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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我和哥哥有(中篇小說)

2006-12-31 00:00:00秦錦屏
北京文學 2006年7期

胡兒臺住了個來自陜北的麥客,有人傳說他來到胡兒臺是和兩個女人有關。要不,各家的麥子都收割完了,戶主也給他把賬結清了,這個名叫寶奎的單身漢子還不回陜北,倒是在胡兒臺租了一間雜貨鋪子,連賣東西帶住人,看樣子他要在胡兒臺常住下去了。

聽人說這寶奎來的時候,胡兒臺村西的富貴剛娶了個陜北的媳婦,這媳婦翠生生粉嫩嫩,讓全村的男人都紅了眼,女人們都酸了牙。不到半天,“荷花”這個名字就在全村男女老少的舌頭尖尖上滾了幾百個來回。住在荷花隔壁的五嫂說,這寶奎是為荷花來的。因為自打寶奎來到胡兒臺,他有事沒事總是對著村西頭唱信天游,那腔調一句句透著傷情,聽那路式是唱給荷花聽的,何況荷花也是陜北人,兩人以前就在一個村子,說不定有……立即就有人反對說,荷花雖然和寶奎是一個村子的人,但是按輩分,荷花把寶奎叫叔呢。

胡兒臺還有一個陜北人,是寡婦杏蓮嫂。也有人說寶奎是杏蓮嫂的老相好,寶奎的信天游就是唱給她聽的,因為有人聽見杏蓮嫂也回應著唱了信天游。當下有膽大的人就攢探著去問杏蓮嫂,她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睜著她那雙秋月一樣的眼睛說:你這話從那噠說起的,是寶奎給你說的,還是你自己捏出來的?來人聽了她這話就噤了聲,不敢再問下去了。

到底寶奎來胡兒臺干啥?誰也不知道,直到寶奎后來出了事,這個謎還是個謎。當時,大家只是在心里好奇,難道相隔百十里地的陜北就住不下一個他,他非得在外生活?難道他不娶妻生子,他老子娘也就由著他?反正這個寶奎不讓人討厭。他愛幫人,干活肯出力,且生得黑壯高大能吹能唱,胡兒臺的婆姨女子都很喜歡他,但他卻很少和婆姨女子搭話,胡兒臺的男人們也就松了口氣,有好煙的時候也還不忘記給他丟上一根。

三月三是胡兒臺的古廟會,這是胡兒臺人最高興的時月,家家戶戶都準備了好吃好喝,請客喚友來家里看戲。荷花娘家的爹和兄弟也來了。村上的人聽說了,就有人找借口去到富貴家借個針頭線腦啥的,為得是看看荷花的娘家人長得啥樣子。立即就有人興奮地回來說,荷花爹頭上的羊肚子手巾雪白雪白的,腳上的圓口布鞋做工跟商店里面賣的一樣細發。還有人說荷花的兄弟愛好得很,人白凈利落,就像掛歷上的電影明星。他腿上穿的褲子燙得“四棱上線”的,若飛過去個蒼蠅蚊子啥的,立即就被“腰斬”了。這消息一傳開,胡兒臺就有十八九的女子娃心掐掐地天天往戲臺子下跑,迎面要是碰上了荷花他弟荷青,立即心慌面紅鉆到人伙里去,偷偷躲在人伙里再看上幾眼———娘也,想不到陜北那地方不光只養女人!

當下就有牙尖嘴利的人告訴了這女子娃的老子娘,做爹的聽了只是不信,一搖頭一撇嘴:“胡說!”做母親的聽了默不作聲,卻在暗地里打問荷花娘家的家底薄不薄。

寶奎這幾天坐臥不寧的,信天游不唱了,嗩吶也不吹了。或許是村上的人都跑到戲臺子下看戲去了,沒人來聽他吹拉彈唱了。

“寶奎兄弟,你過來!”是杏蓮嫂子在叫。“給你。”

“啥?”

“羊肉臊子,下掛面好得很。”

“我不要,我就一個人,隨便吃點就行了”。

“我也一個人……”杏蓮嫂住了口,伸手把一個白瓷大缸子往寶奎懷里一推,一扭身風吹柳一樣地走了。

寶奎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發了瓷。

漫天星星。

戲臺上的《啞女告狀》唱得熱鬧。臺子下的人有嗑著瓜子嚼著麻花的,有抽著紙煙或叼著卷煙的,個個眼睛都死死地粘著臺上的人。有年紀大的老戲迷還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哼。幾個婆娘懷里的小娃在鬧人的鑼鼓聲中居然睡著了,做母親的雙目含淚盯著臺上凄苦難言的“啞女”,雙腿還有節奏地晃著懷里早就睡熟了的娃娃。

杏蓮嫂子也在人伙里看戲,她那秋月一樣的眼睛在臺子下的人伙里穿梭著。

寶奎是個愛戲的人,他今夜沒來看戲。

荷花的爹扎著雪白的羊肚手巾,和他那收拾得像明星一樣的兒子荷青———在荷花新婚的丈夫富貴的陪同下看戲。

杏蓮嫂子有點不舒服,心里貓亂得很。她提著凳子擠了出來。

寶奎小賣部的燈亮著,杏蓮嫂加快了腳步。

“寶奎兄弟……兄弟你睡了沒?”杏蓮嫂輕輕地拍著門。

“誰,有啥事沒?”寶奎在屋里答應了一聲。

“寶奎兄弟,是我……我是杏蓮,我,有點不舒服……”杏蓮嫂聲音發顫。

“……”寶奎開了半扇門,高大的身子堵站在門口。

“店里有藥嗎?我……胃不太舒服……”杏蓮嫂覺得心口越發地堵了。

“哦……你先回,我給你找找,看有沒有藥,一陣子就給你送去。”寶奎返身閉上了門。

杏蓮嫂挪不開步,頭上的汗,眼里的淚都滲出來了。

星星有點暗淡,夜戲快散了。

秀兒繪聲繪色地說“……唷唷,是這個樣子,那寶奎就站在杏蓮門口說‘嫂子,我給你把藥尋著了’……”

周圍的幾個人“哄”地笑了。

有人說:“秀兒,我要是你,我就上去問‘是啥藥,給我一顆行不行’……”

周圍的人笑得更厲害了。秀兒紅了臉,罵道“小崽子,有你這么和我說話的嗎?”

