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著性子來

清末民初的文武之間，距離和分野的痕跡都不大明顯，有的武人文采甚佳;相當數量的文人，也時時葆有武裝行事的氣質#65377;

那時候的人們，在行為方式上就很少有忍氣吞聲的#65377;佯狂玩世中，他們甚至可以說攜有相當分量的暴力傾向#65377;

楊篤生北京騎毛驢看書罵人，連死都是由著性子來，《南社詩話》判斷，“湖南志士好自殺，而自殺尤好沉水#65377;”譬如陳天華#65380;姚宏業#65380;楊篤生等，皆然#65377;篤生遺書給吳稚暉:“有生無樂，得死為佳#65377;”說得透辟#65380;簡捷無以復加#65377;1911年8月初，他在英國利物浦海口投大西洋死#65377;陳天華則在孫中山和黃興面前，有時無端地就大哭起來，他是在日本海濱投海的#65377;

章太炎本已自承為瘋病，但他更指康有為病狂之極#65377;他給譚獻寫信，說康有為想當比皇帝還厲害的教皇，康有為的目光直而亮，狂悖滋甚，分明是精神病的癥狀#65377;

還是在戊戌變法之前的《時務報》時代，章太炎參與康#65380;梁辦報#65377;很快矛盾就起來了，根子當然在學術思想的歧異#65377;此前譚嗣同也來，并形容梁啟超即賈長沙#65380;章太炎為司馬相如，沒有提到章的朋友麥仲華，麥很不高興#65377;先是寫文章斥罵，再是當面不愉快，再就打起來了#65377;因章罵康派為教匪，而對方回罵他為陋儒小狗!康派的梁作霖就說，當初在廣東的時候，有個孝廉罵我們康先生，就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是被我們打慘了嗎!打!由梁啟超等帶隊，一伙人來到時務報，咆哮叫喚，一番拳腳，砸向章太炎和麥仲華，章也不示弱，予以反擊#65377;章太炎的《自訂年譜》說那些人來打架，未說梁啟超親與#65377;但據金宏達的《太炎先生》一書說，梁啟超還挨了章太炎的一耳光#65377;此事發生后，章太炎便離開上海，移師杭州，為的是康梁仗勢欺人，恐怕又要打起來#65377;

章氏性格簡誕狷狂，好談政治，好作大言，多不切于實際#65377;所以常常做出令“高級食肉動物”極端頭痛和難以收場的事情#65377;袁世凱其勢方熾，他給袁寫信口氣訓孫子似的#65377;末了居然說“書此達意，于三日內答復”#65377;章先生對同一陣營也罵，罵吳敬恒:“善鉗爾口，勿令舔癰;善補爾袴，勿令后穿”等語，詼諧抵于惡毒#65377;有一次，竟罵蔡元培為法國人，非中國人#65377;

事實上章先生一生不甘寂寞#65377;民國肇建，鐘情軍閥如吳佩孚和孫傳芳，動輒發通電表示政治見解，1914年春，他被袁世凱騙到北京，陸軍執法處長陸建章派憲兵監視#65377;章先生得知，遂操手杖揮打，憲兵逃竄，章曰“袁狗被吾逐去也”#65377;長時羈滯北京，等于無形監獄，意志郁郁，一次約見袁世凱，久不見其人，大怒，揮杖擊毀招待室器物，掃數以盡;且跳腳大罵#65377;后上飯館以花生米佐酒，大聲說，“殺了袁皇帝頭也”#65377;其其瘋#65380;癲#65380;狂#65380;癡雜見于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65377;這個恣睢放縱，豪氣干云的“民國之禰衡”!

