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正坐在山巔,雙腿被群山遮住。她回首望向另一處蒼穹,手中撥弄著由一團星云構成的巨大豎琴。
山林人總會有山林人的習俗。女武神星座并非官方確定,乃是小鎮居民自古的伙伴。但每一位來到小鎮的游客都會不約而同地將之比為一位占了半個天空的,彈奏豎琴的女神。在小鎮邊緣的高地上,隨著天宇周轉,女武神和著遠山或立或臥,或伏或坐,相映成趣。
異星人站在高地,一片密林自她面前延伸,停止在視線所不及的山的另一面,將她與女武神隔開。
“我在珍的小屋里找到了這個。”一只手握著一本紙質書本遞來。即使偏僻如小鎮,她也只是第二位到達這里的異星人。第一位訪客便是這本日記的主人了。
異星人,氮基生物。三百年前與地球人接觸,迄今已有十撥訪問團造訪地球,帶來大量科技、文化、藝術資料與專家。面前這位異星人便是其一。作為異星中最偉大的舞者,她的舞蹈從不需要音樂引起韻律,僅在動作中就能達到完美的和諧一她的每一個舞步,都仿佛在與天地共呼吸,與宇宙同脈動,每一個見過她表演的異星人、地球人都不禁稱贊她是“上帝的舞伴”。
舒遠——這是韓冰以她的異星語,擬聲編出的東方名字,而她也欣然接受——伸出一根幽藍色的手指點在書籍上,隨后張開手掌,把日記本握在手里。
“珍……她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的朋友、長者,也是我的導師。她在八十個地球年之前隨第一批族人來到地球,然后就失去消息了。”
韓冰聳聳肩。這個由政府派來的翻譯員、導游兼保安自小生活在這里,雖然知道山林中有一間異星人生活過的小屋,可在他出生之前早已荒廢掉了——沒辦法,異星人的壽命實在比地球人長很多。
“我很想再見到她。”渾身散發著淡藍色熒光的異星人舒遠略帶憂傷地垂下頭。舒遠莫名其妙地只身來到地球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其目的是為了尋找老師珍是一部分人知道的,而舒遠現在已經身患絕癥卻是連韓冰也不知道的。
“請為我帶路,地球人。”她說的是珍的小屋。然后,異星人便向林中走去。可直到韓冰回到鎮子里時,才發現自己忘了問舒遠一聲她明天是否啟程離去。
女武神隱沒在遠山之下。
當舒遠走出小屋時,已是天明——她讀了一夜珍的日記。
異星人放緩呼吸,平復自己起伏的心緒。
然后,她起舞。
一時間,林中藍影翻動。
她是一道蹁躚飄然的能量,流動不止,無生無滅。舞一旦跳起,仿佛便不會停,就這樣完美地契合于天地時空之中。
舞因一聲槍響而止。
“姨媽,八十年前鎮子里來過異星人么?”韓冰向那個坐在搖椅上的年老婦人問。
“嗯……好像是來過一個。不對,是兩個吧……啊呀呀……”婦人求助似地費力扭頭,伸出干癟的手,用力敲了敲身后的木門。
“一個!另外的一個是那個異星人的朋友,是八十年前咱們這里的守林人。”門后傳來一個緩慢年老的男聲。
風吹過,吹動林中的松枝,吹皺木窗前的窗簾,吹醒房檐下的風鈴。夢幻嗎?小鎮,被群山環繞著的伊甸園。青樹于此生息,泉水于此鳴濺。也許山外便是我們這些少年們終日描摹的方便、快捷、立體化的鋼鐵都城,充滿未知的新鮮與恐怖。可這里是小鎮,現在讓我們坐下,聽兩個老人在這個靜謐山鎮里敘述一個淡然的往事。
小鹿在舒遠懷中撲閃著烏亮的雙眼,長滿淡褐色柔潤皮毛的腹部急促地起伏著。它的頸動脈被鉛彈打穿,暗紅色的血流在異星人冰藍色的指尖上。
舒遠淡定地看著懷中的生命漸漸逝去。她實在是太從容了。對于一個生命之光正漸漸熄滅的病人來說,面前這一幕無異于酷刑。
血還在流,可小鹿身下的草仍是青蔥碧翠。那是林中的草,林中的草,可以汲飽水,卻不能汲飽血。哪怕是整個地球上只剩下這一片綠色,它們的野性卻是再也抹殺不掉的。
當兇手來到時,小鹿的雙眼已經失去了光彩。
來人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還很瘦削的肩上扛著一管獵槍。當他看見身體看似高大實則纖長的舒遠時,險些向她開火——他還以為遇到熊了呢。