“哈哈……”

“秀兒,你老巴巴的了,咋好意思偷聽人家小寡婦和小光棍的情話呢。”

“放你娘的屁,我哪是偷聽?黑天半夜的,滿村子的人都跑到西頭看戲去了,我娃瞌睡了,我就先回來了。”秀兒舉起手上納了一半的鞋底扇了那個嘴里嚼著干鍋盔,生得像金剛名字也叫金剛的黑小子一下。

“我看這杏蓮怕是熬不住了,年輕輕的一個人,你說……干脆,秀兒你給撮合一下,做個好事讓兩個人一起過算了,好過這樣偷著來……”金剛伸著黑細的脖子說。

“喲,是誰熬不住了?我聽著這話咋酸唧唧的……”

“清水的鴨子離水的鵝,你是你來我是我……”是寶奎在唱信天游。這邊拉話的人都住了口,朝村東頭寶奎的小賣部望過去。

廟會畢了。荷花的爹和她那在外工作的體面的兄弟荷青都要回陜北了。荷花公婆一家人都送出門來。

“老哥,我的閨女就交給你了。娃年紀小,她媽呢,去世早,我把娃嬌慣壞了,也沒有個家法,你和嫂子費心去調教吧。”荷花的爹聲音很洪亮。

“哎呀,親家你這話就錯錯地錯了。荷花嫁過來幾個月,誰不說這娃心疼,得人愛。親家,你放心,你把心放寬展!我自己沒抓養下個女子,把荷花當自己的親生女呢。”富貴他媽利索地接了荷花爹的話。富貴他爹便和富貴“呵呵”地陪著笑。荷花低著頭和弟弟荷青一排走著。

“老哥、嫂子,這些天踏匝你們了,請回吧。”荷花爹揚揚手。富貴的爹和娘連聲客氣著住了腳,富貴也放慢了腳步,富貴娘忙用手在富貴的腰窩子上戳了一把,暗示富貴再往前送送丈人。

“荷花,你也甭送了。富貴,你帶我到寶奎的小賣部去看看。”荷花爹低聲說道,山羊胡子很嚴肅地翹著。

“爹……”荷花看了看爹,便不再開口,緊追了兩步,立在原地不前了。

“寶奎,聽說在你的陜北老家,按輩分荷花把你叫叔呢。”

“五嫂,你要買啥?”寶奎坐在雜貨鋪柜臺后拿塊布擦拭著嗩吶。

“就在這?好,富貴你和荷青等我一下,寶奎他娘叫我捎句話……”荷花爹向雜貨鋪走去。

“呀,寶奎,不買你的東西,我就不能和你說句話了,我看你快鉆錢眼了!你這人咋……好了,好了,買主來了。”五嫂訕訕地要往外走,等看清來人是個頂著雪白雪白羊肚子手巾的老漢時,她便住了腳,一轉身,伸手從柜臺側邊的米袋子里抓了一把米,就著窗口透進的光亮看大米的成色,薄薄的耳朵被光亮照成了粉紅色。

這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堆滿了糧油等日雜用品,光線不是很好。寶奎低頭擦拭著嗩吶,頭也不抬。

“寶奎,你老是待在胡兒臺弄啥呢?你還不死心嗎?”

“二哥,是你……”寶奎站了起來,看著面前的荷花爹顯然是吃了一驚。

“耶,他是你二哥啊?”五嫂一把摔掉掌心的米,兩只瘦手“啪”地一擊,彈掉了米灰,笑嘻嘻地接了話。

荷花爹皺著眉頭,這才看清在屋子的角落里還站著一個干瘦的女人。

“你就狠心撇下你老娘不管了?我給你說……”荷花爹頓了頓,他感覺到有人在看著他。“寶奎,活人難得很……等你有朝一日為人父母了你就知道了,沒啥事就不要老是在外面胡逛蕩,這地方……鄉里鄉親的,好好活人吧!”

荷花爹啥時候走了。

屋角站立的五嫂啥時候也走了。

寶奎在昏暗的屋子里使勁地擦拭著嗩吶,一遍又一遍。

村里的人突然想起了有幾天沒看見愛熱鬧的杏蓮嫂了。幾個婆姨女子便拿著針線活計,相約著一路唧唧呱呱到了她家,這才知道杏蓮病了。眾人立即慌了,問長問短,杏蓮躺在炕上也不說話,只是背過身去不停地抹淚。

杏蓮是個苦命的女子,從陜北高原嫁到平川胡兒臺來沒一年,丈夫旺民就在銅川一個私人開的礦上遇了難,連尸首都沒留下。杏蓮是個剛強的人,哭了一個月,牙一咬也就挺過來了。寡婦門前,總有些不老實的男人在黑天半夜去敲她的門。開始她害怕就不敢言語,敲門的人就越發放肆了,渾浪的話也大聲地在她窗下說。有一次把她逼急了,索性發狠撒了潑,操起一把掃帚,沖出房門,對窗下站著的和院里樹根下蹲著的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連打帶罵。也真是傷了心,她嘶著喉嚨叫罵了兩天三夜,連人家祖宗八代也翻出來罵了。奇怪的是,這一罵反倒讓村子里的人對她這個外鄉女子生了敬意,以后只要是她遇事,大家都愿幫她,而且總向著她,護著她,包括當日挨了他幾掃帚的金剛。

幾天不見,秀兒見杏蓮竟瘦了一圈,心中是又愧又痛。到她廚房一看要啥沒啥,立即跑到寶奎的雜貨鋪去買來白糖,沖了糖水雞蛋親自去喂杏蓮。

寶奎是從火燎燎來買白糖的秀兒口中知道了杏蓮生病的事,心中一陣沒來由地慌亂。一抬眼,看見了案板上裝羊肉臊子的白瓷缸子,心中又是一陣慌亂。稍頃,他揣了瓶麥乳精,反身鎖了門。

大家圍著杏蓮,看樣子她沒什么大礙,也就放了心。幾個年紀長的有一搭沒一搭地對杏蓮說著些寬心話,無非是有什么事情別憋在心里,年輕輕的別守著了,找個好人家呀之類的。隨便大家怎么說,杏蓮默不作聲,大家就有些乏味了,相互使著眼色準備走。寶奎就是這時候進來的,眾人突然心情活泛了起來,紛紛爭著對杏蓮說,妹子,你看誰來了,寶奎兄弟來看你來了。杏蓮暗淡的眼睛突然閃了一道光亮,掙扎著要起來。

寶奎木呆呆地在屋中間站著,那瓶麥乳精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十分招眼。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捉的賊,正拿著自己偷來的贓物示眾。站在這一群眼光雪亮的女子婆姨中間,他顯得很不自在。

