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外一篇）

近日來，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卞敏一坐進奔馳就愁眉不展，如坐針氈。困擾他、折磨他、讓他郁悶煩躁的是什么呢?是他即將參加高考的兒子卞捷……

近日來，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卞敏一坐進奔馳就愁眉不展，如坐針氈。困擾他、折磨他、讓他郁悶煩躁的是什么呢?是他即將參加高考的兒子卞捷。

十年前，還不是院長的卞敏，就因年紀輕輕卻已“五子登科”而備受人們羨慕。十年后，卞敏位子越坐越高，車子越換越好，房子越住越大，票子越來越多，而兒子雖然也一年一歲地茁壯成長為英俊小伙，可學習成績越來越差，脾氣越長越大，一不如意就皺眉撂臉。兒子一撂臉，全家就驚慌。兒子逐漸成為爺爺奶奶的祖宗、爸爸媽媽的領導。從小學升初中，從初中升高中，為了讓兒子進入與自己身份相匹配的重點中學，每升一次學，卞院長都要調動方方面面，低聲下氣，磕頭作揖，花錢如水。每年花的家教錢、補課費不下萬元。為了讓兒子同意接受一個家教，不知要訂立多少款屈辱的父子“南京條約”。穿著上千元的鞋，蹬著上千元的車，眼戴上千元的眼鏡，耳掛上千元的MP3，兒子也確實酷斃了。兒子依然與他的其他“四子”一道被人們贊嘆著、羨慕著。每當酒后談起兒子，卞院長總是喟然長嘆說，除兒子，沒有我卞敏擺不平的事。就在上個星期，神通廣大的卞院長已經得到了鄭重承諾：只要兒子進入本二分數線，本省的名牌大學、熱門專業任他挑選。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兒子又皺眉撂臉犯病了。

事情起源于卞院長又一次請了兒子的老師吃飯。為了讓兒子進入沖刺狀態，照例該訂立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已經簽訂了。為了讓兒子的老師也進入相應的狀態，卞院長在水晶宮請老師們吃了一頓高檔次的海鮮。老師們紛紛表示一定抓緊最后關頭，狠狠抓一抓，促一促，上一上。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老師就最講認真。結果這一抓一促，發現了一大堆問題，而且源源不斷，與日俱增。

老師們發現，卞捷同學聽課時“精驁八極，神游萬仞”，回答問題要么張口結舌，要么風馬牛不相及。作業抄襲還短斤少兩。老師從卞捷的書桌抽屜里搜出的《足球》、《名車》、《兵器族》、《看電影》、《東方》等精美厚重雜志一大堆并且層出不窮。于是卞院長與班主任聯手采取懲罰行動。卞院長大幅度降低他每日的零花錢，既是釜底抽薪又是經濟懲罰。老師作業加量，天天檢查，緊盯不放。

就在卞院、老師頻頻交流并且滿懷信心等待卞捷長足進步的時候，二模考試的成績把他們打蒙了。卞捷的各門成績無一例外地大踏步后退。卞院與老師又一次在飯店緊急磋商，研究對策，最后一致決定：加重懲罰，加強監管。為了抓革命促學習，卞院長給兒子來了個徹底的經濟封鎖，零花錢一分不給了。老師輪流盯人，輪番轟炸，全程管制，消除管理上的漏洞，上課頻頻提問，作業面批面改，緊緊抓在手掌中心。然而三模考試成績下來，卡院長和老師們不由分說地一起掉進了冰窟窿。卡捷同學的成績降到了歷史最低點，低得不可思議，低得匪夷所思。其他平時遠遠不如他的同學考得都比他好。老師們鉆出冰河，搓熱手掌，認真細致地分析了試卷。分析后，老師們不約而同地發現，卡捷同學有許多明明會做的題目有意不做或有意做錯。這一發現令卞院長令老師們不寒而栗，驚恐萬狀。

不等家人聲討，卡院長立刻繳械投降。卡院長既悔且痛地對兒子深刻檢討說，爸爸不是要懲罰你，爸爸是希望你能考取大學，爸爸丟不起這個臉，爸爸還要在場面上混呢。班主任及各科老師都找卞捷同學語重心長又和顏悅色地談了話，并退還了沒收的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雜志。他們的意思大同小異，他們叫他一如既往地學習，正常高考，正常發揮，千萬不要作踐自己自毀前程，同時還影響了班級各學科的均分，影響了班級學校的升學率，不能給自己抹黑，不能給家長抹黑，更不能給老師學校抹黑。