幸而地球政府為了避免此類意外發生,兩百多年前就通過媒體向人們介紹異星人的生活起居、文化藝術,所以盡管大多人并未親眼見過,也都對異星人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舒遠仍然平靜地望著小鹿。舞蹈給予她的信仰令她不得不漠然地看著萬物生滅,遵從宇宙的意愿。少年說了很多,舒遠聽得很少。
少年說弱肉強食是自然法則,說高級生物的生存是建立在剝削低級生物的基礎上的,還說你以為你們異星人只靠吸收宇宙間的能量而無須進食就無罪嗎,你身體里每天都有億萬個細胞為了你的生存而死掉……這些東西她都知道,都想過。但她只得對自己說這是宇宙的意愿。只有這樣,她才能跳出那樣和諧的舞步。也許是妥協,但她心甘情愿。
然后少年就拎著鹿走了,走時還罵罵咧咧說原來這個異星人不懂地球語。
“姨媽、姨夫,這些故事你們干嘛不早告訴我?”韓冰佯怒道。
“哼,你們這些年輕人平常要是肯陪我們聊天才怪呢!”門后的老人無奈地說道。
“我還以為你走了。”韓冰在林邊高地撞見仍在仰觀天象的舒遠。
“我讀完了珍的日記。”
“啊,我猜她把什么都寫上去了。”
在日記本和老人的記憶里,見證并記載了一個殘缺不全的故事。一個氮基生命與一個碳基生命演繹的科幻版羅密歐與茱麗葉。而且這次他們之間的鴻溝不僅僅是家族仇恨那么簡單。至于細節,情節欠奉。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一個在這座小鎮里理應發生的故事。
二人無語。
“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他們同時滿是期待地開口,隨即黯然。
后來?他們沒有后來。他們呼吸著不同的空氣,血管里流著不一樣的血液,他們超越了上帝劃下的禁區,違背珍和舒遠的舞蹈“和諧”的真義,必然被拋棄;可他們也不需要未來。他們愿意承受時間的考驗,卻不屑接受時光的憐憫。
“珍——我的老師,曾告訴過我,這整個宇宙就是一首宏大的樂曲,”舒遠此時只想吐出胸中塊壘,“她說宇宙是由無數條純能量弦構成的,伴隨著時空點上不同弦的振動,產生了粒子與時間。”這在地球上曾是一個震驚物理學界的理論,定名為“超弦”,不過后來人們普遍認為時間的產生是由于宇宙擴張時的張力運動產生,這個理論就被人淡忘了。
“而我們在這宏大的樂曲中,平凡不及一段線譜,渺小不如半個音符……”舒遠陶醉地笑了起來,“可是只要我能踏在這首宇宙之音的節奏上,就能跳出最美妙的舞蹈。”
的確是最和諧完美的舞蹈,卻要不斷做出妥協與退讓。
也許整個宇宙只是一副撲克牌,從一到十是最基礎的能量,JQK是在能量的作用下生成的物質,而大小王便是掌管并桎梏一切的空間與時間。人們費盡心機地搭配著牌組,玩著花樣,成則歡呼雀躍,敗則沮喪悲鳴。殊不知自己哪里是在玩牌,分明是在被牌所戲弄……只是,我們究竟在這牌局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們的精神力量究竟要多強大,才能擺脫這游戲呢?
舒遠望向女武神座。此時女武神正倚著群山,扭頭凝視著他們,凝視著山鎮,凝視著人間種種。手中的豎琴飄散著寂靜的樂曲。
在這寂靜之聲中,她仍起舞。
是的,她仍然起舞,只是不再妥協。
她的舞步凌亂而狂烈,看不見,觸不到。光芒不再替她傳頌,身體不再為她描摹。
為什么生命的相互剝削因自然法則而名正言順?為什么不能被選擇的肉體與種族卻成為人們相愛的鴻溝?
她如盛夏的桃芳櫻華,一邊開放,一邊凋零。既不為開放的美麗而欣喜,也不為孕育了果實而自豪,更不為即將凋零的命運而凄然。她只是開放,在盛夏的時節里順應一個平淡的機遇。凋零又如何?未開放又如何?花苞里的那一縷香魂,生時絢爛,死時靜美,不曾也不需有半點悲喜在心。
她愈舞愈癲,更因此而超然著。那是超越了的事物,沒有物質能讓它毀滅,沒有物質能使它迷惑,時間不能把它困阻,空間不能將它桎梏……它一路高歌曼舞,不因生命的逝去而逝去,不為生命的貧乏而貧乏,它從生命的求生本能和欲望滿足中誕生,卻終將把它們拋棄與背離。它舞過寧靜的邊陲小鎮,舞過繁華的鋼鐵都城,舞過一片生機的叢林密境,舞過死寂荒涼的灰白星球……它就這么舞著,仿若幽靈般,出入人間。
——它步履輕盈地游走于千萬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