“寶奎兄弟,你來了,坐!”杏蓮熱情地招呼著,不知啥時候她已經坐起來了。

聽到杏蓮說話,眾女人這才極其不舍地把眼神調回到杏蓮身上,杏蓮臉紅撲撲的,倒不像是病了。

“嫂子,你沒啥事吧。”

“沒啥,謝謝你了,兄弟……”

眾人沉默著,眼睛像十幾尾快活的魚,在彼此間飛快地游著。

村西的五嫂咋呼著擠了進來,“我的娘也,杏蓮妹子,你咋了嘛?前幾天還好好的嘛,這到底是咋了嘛?”五嫂幾步跨到炕前,屁股還沒碰到炕沿兒,立即又掉頭沖著門外喊:“快進來,一回生二回熟,鄰居要多照應。荷花你快進來……”新媳婦荷花也來了!眾人目光齊刷刷地對準了門口。

杏蓮眼睛瞪大了一圈:“荷花?快,進來坐!妹子,咋把你也給驚動了……”

荷花輕著腳,怯生生地進了屋,她手上挎著一籃子雞蛋。“嫂子,富貴他娘說叫我來看看……你……”她突然發現了屋子中央站著的寶奎,愣了一下。滿屋子的人心也跟著猛烈地跳了一下……

“妹子,聽說你病了,哥心疼得很喲。”窗外一聲戲謔地吆喝,話音未落,金剛像塊鐵塔樣堵到了房門口。他看到一屋子的人,便笑嘻嘻地,搗蒜一樣點頭給眾人打招呼,一面還手忙腳亂地去抓那只“撲撲棱棱”亂掙扎,差點掙脫他手的老母雞。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活泛了。

秀兒說:“你個黑驢,叫聲就是響,把人嚇了一跳……”

金剛嘿嘿地笑著,用手拍了一下雞腦殼:“把你嚇一跳沒關系,不要把我杏蓮妹子嚇著了就好。”

秀兒紅了臉,褪掉一只鞋朝金剛丟過去:“狗嘴!”

金剛笑著跳開,:“不疼,不疼!”眾人看猴戲一樣嘻嘻哈哈樂成了一團。

杏蓮歪在被子上“撲哧”一聲也樂了,順勢瞟了寶奎一下。

“一壺壺燒酒兩碟碟菜,一樣的朋友兩樣子待。

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什么風能把你刮過來。”

杏蓮站在金黃的油菜花地里唱著,清脆的聲音傳開來,讓地里勞作的人們都不由得住了手。

“這水蔥一樣的女子娃,白白地可惜了。”一白衣瘦漢從地里直起身,呆呆地看著不遠處唱信天游的杏蓮嘆息著。“啪”———他話剛落音,腦門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

秀兒對男人低低地吼“好好干你的活,小心把你眼睛里的交襠扯了。”

秀兒的漢子不好意思低了頭:“我說的是實話嘛。”

“你!”秀兒瞪圓了豌豆顆一樣的眼睛,壓低聲、咬牙切齒地說:“流氓!”

男人剛要辯白,金剛像從地縫里冒出來一樣,哈哈大笑:“秀兒,你這是在《三娘教子》還是《棒打薄情郎》啊?”

秀兒氣呼呼地瞪了金剛一眼:“金剛,人家杏蓮這信天游好像不是唱給你的吧。她等的那個,大風刮來的人,肯定不是你!再說了,你也不會唱信天游,看,人家那個會唱的人在那兒哩。”秀兒扭了扭老樹墩一樣的身子,指著不遠處幫五嫂在地里干活的寶奎。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窩,

誰不知道哥哥沒老婆。”

金剛突然粗著嗓子唱了一聲,把秀兒嚇了一跳。她仔細回味了一下,金剛方才唱的那腔調更像是秦腔,而不是信天游。秀兒“嘩”一下子笑了,眼睛彎成了兩片豆莢:“小狗坐在糞堆子上裝大狗,你娃不像!”

金剛正要接話,杏蓮開口接了金剛的歌:

“東山的核桃西山的棗,

哥哥你開口陽雀兒笑。”

金剛臉紅紅地:“秀兒,聽見沒有,杏蓮把我叫哥哥哩。”

秀兒的胖手在臉上一刮“嘎嘎”地笑了:“金剛,你聽仔細噢,人家杏蓮是在笑話你呢,說你一開口,連天上的鳥鳥都笑哩。”

“對,對,對,洋雀鳥不是人,‘嘎嘎’地笑話我呢。”金剛學著秀兒的笑聲。秀兒忙用胖手捂了嘴,收口噤聲,豌豆顆眼睛狠狠地“剜”了金剛一下。她那老實的男人本來在埋頭干活,聽見金剛的話便咧著嘴看著秀兒直笑。秀兒惱了,揚手就給男人一個抹脖子:“笑你娘的頭,你咋不會唱呢!死鬼!”男人摸著發紅的黑細脖子嘟囔了一句:“我(鵝)又不是寶奎。”秀兒立即眉開眼笑,揚聲喊:“哎,寶奎,咱這噠的人不會唱信天游,你給咱接著唱啊。”

“對,寶奎你接著唱!”地里勞動的人正有些乏了,聽見秀兒的話都跟著起哄攛掇。像是故意要讓寶奎接唱一樣,杏蓮又開了腔———

“馬里頭挑馬不一般高,

人里頭挑人數上哥哥好。”

眾人一聽興奮地“哦”了一聲,催促著寶奎快接口唱,寶奎經不住眾人央求,開了口———

“白布衫衫來黑扣扣,

交朋友要交那小秀秀。”

金剛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寶奎,你唱錯了,人家杏蓮穿的是粉紅衣服,扣子也不是黑的。這秀兒嘛,穿的是豬血紅顏色,人老了,老得很了!她不是你的小秀秀。”金剛話剛落音兒,立即就有人開口指責他:“甭搗亂,聽人家唱。”秀兒得意地瞄一眼金剛:“聽歌兒,聽歌兒,甭吱哇(叫)!”

