到麗江,企求得到心靈的安妥。對逃離、厭倦城市的人來講,這里是田原、是世外桃源。對迷戀夜生活的人來講,這里充滿了浪漫與自由。
一個城市,有山就有了氣勢,有水就生了溫柔。大研鎮三面環水,一面臨壩,得了天地造化。古城始建于南宋末年,3.8平方千米的面積約束了它的規模。房屋是穿斗式木質結構,有姑蘇的風格。南方的美是纖細的、雕欄玉砌的;而西部的美是層次豐富的、渾厚的、獨一無二的。在中國,看文明要到東部,看歷史要到西部。麗江的歷史,是東巴文字,是聲嘶力竭高亢激昂的納西古樂,是小橋流水的情致,是深深大院和納西宮庭的王府氣派,是被踩得油光锃亮的青石板路,還有這孤冷的殘月。
麗江是固執的。
沒有流行的時尚,文化凝固在了久遠的建筑里——我們的社會總喜歡一律,說什么好的時候,就一股腦地模仿、復制,一旦遭到批判,那就一無是處。開發開放帶來了新的行為、新的觀念、新的生活、新的氣象。但麗江仍是舊式的、保守的、封閉的,它避免了同化,留下了獨特的遺產。麗江豐富了我們的社會和精神,使我們對歷史充滿懷念。我們無法繞開歷史,就像舍不去親娘一樣。那是民族的血脈。
走在古城小巷,我體驗到一種生命的安詳。它的死里逃生給了我們從容走進歷史的機會。麗江之所以成為旅游勝地,就在于它有著與別處不同的文化文明,我想。
但麗江也有困惑。是發展還是守成?擴張還是約束?開放還是固守?發展改變著麗江的生存方式。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傳統是落后、愚昧的。我們一直在傳統和反傳統中斗爭著。今天,大面積的傳統已經消滅——沒有了生息的土壤。
發展和保護使我們左右為難。我們何時才學得會魚和熊掌兼得的本事呢?
每一種生活方式都會有其幸福的一面。關鍵是學會選擇。
麗江當然會成為一種文化、一種景觀保留下去。麗江是要發展的,人民渴望著富裕。取舍之間,它考驗著我們的智慧。麗江的珍貴在于它完整地保留了一段文化、一段歷史。但如何傳承文明?我們還要做些什么?
毫無疑問,水是生命之源,水亦是文化之源。中華民族代代不息的文化一直都是沿著水路繁榮。水活絡了文化,也活絡了我們的精神。
當我在四方街的廣場上看到人們在燃起的火堆旁忘情地舞蹈,有人把點亮的燭光放在紙船上,紙船一晃一晃地隨水而去時,我感到了悲涼。如月一樣孤冷的悲涼。對于麗江,我們會把它留在心中,帶它走很遠的路,跨許多的年月;面對古城,我們永遠只是匆匆過客。
不知走了多時,我們依舊沉靜在麗江的月色之中。朦朧之中,遠遠的山洼處有了亮色。天快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