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大米缸里早就依稀見底了。
早上,我艱難地彎下腰去舀米做飯,一頭栽倒在米缸里,爬不起來。
斷氣了,終于斷氣了。
幾年前,兒媳就在窗根下喊:“可以走了。活這么大歲數,搶年輕人壽命!”(這是我們家鄉人的迷信)
只是,我的靈魂一時散不了,還可以到處游走。
我看見,兒女們急急地奔回家,幫我擦洗干凈,換上黑色的壽衣。兒媳將我手上腕上的金器一一捋得精光!啊呀!老娘呀,那是你留給我的想念呀!我6歲你就沒了,戴上這些金器,就像娘在身邊呀!我早說過,死后要帶走的,生死都有老娘伴著。可是,兒媳說:“不能帶走!別人知道了,要起盜心的!弄得老娘在地下不得安生。”
兒媳!我的好兒媳!替娘想得周到哩。
天黑了。
屋外,鼓鑼鈸子震天響,二胡月琴吱吱呀呀叫。吵死了。只有長號,起起落落,長長短短,中聽,像是替我訴說一生的艱辛。
賓客濟濟一堂,稀里嘩啦吃著晚飯。
一男一女被請來,為我唱起了喪歌。
賓客揮舞著筷子,熱烈地指指點點:“這個女人的頭發好長哦!都快拖到地上了。”“這個男的京劇唱得好!”“那個女的唱出了水平!”
啊,這是一群看客。這是一群過客。
喪歌原不是為我而唱。
我是躺在黑黑的棺材里嗎?
放下了碗筷。搬出了禮花。
“砰”、“砰”巨響不斷,空中紅的,黃的,綠的光點猶如天女散花。孩子們興奮地叫喊,大人興致勃勃地仰臉觀看。
明滅的煙花背后啊,升騰的是喜?還是悲?
遠處的人不想知道。近處的人木然不知。
賓客漸漸散去。
遠路來的,閑聊一陣后,小女支起了麻將桌。她高聲談笑著,麻將甩得啪啪響。
這就是我那最疼愛的小女兒嗎?這就是我把房產都留給她的那個女兒嗎?這就是今天上午眼淚汪汪的女兒嗎?
吵鬧了兩夜,今天終于要上山了。
哎呀!怎么把我送到死老頭子旁邊來了?我不是反復交待過嗎,死老頭子生前天天和我鬧別扭,我不愿和他再到一起,我要在自家竹林里安安靜靜地過來生。
哦,聽見了,兒子說,這墳地好咧,旺子孫。
是呀,死了的人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活著的人。活著的人今后要活得更好。
我的葬禮上啊,誰在哭泣?
假如,我30歲死去,我的丈夫會哭泣。為了幼小的兒女,為了生活的重擔,他,會哭泣。
假如,我40歲死去,我的未成年的兒女會哭泣。為了突然失去了堅實的依靠,為了突然變得茫然的未來,他們,會哭泣。
假如,我60歲死去,我的老姐妹們會哭泣。為了失去一個相依多年的密友,她們,也會哭泣。
如今,我的兒女都成了爺爺奶奶了。他們被他們的兒孫牽扯著,疲憊著,分割著。
誰也不再需要我了。
我的情感,我的需求,我的意愿,一切都是奢侈。
那老萊子娛親想必只是一個傳說。
我還會在每年的清明復活一次。
不是被思念著,不是被擔憂著,是被企盼著,企盼著我的靈魂世世不滅,佑子佑孫,在地下也要多發揮余熱。
我的葬禮上啊,只有我,在哭泣。
(范羈摘自2006年5月30日中華雜文網,應天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