杏蓮索性不干活了,站在地頭上唱———

“巧口口說來貓眼眼照,

滿口口白牙朝哥哥笑。”

唱到“滿口口白牙朝哥哥笑”時,她朝寶奎干活的地方望了過去。眾人“哦、哦呵呵”地起哄,叫好聲接二連三。金剛拍了拍巴掌朝杏蓮喊:“妹子,哥哥在這哩,你轉過來,朝這望……”金剛朝杏蓮喊的時候,手里揮舞著剛剛從地里拔下來的,尺把長的一根蒿子,他一邊喊一邊還跳了二尺高,眾人見他像跳大神的馬角(巫師),便笑得前仰后合。

秀兒的男人說:“金剛這人熱鬧,就是愛耍笑。”

秀兒癟了癟嘴:“兮!這小光棍兒這半晌哪噠有心思耍笑呢,我看他可是猴急猴急的。”

“寶奎,快給咱接著唱啊!”有人喊了起來!寶奎磨蹭著不開腔。

田埂上遠遠走來一個人裊裊婷婷,扛著把鋤頭。金剛眼睛尖:“看,又一個會唱信天游的人來咧———荷花妹子,你也給咱唱上一段啊。”田里干活的人把頭掉向了田埂,這陜北女子不說不笑不言傳,可咋就是能勾人魂兒。

“三十里名山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看一回你。”

寶奎對著藍瑩瑩的天吼了一句,調子綿長、綿長。

秀兒半張著口,望著由遠而近白衣黑褲的荷花出了神。

一夜春風未盡,槐花兒如白雪積滿了枝頭。這半苞半綻的槐花兒,引得蜜蜂和蝴蝶上下翻飛。杏蓮靠在門首,仰脖子看著院子里的老槐樹愣愣地出神。在陜北老家,自家院子也有槐樹,每當這個季節,娘就會叫哥哥折下些槐枝兒,把那一串串的槐花兒擼下來,洗凈,再和上白面蒸上一鍋清香撲鼻的槐花麥飯……有好多年沒吃過娘蒸的麥飯了?自從丈夫旺民死后,自己也不愿回娘家了,倒不是娘不讓回,娘老了,當不了家,杏蓮怕新嫂子多嫌自己是個寡婦,就不好意思回去。漸漸地,娘家這條路便稀疏了,杏蓮更孤單了。

“妹子,你望啥呢?是想吃槐花麥飯了?還是在看蜜蜂和蝴蝶親嘴兒呢?”

“金剛,你啥時候才能正經一回?”

“我要是正經了,我也就不是我了。男人不壞,姑娘不愛嘛,嘿嘿……”

杏蓮盯了金剛一眼,轉身要進門去。金剛急了“妹子,我錯了,你甭生氣,我和你說著耍呢!你要不要吃槐花麥飯?我給你折槐花兒。”杏蓮背過身子抿嘴兒偷偷地笑了。這就是金剛,嘴巴是滑耍一些,就像他說的那樣,他要是正經,他就不是他了。但金剛這人心眼不壞,農忙時常會主動來幫忙,嘴巴上討些便宜,手腳倒是老實的。“折槐花沒有樹鉤子咋辦?”杏蓮手搭涼棚,望著高高的槐樹說。“妹子,只要你喜歡吃,折槐花這事兒你就甭管了,我自有辦法。”金剛一面說,一面褪掉了腳上的懶漢鞋,“呸、呸”地往手心兒里吐了兩口唾沫,倒退幾步,盯著碗口粗的槐樹。

“金剛,不行,這樹太高了,還有刺呢。”金剛不言語,雙手抱著樹往上挪,黑瘦的身子很是靈活。“妹子,哥沒媳婦兒,哥要是爬樹把褲子扯破了你可要給哥縫,咱可說好了啊。”金剛已經爬到樹腰上了,他抱著樹朝仰著臉的杏蓮說道。“你小心,手抱牢,小心跌下來了。褲子扯了就扯了,誰叫你爬樹呢!”金剛笑了:“嘿嘿,妹子,你還挺心疼我的嘛!……哎,妹子你甭走!哥和你說笑呢,你甭走!妹子,妹子……哎喲!”“金剛!……”杏蓮急忙轉過身。“妹子,沒事兒,哥好好地在這兒呢!”金剛笑嘻嘻地朝杏蓮招手,他已經爬到樹冠上了。杏蓮的心還在“撲通撲通”跳個沒完。

“死金剛,你再咋呼嚇人,我就……”

“妹子,你就,就給咱去拿個簸箕來吧,我把摘下的槐花給你丟下去。”

金剛一手抱著樹,一手靈活地摘著槐花兒:“妹子,你接好啊!”金剛一串串往樹下扔著槐花,杏蓮端著簸箕在樹下來回跑著接。“金剛,您能不能照著一個地方摘,跑得我都快沒氣了。”金剛被樹冠罩著,只看得到晃蕩著的兩個大腳丫子。“妹子,我這人心實在,不摘就不摘,要摘就要挑好的摘。不能逮著哪個是哪個,你說對不?”杏蓮跑得頭暈眼花,心“突突”直跳。她覺得金剛方才這話好像曾有誰給她說過一樣。對,是旺民說的。她曾問過前后一共相過十幾次親的旺民,你是平川的漢子,挑挑揀揀,不選平川的女子,卻偏偏看上我這高原上女子,圖咧個啥?旺民說,我不能碰上誰就是個誰,我要挑好的,挑一個能一搭過一輩子光景的人……如今這個曾說要和自己過一輩子光景的人卻……杏蓮鼻酸眼潮,人就發了瓷。

金剛從樹陰里朝下看,見杏蓮端個簸箕勾頭站著,像是正在擦汗,就故意瞄準,把槐花串兒扔到她烏黑的頭發上,她也不動彈,金剛連喊了她幾聲她都沒應答。

金剛添了一把柴,用力扯了幾下風箱,火更旺了。

“妹子,以后就叫哥給你燒火好不好。”

“好,你有時間,不嫌累你就來。”

“我說的是……”金剛又添了一把柴,看了看正淘洗槐花的杏蓮,干咳了一聲:“我說的是,只要是你做飯,我就給你燒鍋———‘我燒鍋來你搟面,咱二人吃上一頓和氣飯’,哦,是吃上一輩子的和氣飯。”杏蓮住了手,愣愣地看著金剛,金剛的黑臉膛被灶間的火光映得黑紅黑紅的。

“嫂子,你在屋子里沒有?”

杏蓮聽見院子有人喊問,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在呢,在呢,在廚房哩。”

金剛側耳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羊肉臊子……你的缸子……槐花兒。”

“兄弟,你慢走,回頭我把麥飯做好了,就給你送去。”杏蓮進來了,手里捧著個白瓷缸子。

“剛是誰來了,是寶奎吧?”金剛問。

“唔。”杏蓮從白瓷缸子里倒出芳香的槐花兒。“他到后河灘摘了些槐花兒……”

“心真長!從后河灘摘來的,肯定比你院子里的甜!這人平時像個蔫驢,看不出來有這竅道呢!”