清末時的中國是最需要青年的激烈來修葺滋長#65377;黨人多激烈，黨人中亦多青年及心理上的青年#65377;失卻了這種激烈的青年，則一切專制極權真可以萬世長存，桀紂就不用出奔和自焚了#65377;葉圣陶論中年人的生活方式，對其老成安詳，圣人樣的搭起架子，頗多惋惜和哀怒，“一個堪為士則世范的中年人的完成，便是一個天真活潑爽直矯健青年的毀滅#65377;”(《未厭居習作·中年人》民國二十八年版)“青年”的內涵，正容納生命熱烈真實的意義在里頭#65377;1907年梁啟超赴日本東京演講，觀者逾千人，梁氏開講方謂“我國必須立憲，現在朝廷下詔立憲，諸君應當歡欣鼓舞……”話音未畢，宋教仁#65380;仇鰲#65380;張繼等同盟會員四百余人起立，張繼且高叫“馬鹿!狗屁，打!”揮杖欲擊，梁啟超無奈，望后門疾走逸脫#65377;接著宋教仁上臺宣示革命宗旨，全場掌聲雷動(參見《辛亥革命回憶錄》1卷442頁，中華書局，1961年)，其后《新民叢報》已呈一蹶不振之勢#65377;從直觀的意義上說，亦可謂是“青年”對“中年”的勝利#65377;這頗合但丁老師維其略的“避開惰性說”——設若精神不隨肉體墮落，則可望越過一切困厄險阻(《神曲·地獄篇》二十四節)#65377;

同盟會的學者，奔走革命，浪跡四海，荊棘載途，備嘗困厄#65377;然其一番率性的行止，往往不請自來#65377;

雷昭性的文章看其標題就知其是由著性子來#65377;《英雄乎奸雄乎》#65380;《激烈和平不可偏廢》#65380;《咄咄狗黨之毒心》……1912年初，奔赴臨時大總統府秘書處就職#65377;但他極端嫌惡南北議和的氣氛#65377;他看不起袁世凱，曾著文《咄咄袁奴有何總統資格》#65377;等到以袁代孫的大局已定，他一怒之下，飄然而去，深入杭州孤山問梅去矣#65377;刺殺五大臣的吳樾，他的朋友趙聲，乃新軍中的革命黨，其詩題如《雙擎白眼看天下》，直承白眼看雞蟲的路數而來，特別形象的表達了他們那一番由著性子來的心曲#65377;

蘇曼殊的詩歌，以及以淺近的文言小說，描述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真是哀感頑艷到極點，但他一度還研習兵法，練習手槍射擊和炸彈技術，準備參與武力起事，也曾提起手槍揚言要刺殺清廷官吏#65377;劉文典是劉師培#65380;蘇曼殊的學生，他后來的行事也都是典型的由著性子來#65377;

抗戰軍興之前，張學良喪師失地，馬君武先生寫了“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65377;美人窩是英雄冢，那管東師入沈陽”那首傳播一時的諷刺詩#65377;

今天有人撰文說，此事涉及侵犯個人名譽權:照現在的行情，張學良#65380;趙四小姐#65380;胡蝶小姐等人是肯定要狀告馬君武的，這場官司打定了，法院不但要馬君武在各種報刊媒體上公開道歉，肯定還要付出一筆不菲的精神損失費#65377;而且，張學良當時位高權重，而馬君武僅僅是廣西大學的校長，如果張學良真要修理修理馬君武一番，恐怕也并不困難#65377;

這說法荒謬到令人噴飯#65377;馬是同盟會元老#65377;后為避清廷緝捕，一度流亡德國#65377;辛亥革命后，任南京臨時政府實業部次長#65380;北京臨時執政府司法總長#65380;教育總長#65380;廣西省長等職#65377;1926年任廣西大學校長#65377;他曾經是孫中山的秘書長#65380;同盟會章程八位起草者之一，同盟會廣西分會會長#65377;其地位的比配，全然不是上文所說那么一回事#65377;當年，張學良的爸爸還虔誠地想去給孫中山當衛隊隊長呢，學良要想修理馬君武，不是“不困難”，而是相當困難，不敢也不能!況張氏為當時全國輿論叱罵中心，他要起訴，真成了一個笑話#65377;