轉眼，高考如期而至；很快，分數如期而來。卞院長查詢分數的手在顫抖，記錄分數的筆在搖晃。在接到班主任的詢問電話時竟無語凝噎。班主任急忙登門家訪，在得知考分后也面如死灰喪魂落魄。他們一遞一聲，一遍一遍地問卞捷究竟是為了什么，請讓家長老師死個明白。

卞捷同學淡然回答：“懲罰你們!”說完轉身進房，隨手關上了門。

下 跪

大明永樂十三年深秋的一個午后，早已偏西的太陽依然精神矍鑠，注視著蕓蕓眾生。浙江錢塘三茅書院的門口突然前呼后擁又井然有序地落下一頂頂氣寧軒昂的官轎。逐次排列整齊的官轎里昂然走出一個個峨冠博帶的縉紳。他們好像有人操縱似的恭肅如儀地走進了書院。百鳥歡快地跳來跳去婉轉啼鳴，一如訓練有素夾道歡迎的庶民歡呼雀躍。

書院的先生早已跪伏在兩廊恭迎朝廷和地方的大員。其實，這早已司空見慣了。為了表示不忘出身，更為了表示對國家人才的重視，朝廷地方的有識之官常常巡視書院看望學子。此時，學子們也早已垂手恭立，誠惶誠恐受寵若驚之狀可掬。

于謙卻伏案不立，埋首書間。他正冥想著亞圣孟子所謂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坐而不立，顯然，這極不合禮的行為極為刺目，這極不和諧的音符極為刺耳。學正大人大喝一聲：“大膽狂生!報上姓名!”于謙恍然驚醒。未等于謙回答，先生就一邊打抖一邊口吃地報上了于謙的名字。

御使大人以手勢阻止了學正，一臉凜然地對于謙說：“講一段書給我們聽聽，看肚子里貨色如何。聽著!必須跪著講。”于謙朗聲問道：“請問大人，為何要下跪?”御使大人怒不可遏地叱道：“讀圣賢之書，食君父之粟，心存敬畏，不應下跪嗎?”

于謙走下座位，跪在書桌邊，侃侃而談：

“學生首先講本朝太祖高皇帝所賦一詩。”說到“太祖高皇帝”時，于謙特意加重語氣，以首叩地，并稍作停頓。“詩題為《雄雞》，詩曰：

一撅一撅又一撅，

伸頭擺尾農家立。

一撅撅出扶桑日，

掃蕩眾星與殘月。

“太祖高皇帝（于謙加重叩首停頓如前）出身寒微，自幼未能進書房卻進了寺院。素不聞詩經六義、唐詩宋詞，也能出口成章且立意高遠，氣勢博大。神明!神明!”

言罷，四周一片寂靜。

于謙接著又講：

“學生繼之講本朝太祖高皇帝(于謙加重叩首停頓如前)所改一詩。征召入朝編《孟子節義》的錢宰前輩罷朝回家偶為一詩曰：

四鼓咚咚起著衣，

午門朝見尚嫌遲。

何時得遂田園樂，

睡到人間飯熟時。

次日罷朝，太祖高皇帝（加重叩首停頓如前）留下錢宰告訴他，昨晚的詩寫得不錯，只是并沒有嫌他遲，不如將‘嫌’改成‘憂’。這一改，不只表明吾皇寬宏大量，更是告誡讀書人理應心憂朝廷心憂社稷。英明！英明！”

言罷，四周一片肅靜。

于謙接著又講：

“學生最后講本朝太祖高皇帝（加重叩首停頓如前）所評一詩。所評之詩為漢高祖所賦之《大風歌》，歌曰：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太祖高皇帝（加重叩首停頓如前）說：‘此詩發自肺腑，真誠率真，于朕心有戚戚焉。朕所憂者不在猛士而在文官。文人讀死書，死讀書，墨守成規，泥古不化。掉書袋以為能，爭名理以為務。皓首窮經，空言誤國；引經據典，禍害蒼生。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男盜女娼。然而，維護秩序，擁護正統，不可少也。’圣明!圣明!”

言罷，四周一片死寂。

于謙抬頭平身起立，卻不見一個人影，低頭看時，學堂的地上跪得滿滿的，沒有一點空隙。

此時，夕陽西下，暮色四起，鴉雀無聲，寒氣襲人。

（通聯：江蘇省揚州市邗江中學 22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