“你……”杏蓮微紅著臉。

“你不逗我誰逗我,你若走脫我奈何?……”金剛突然大聲唱了一句。

杏蓮一急,撲上去捂住了金剛的嘴:“你胡唱啥哩!”金剛一把抓住了杏蓮的手,死死盯著杏蓮。杏蓮一雙深眼睛上罩著很長很黑的眼睫毛,令他無法擺脫那個深眼窩里溢出的魅力。杏蓮掙扎著:“天爺,你可不能胡唱!我……”杏蓮一急,滾下淚來,金剛心一顫,松了手。

村西的五嫂此時一腳踏進了廚房:“杏蓮妹子,快給我……哦,你忙,你們忙……”

寶奎剛轉過身,還沒出杏蓮的院子,突然聽到廚房傳來一句:“你不逗我誰逗我,你若走脫我奈何?”他愣了一下。這像是秦腔《虎口緣》中一段唱詞,原本是賈蓮香對搭救她虎口脫險的周天佑唱的:“你不救我誰救我,你若走脫我奈何?”———這人怎么把唱詞給改了?聽聲音像是金剛,這小子!

今天這是咋了,想啥事情都想不透,整個人灰塌塌地提不起神。好比說一大早……

今兒一大早,寶奎就去縣城進貨,走到后河灘時,看見一河兩岸的洋槐花兒都開了。晨風送來槐花兒的清香,一會濃,一會兒淡,一會兒就在鼻尖尖上香著,一會兒又在心窩窩里芬芳著。這樹林、這雪白的槐花使他想起當年在陜北———

那時候他上高中,她也上高中。兩家離得不遠,同在一個學校,一同要穿過那片唯一通往學校的、長滿槐樹的小樹林。也就是這樣的季節吧,槐花噴香、噴香無聲地開著,她不言不語低著頭走在前面,白布衫兒白白的,就像槐花兒的顏色,滿月臉白白的就像白瓷。其實他和她是一起讀書,一起玩大的。但他們升到了高中后就不太說話了,主要是她不和他說話了,看見他來低頭就走。他總在找機會,他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也是這槐花半苞半綻的時節,他想到了一個接近她的好辦法。他知道本地人都有做槐花麥飯的喜好,在一個上學的早上,他早早就到了小樹林,爬上樹摘了滿滿一書包帶露水的槐花兒。她來了,他迎上去把書包里的槐花遞給她。她羞羞地一笑低頭不語,眼睫毛垂下去忽閃忽閃地抖著,突然接過他遞到面前的書包就跑出了小樹林。

他心頭一熱,立即沖著她跑遠的背影唱了起來:“羊羔羊羔羔笑咩咩,妹妹你有一對貓眼眼”。遠遠傳來她脆生生的應答聲:“一對對羊羔羔并排排走,一樣樣的心事妹張不開口。”他聽見了,高高地跳了起來用手指尖夠了一下槐樹枝葉。一顆尖利的小槐刺扎了他一下,他沒覺得疼。他追著她的背影跑出了樹林,遠遠看見她在前面,白白的衣衫,青黑色褲子,那模樣兒就像一朵樸素的槐花兒,像青青池塘里亭亭玉立的一株白荷花,像是掛在碧綠田野的一軸水墨蓮花,說不出的清秀、說不出的美。

在她跑過的路上,撒了一溜溜的槐花兒,他想追上去,又怕驚嚇了她。他站住腳,沖著她的背影唱起來:“槐花槐花兒串串地開,妹妹有心事你說出來。”她好像沒接口唱下去,也許她唱了,是他沒聽見。遠遠地她好像是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慌張地抱著那裝著槐花的書包跑了起來。他笑了,沒再追上去,心里擂起了鼓!

……

寶奎不想去取貨了,從后河灘折回店子里,立坐不安然,心頭堵得慌。拿來嗩吶試吹了幾下,找不著調兒,眼前全都是白色的影子,白色的衣衫,白色的槐花兒,白色,白色……他又試著吹了一聲,還是走音。他只好失望地把嗩吶放到案上了。白瓷缸子!哦,這個缸子該還給她了,都這么長時間了。總不能空著手還給人家吧,若是裝上點什么東西還過去,比如說裝些店子里的貨物,這樣一來仿佛又顯得生分了。白瓷缸子,白槐花兒,滿河灘的白槐花兒……

他揣著白瓷缸子到了后河灘。

“金剛,你小子福大得很啊,胡兒臺的一枝花,終到了是被你小子給采了。”

“五嫂,你可甭胡說,那天……”金剛看見快嘴的秀兒一顛一顛晃著胖身子過來了,就不再言語,掉頭走了。

“金剛,你……”秀兒望著金剛的背影奇怪地問五嫂:“你給他說啥了,這娃神色不對,好像不高興。”五嫂擠擠眼睛:“放心,現如今的他呀,絕對不會不高興,心里偷偷地美著呢,天上的星星半夜都能替他笑跌倒!”秀兒把頭湊到五嫂跟前:“我的娃她姨,這話從哪噠說起呢?”

……

寶奎昏沉沉地打了個盹兒。槐花開了,她站在槐花樹下來回張望著,像是在等人。他走過去,她一見他就哭了,一邊哭,一邊往后退著說:“我爹給我找了人家了,在關中的胡兒臺……你,把我忘了吧!”他伸手去拉她,她一閃就不見了……夢中驚醒后寶奎再也睡不著了。墻上的鐘剛剛才指到九點,這夜太長了,在屋子里也悶了一天了,干脆到崖畔上散散心吧。寶奎取來嗩吶,拎了一瓶子燒酒揣在懷里出了門。

月亮在云層里穿行。云,層層疊疊,月亮穿不出去,就半依著云,忄西 惶地掛著。這是一彎灰撲撲,瘦嶙嶙的殘月。

光陰真慢啊!

“妹子,你開開門,我給你說句話。”

“有啥話明天說,我睡了。”杏蓮屋里的燈熄了。

“現在才九點,你不可能就睡了。妹子……”金剛不走,繼續敲著門。“妹子,我摘槐花的時候手上扎了顆刺,現在好像是發炎了。妹子,求你拿針給哥挑出來吧。”

燈亮了,稍頃,杏蓮開了半扇門,“好我的哥哥,你還來,你聽人家都把咱編派成啥了。”

“管他們說啥,我不怕!”金剛站在暗處甕著聲說。

“可我怕,我一個寡婦……”

“你怕?如果是寶奎你怕不怕?說不定高興都來不及呢!”