其實，馬先生就是由著性子寫詩#65377;民元前十年，在日本，梁啟超#65380;章太炎等組織反清復明紀念會，日本當局威嚇，梁啟超等紛紛退出，馬君武乃最后的堅持者#65377;民初，他懷疑宋教仁倒向袁世凱，在南京臨時總統府，他對宋教仁大加質詢，而宋先打他臉頰，馬君武大怒，奮起還擊，重傷其眼睛#65377;“宋以是質馬，而亟批其左頰，馬還擊，傷宋目#65377;宋入病院，旬日始愈#65377;”(參見胡漢民自傳)1917年初，在國會討論對德宣戰的會上，馬君武等人為反戰反獨裁之中堅，但政學系骨干李肇甫卻贊成對德宣戰#65377;馬君武大怒:“放狗屁!”說罷舉杖擊打李肇甫#65377;

早期同盟會居留日本的時候，蘇曼殊天真，而馬君武較真#65377;一次論詩，馬君武為蘇所屈，“轉羞為怒，急起，奮拳欲毆曼殊，曼殊茫然#65377;楊滄伯起而排解，始已”(見《南社詩話》)#65377;

晚清時節，中國實力已落后日本，但文化人的精神尚相當充實#65377;這決不是什么精神勝利法，而是學術傳承#65380;精神光輝的底蘊深厚#65377;所以平江不肖生的《留東外史》，寫那批留學的知識分子對日本人喊打喊殺，對其教訓敲打，或者拔劍雄視，縱談天下之事，都來得那么自然真實，決不像民國后期軍政界親日派的畏日如虎#65377;學者文人們膽氣干云，叫罵打架隨心所欲#65377;事勢迫之，不得不然，說到底為時代環境所許可#65377;像章太炎的蠻鬧，袁的姿態虛偽總還擺得蠻高，只以澹然的口氣說:“彼一瘋子，我何必與之認真也!” 仿佛在顯擺他袁世凱的肚量，實則關鍵在環境的制約，使其不得不有所顧忌#65377;辛亥元戎學者們的后面有會黨的強大精神奧援#65377;倘若章太炎是一無派無援的書生，恐怕就沒有他這些真實的演出了#65377;不同的派別在吞吐，在融會，在抵消，在交錯制衡，即大有牽制的效果，而非一個領袖一個主義定于一尊#65377;所以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不擇地而噴涌#65377;他們桀驁不馴#65380;才氣橫發;他們氣焰頗熾#65380;吐落肝肺#65377;試想在格別烏(克格勃)那樣的機制當中，在蓋世太保肆虐的社會氣氛里面，在齊奧塞斯庫的軍警監控之下……刻意的折磨，令人生不如死，然后粉碎閣下的信念和意志，消滅信仰;如不放棄，予以毀滅性的打擊，直到生命最終消失#65377;那么，閣下的肉體皮囊或許都不知何處去了，還有什么自由思想，又哪來酣暢淋漓的使酒罵座呢?

其后數十年#65380;近百年的時間里，因特殊的時代氣候，“性子”這個東西，只在極個別的人身上發作，在億萬臣民那里，則掃數以滅#65377;當然也有極罕見的例外#65377;沙予《依然一寸結千思》，回憶干校時期的錢鐘書先生，在那氣氛酷烈的運動中，錢鐘書先生表現出對受害者的極大的同情和置一己利害于不顧的大無畏氣概#65377;年輕的研究人員放心不下剛剛出生的孩子，情緒沮喪#65377;錢先生安慰他，說如萬一有意外會托人把他的孩子養起來#65377;年輕人極為震驚#65377;

當時，欒貴明兄和我，也被打成 516 分子，而錢先生對我們的關愛，更勝往常#65377;每次買西瓜，他總是囑貴明兄代買，買回后切成兩半，兩人坐著共享……但兩人并坐共享，無疑會被視為明目張膽的反革命串連#65377;孟繁林兄出於對我的同情，每次買瓜總與我并坐分享#65377;當然遭到軍工宣隊警告#65377;