“你胡說!”杏蓮生氣了,“啪”地合上了門。

“我沒胡說!我心里亮清著呢。”金剛用力一推,背靠著門的杏蓮腳下一閃險些跌倒,金剛忙一把拉住她。杏蓮抽脫手,連著退后了幾步。

“放心,我不會吃了你,你把燈全擰亮,把房門開大,我金剛堂堂正正給你說上一回話。”

“你走吧,再在這待下去,沒事都變成有事了……”金剛不動,杏蓮推金剛走,金剛站在屋子中央動也不動一下。杏蓮就去抓金剛的手拖他走,金剛“哎喲”了一聲。

“我看看,我看看。”杏蓮拉過金剛的手湊到燈下“耶,真的是發炎了,疼不疼?”金剛說:“手不疼,心疼。”杏蓮并不理會,忙找來針和紅汞:“來,傷口里面好像有根刺,我給你挑出來。”

“手里頭的刺挑得了,心里頭的刺你能不能挑出來?”杏蓮望著金剛,看他的神情完全不是平日說笑貧嘴的樣子。“把手給我!”杏蓮輕聲說道。金剛看到杏蓮的眼里仿佛有淚花,心一動,本來想要說的話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一只粗大的手就乖乖地遞了上去。

“羊羔羊羔羔笑咩咩,

妹妹你有一對貓眼眼。”

是寶奎在唱。金剛盯著杏蓮的眼睛———杏蓮捉著金剛的一根手指頭,捏著針的手指僵住了。

“一對對羊羔羔并排排走,

哥哥的心事妹猜得透?”

寶奎的聲音有點遠。

金剛嘆息了一聲,抽出了手。“妹子,這信天游不是唱給你的,猜他心事的人住在村西頭。”杏蓮不說話,眼里的淚淌了出來。

“妹子,我問你一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噢。”

“你……我……哎呀,看我這人正經要說話,我就不會說了。”金剛突然紅了臉。“妹子,我一個表哥在南方開餐館缺人手,叫我過去幫忙,我想去,但是又舍不得……舍不得胡兒臺,你知道不?”

“噢,我聽著呢,你說。”

“我想去南方,我想帶你一起去南方,你去不去?”

嗩吶的聲音嗚咽著,寶奎正吹到《藍花花》里“咱們倆死活喲,常生一搭”這一句。杏蓮抖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旺民,又仿佛看到寶奎,不,不是寶奎,是愛說愛笑的金剛。

“妹子,我給你說話你聽著嗎?”

“哦,你說。”杏蓮咽了咽喉嚨里的酸水。

起風了,風帶著潮乎乎的水氣直往人懷里鉆。看這天氣像是要下雨。

寶奎晃蕩著從崖畔上走回來,他把一瓶酒都喝光了。“為啥你不應答,為啥你不應答!我唱了整整一個晚上,為啥你就不應答一聲呢?”寶奎絮絮叨叨嘟囔著,踉蹌走過來。他感到喉嚨里火辣辣地燒、像著了火。

村子里黑乎乎的,人們像是都睡了。杏蓮屋子的燈亮著,門也敞開著。寶奎搖晃著走過來:“……水,妹子,我渴……”話沒說完就“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杏蓮“呀”地叫了一聲,丟下金剛,跑過去拖寶奎。金剛撫著杏蓮挑刺挑了一半的手指,頭皮“嘶”地麻了。寶奎太高大了,杏蓮怎么也拖不動,她求救似的看著金剛。金剛苦笑了一下過來幫手,頭皮根又緊了一層,頭發全立在腦門子上了。

喝過水的寶奎慢慢地睜開了眼,炕邊站著杏蓮和金剛。寶奎翻身一把拉扯住杏蓮的胳膊:“為啥你不應答,為啥你不應答?我唱了整整一個晚上,為啥你就不應答呢?”寶奎晃著杏蓮的胳膊,嘴里重復著那句話,他完全不是白日里那個儀表堂堂的壯小伙子了,醉醺醺的他稀軟得像根爛面條,眼淚和鼻涕從他俊朗的臉上流了下來;“……妹子,為啥你就不應答呢?你唱啊,妹子你給我唱上兩句,你把你心里的話給我唱上兩句,我就是死了也就甘心了,嗚嗚……”寶奎使勁地晃著杏蓮,孩子一樣哭著。

金剛覺得有一盆子火在胸口燒,直燒得“噼里啪啦”火星子亂冒。如果寶奎這個時候不是個醉鬼,他金剛肯定要揪著他的脖子問個明白,誰是誰的“妹子”?你這狗日的偽君子,平日里嘴里“嫂子、嫂子”的沖著杏蓮叫,現在才露了真相了。他這狗日的憑什么就拽著杏蓮的胳膊,他不是有村西的荷花嗎?莫非他來這里不是為了荷花,是……莫非村里那些人的傳言是真的?金剛暗地里捏緊了拳頭,他恨這個陜北漢子,這個曾經教過他吹嗩吶,教過他唱信天游的漢子。以前他曾把他當過朋友,但是從現在起,他恨他!

他恨他借酒裝瘋跑到杏蓮家,拉杏蓮的胳膊,說著這許多騷情的話。他肯定沒醉,這狗日的這都是做給我金剛看的!他難道不知道我對杏蓮的一片心?上次跟他學唱信天游的時候,我不是告訴過他嗎?這狗日的真的醉了?如果是,現在拿老拳揍他,那我金剛也太他娘的不是個東西了。如果不是,他狗日的也太過分了,他憑什么跑到杏蓮家中來耍酒瘋?他為啥不東走,不西竄,偏偏跑到杏蓮家,一個貞潔的寡婦家?他能在喝醉酒的情況下,記得杏蓮家的路……金剛頭皮緊得快要炸破了,再在這地方站下去,他就要瘋了,肯定要瘋了!

“寶奎你這狗日的,我總有收拾你狗日的一天。”金剛暗自咬咬牙根,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剛轉過身去,杏蓮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一樣:“金剛,你甭走,你要是走了,我……”金剛剛猝死的心,因為杏蓮這句話“撲騰”一下又活過來了。他咳了一下,振作了精神:“你放心,妹子,有我在這陪著你哩。”他差點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好像這樣能表示自己的心一樣。金剛往前站了站,乘機把寶奎粗壯的胳膊掰開來。他這么一掰,本來已安靜的寶奎卻又鬧叫了起來。寶奎鐵鉗一樣的手,更用力地抓住了杏蓮的胳臂:“妹子你甭走,你甭走……”寶奎鬧騰著,杏蓮和金剛兩人都降不住他。

“馬兒你不走鞭兒來打,我給知心人兒捎句話。”杏蓮輕輕地唱了起來。

鬧騰著的寶奎突然安靜了下來:“緊緊抓住妹妹手,酸楚滿懷慢開口。”

金剛一愣,醉酒的人也能唱信天游?

杏蓮輕輕拍著寶奎的背,像母親拍著夜哭“鬧覺”的孩子。“白布衫衫妹給哥哥縫,黑臉臉帶笑好心疼。”

寶奎的眼里立即涌滿了淚水:“蕎麥開花紫稈稈,單愛妹妹的白臉臉。”

金剛的心一時間死了活了,活了,又死了。他木頭一樣杵在哪里,心口梆涼梆涼的,幾乎閉氣不能呼吸了。

“有心和你一搭里坐,我的身子不由我。”杏蓮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紛紛跌落在寶奎的胳膊上,跌落在她懷里。

金剛的頭皮又開始一陣陣麻,心頭一陣接一陣響著悶雷。他的心一陣熱一陣冷,一陣清醒一陣糊涂。他能理解寶奎,寶奎唱的就像是他金剛對杏蓮的一片心。他又想不通,這個寶奎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杏蓮,她剛烈貞潔,無人敢碰她,可她咋由著寶奎輕薄她、拉著她的胳膊,這要是我金剛,那新扎的掃帚也打斷了半邊毛翅了吧?還有,她好好的,哭什么,莫非?不可能!但是……金剛心里一團麻。

寶奎終于不鬧騰了,還輕輕地扯起了鼾。杏蓮溫柔地擦去他黏稠的哈喇子,輕輕抽出胳膊。“金剛,麻煩你一件事。”金剛不由得挺直了胸膛。“你把寶奎兄弟背到他的店里去,他在這里總不是個辦法。看樣子,他睡上一覺就好了……”金剛聽話地從寶奎的衣兜里找出串鑰匙,杏蓮把寶奎扶到了金剛背上。

寶奎家離杏蓮家只相隔兩三戶人家,金剛背著高大的寶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門來。杏蓮要相跟著,金剛沒讓。他說別人看見說閑話,其實他是怕寶奎醒來又纏上杏蓮……這寶奎和杏蓮到底……金剛暗自罵了自己一聲“小人之心”。

寶奎看來是真的醉了,金剛把他往炕上放的時候,不小心在炕墻上碰到了他的頭,他卻沒有醒來。金剛在心里罵了一聲:“活該!誰叫你拉杏蓮的胳膊來著?”罵完后他也暗自笑了,我這是怎么了,杏蓮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寶奎還是我的半個師傅,半個朋友呢!

安置好寶奎,金剛本想在寶奎的店里陪他待上一晚,轉念又想,一個醉酒的人,應當也不會……金剛突然聽到窗戶外有微微的一聲響動。“誰?”他迅速拉開門,燈影里一個影柱,從身段看是個女人。金剛本已平靜的心“呼”地就竄起了浪,聲音也就有些冷:“你不是答應了不跟過來的嗎?終到了還是放心不下,這么快就跟來了,既然來了就進來。”影柱猶豫著不動彈。金剛心想,你杏蓮好一個清白貞烈的女子,既然來了,還怕人看見,還不要我說兩句?其實,我該看見的都已經看見了,想說的話因顧著你的臉,沒全說出來,你又何必如此矯情呢?金剛恨氣不過,一把將影柱子拉到了門口的燈亮下。“是你!”金剛吃了一驚,面前站著瑟瑟發抖,面色蒼白、滿臉淚痕的荷花!

看見荷花,金剛心一松,氣也消了。但立即他又緊張了起來,他有點語無倫次地對荷花說:“他醉了,很厲害……”荷花抖了一下,人站著沒動。

金剛突然就急了:“你快進去看看,他剛才唱了信天游……他哭了,這是他的鑰匙……”“他唱了信天游,他哭了?”荷花像是在問他。金剛肯定地點了點頭,突然就覺得腳底輕松快活起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金剛能預知到這事情發展的后果,那他說啥也不會把荷花勸進寶奎的窯洞的。

半夜時分,金剛突然就驚醒了。

“馬兒你不走鞭兒來打,我給知心人兒捎句話。”杏蓮的聲音就在耳邊。

“緊緊抓住妹妹手,酸楚滿懷慢開口。”寶奎醉醺醺地接著唱。

醉酒的人能唱歌嗎?應該能。醉酒的人能編詞嗎?應該不能,能編詞那才是怪呢!可寶奎當時唱的就像是現編的詞,因為當時他就是緊緊地抓著杏蓮的手的。可是平時他把杏蓮叫嫂子的啊。那么,應該是寶奎錯把杏蓮當成荷花了!荷花?那個不言不語的、清秀的荷花。

不對,不對,那杏蓮唱“白布衫衫妹給哥哥縫,黑臉臉帶笑好心疼”是啥意思?寶奎的皮膚是夠黑的,比我金剛好像還要黑一點。不,他應該沒有我黑,村里人叫我黑金剛,咋沒人叫他黑寶奎呢?想到這,金剛骨碌爬起身,拉亮了燈,對著嵌在墻上的半面鏡子照著,仔仔細細地照著。他一面回想著寶奎的黑臉,一面用手摸摸自己的黑臉膛。最后他得出一個結論:還是我金剛比寶奎黑,黑得多。他拉滅燈,舒坦地躺了下來。

金剛失眠了,今夜晚那一幕太亮清了。他清楚地記得,寶奎唱“蕎麥開花紫稈稈,單愛妹妹的白臉臉”,唱的時候眼里涌滿了淚水,那么他是動了真情的。這個讓寶奎動真情的“白臉臉”又是誰呢?荷花?杏蓮?杏蓮和荷花相比到底哪一個更白凈一些呢?哎,這個荷花平日總是低著頭,讓人沒法仔細地看她的臉,記憶中好像倒是杏蓮的臉更白凈一些。不對,不對,在寶奎門前自己一把將荷花拉到燈亮下的時候,荷花的臉正對著自己,慘白慘白的,應該是荷花的臉更白一些。但是荷花當時會不會是嚇白了臉,這也難說……

“有心和你一搭里坐,我的身子不由我。”這是杏蓮唱的一句。她想和誰一起坐,是我金剛還是寶奎?如果是我金剛,想和我坐一起她言語一聲不就行了,她為啥在唱的時候長眼淚、短眼淚的?而且在寶奎進門之前我和她有“一搭里坐”的時間啊!要是唱給寶奎的話,一個光棍、一個寡婦也沒人攔著她,怎么就不能“一搭里坐”,難道是荷花或者是我金剛妨礙了他們?若是這樣,杏蓮為啥又說:“金剛,你甭走,你要是走了,我……”難道她裝的?不像啊,依我對她杏蓮的了解,杏蓮就不是個蒙事的人。