但錢先生對此置若罔聞#65377;那時我們借宿明港駐軍一兵營內，一個大房間住了好幾十個人#65377;一日三餐從食堂領回飯菜后，大家多搬著可折疊的小帆布椅(俗稱馬扎)，坐在各自的床前吃#65377;錢先生的床位在最東頭，我則睡在西頭#65377;錢先生每次打開他家人從北京寄來的熟食罐頭，自己留下一半，端著另一半，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越許多床位，送來讓我共享#65377;我明知長者之賜卻之不恭，但又擔心他會為此受到連累#65377;故不止一次對他說:錢先生，我的飯菜已足夠足夠的了，您留著自己吃吧#65377;但他總是答以含蓄的微笑，放下罐頭就走#65377;

如此大丈夫胸襟，如此坦蕩與磊落，不在乎時世的如磐晦暗，不為物役的自由精神，何等豪邁奔放，何等情味深永，直教人看得情難自已，恨不能飛入書中，與此豪杰浮三大白!錢鐘書先生，正是所謂古之仁者#65380;古之君子#65380;古之士， 浩然正氣，一種寬闊磊落的胸懷，一種義無反顧蔑視宵小的氣概#65377;在先生的著作中，密布追求真理，不畏權勢，不媚時俗的論斷，正是那個時代所奇缺的珍稀的自由思想#65377;在他的著作中，絕無對專制極權的半點阿諛畏縮，絕無半點甚至是違心的趨炎附勢，更沒有搭錯車式的與強權蜜月的夢寐和蒙昧#65377;這一點，當時的智識者經得起挑剔的，鳳毛麟角而已#65377;就先生著作的布局的經緯而言，同樣是作了前無古人的超越，其博大精深#65380;立體融貫，為市井侏儒從未見過#65377;劉曉波《我看錢鐘書》謂“錢學研究界的智商等于零……讀完《談藝錄》，里面除了東拉西扯和用牛角尖扎人外，不會給人任何智慧上的啟迪……《管錐編》壓根就是有意賣弄，為讀者設置人為的閱讀障礙#65377;” 劉氏傖野粗狺，眼小面薄，搏噬鴟張，肆為誣謗之詞，乃無識妄人之尤#65377;其矮人觀場的情形，正如古書《劉子》所說，二人評玉，一人曰好一人曰丑，久不能辨，夫玉有定型，而察之不同，非茍相反，瞳睛殊也#65377;

甚至包括看書都是這樣，錢鐘書篤信也篤行書非借不能讀的道理，他從資料室借得多還得快#65377;某人參觀他的書房后描述:他保持做讀書筆記的習慣，錢先生有書就趕緊讀，讀了總做筆記，無數的書流進流出，家里沒有大量藏書#65377;錢鐘書說:我不喜歡藏書，不斷地處理書，雖然經常把看完的書送人，還是堆積得太多了(參見吳泰昌《我認識的錢鐘書》)#65377;這當中，大多是對自由理念更深微的表率#65377;

在那邪氣盛行#65380;戾氣彌漫的時節，錢先生的作為，本于上蒼，發乎道中，自上而下包攬人世，彌散純正博大的人道精神和淵源在天的對生命#65380;人性和良知的慈悲關切，這可說是辛亥時期自由心性的變種和轉移，他由著性子，一路走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越許多床位”，像懸崖上的雪蓮花一樣，珍稀可貴，甚至令人初見之下，不敢置信#65377;他以稀有的大智大勇，開辟解脫黑暗枷鎖的道路，訴諸于人的天性和良知#65377; 

樂觀#65380;坦誠#65380;謙和，葆有錚錚鐵骨，在萬馬齊喑的肅殺中綻放自由的奇葩，這是一個指標，一種偉岸的道德感召力，正是后人向他表達敬意和感激之心的根本所在#65377;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