這荷花到底和寶奎是啥關系?她不是把寶奎叫叔的嗎?叔和侄女怎么可能?要沒關系的話,荷花躲到寶奎的門前哭啥呢?難道真是杏蓮和他……要不他寶奎到胡兒臺弄啥來了?想到這里,金剛越發地睡不著了,發炎的手更是疼得鉆心。

他拉亮燈穿上鞋。不行,我非得搞個明白,本想給杏蓮今晚上把話說明,讓她跟我去南方的,都讓這個寶奎給攪黃了。也不知道杏蓮愿不愿去,南方的親戚還等著回話呢。要甩開手這么走了吧,也太不甘心了。他割舍不下胡兒臺,只要一閉上眼睛,杏蓮那雙秋月一樣的眼睛,又長又黑的眼睫毛就在他眼前直撲扇,扇得他心煩意亂的。看看去!媽的,就算我金剛是個小人吧!不行,我金剛怎能做出這樣齷齪的事情?他脫了鞋又躺下,翻了個身,一不小心碰到了他扎有洋槐刺的手指頭,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兒。也就這一瞬間,他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謎底就在今晚可以揭開,那還等啥?

月亮也白光白光地亮得嚇人,四周也不知道是啥蟲蟲子在低聲地唱著,唱得人心慌人心亂的。

金剛在杏蓮的門前轉悠著不敢去敲門,他怕把四鄰驚醒!也怕杏蓮問他半夜三更地來弄啥?更怕杏蓮再次揮舞著掃帚沖出門來,倒不是禁不住那一頓打罵。怕的是從今后杏蓮再也不打罵他了。

該不該叫開杏蓮的門呢?他思謀著,猶豫著,甚至有點后悔今夜作出的這個決定。突然間,他的左臉頰被一個什么飛蟲給撞了一下,他迅速伸手去拍打那個夜行的飛蟲,飛蟲沒打著,卻將狠狠的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臉上,立即他感覺到自己的左臉頰火辣辣地疼。“報應!”金剛在心里唧咕了一句,這次是他自己罵自己。也就這么一疼、一罵,讓他有了主意。

金剛躲到杏蓮家門口的麥草垛下,摸起一個杏核大小的碎石子拋了出去。

“誰呀?”燈亮了,窗戶上映著杏蓮的腦袋,頭發有點“毛刺”,很是可愛。

金剛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緊緊地貼著草垛子,匍匐著身子不敢大喘氣,他恨不得鉆到“草垛子心”里去,或者干脆就變成一根草。

金剛看見杏蓮的“毛刺頭”升高了些,估計她已經端坐了起來,窗戶上映著杏蓮大半截身子。金剛立即臉紅了,后悔自己這愚蠢的舉動。杏蓮本來睡得好好的,經這一折騰,感冒、著涼了咋辦?嚇著了她咋辦?她映在窗戶上的,優美的剪影被不懷好意的人看見了咋辦?想到這兒,金剛警覺地四下看了看,還好,除了自己再沒別人。杏蓮屋里的燈熄了,金剛心也不慌了,只是在麥草垛里窩出了一身臭汗。就在金剛輕松地準備回家的時候,突然間心又“咯噔”一沉,他想“寶奎醉了,就算是石頭砸門、砸窗戶,他也是不會起來的”。立即,他就將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給否定了。可是,他離開杏蓮家門口的時候并沒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腳一斜,來到了寶奎門前。

金剛想,寶奎是個男人,半夜里我就這樣上前去大鳴大放地敲門,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和討嫌。立即他就改變了主意,因為,寶奎屋里的燈竟然亮著,這讓金剛好奇!

金剛在無法敲門的情況下,只好用了黑道的手法,他用舌頭把寶奎紙糊的窗戶舔開了一個麻錢兒大的洞,然后將自己黑圓黑圓的眼睛貼了上去。

不大的炕上,寶奎橫臥著。看樣子他睡得很老實,還是先前他放置他的那個樣子,這也說明他今夜的確醉得厲害。再往進看一眼,金剛的頭發就連著豎了幾個跟斗。天爺,那坐得端端正正的不是荷花嗎?的確是荷花,白衫衫黑褲子的荷花直直地坐在一方小凳上,小凳就擺在寶奎的炕跟前。她纖細的手指兒捏著寶奎的嗩吶,眼睛牢牢地盯著寶奎,白嫩的臉上仿佛還有未干的淚痕。她像是泥塑的圣母,又像是陰間哀怨的女鬼!金剛突然眼一酸,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這個荷花,這個不言不語的荷花竟然是一夜未眠地守著寶奎。金剛啊金剛,你真是白活了!

金剛不知道怎樣走回家的,他恨死自己了!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這次沒有任何飛蟲,他是在極度清醒、非常理智的情況下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后的事實也證明了,這的確是金剛犯下的不可饒恕的一個過錯。

天邊有一絲絲霧氣。不一會兒,霧氣漸漸散去,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漸漸地“魚”也游走了,天大亮了。

“我早就說來著,你們就是不相信嘛,這次是眼見為實了吧。”五嫂“稀溜稀溜”地喝著包谷粥,吃得十分香甜。

“知人知面不知心吶!”秀兒搖著頭嘆息著。“我硬是沒看出來,這女子娃真是膽大得很!明明是叫叔呢,也不怕雷擊她。”旁邊的鄰居看到秀兒和五嫂一大早湊在一起唧喳著,手腳比劃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紛紛圍上來打問。秀兒像是突然受到了人們的重視,立即往人伙正中央站了站,她小而靈活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你們知道夜(昨)黑里發生了啥事嗎?”不等旁邊的人回答,秀兒接著說:“今兒個清早,我早早起來倒盆盆(便盆),看見從寶奎小賣部里出來個人,是個女人!你們猜猜,是誰?”

“不會是荷花吧?”有人問。

“胡說,人家荷花把寶奎叫叔呢!”立即有人接了茬。

“那還能是誰,說是你秀兒吧,越發地不可能了,你就看不上那寶奎。”秀兒得意地聳了聳渾圓的肩膀:“就是,就是。”說話的人就笑了。

又一個婆娘接了話:“這不是、那不是,要不就是杏蓮了。不過,也不像,杏蓮就根本不是那號人。”

“嗤”地一聲,五嫂笑了。“這人啊,披著一張人皮,看上去好好的,其實啥事都干得出來。杏蓮!你們個個都以為她貞潔,為旺民守著,其實……呸!”

“杏蓮咋了嘛?”

“杏蓮和誰,你們知道不?”五嫂神秘地說:“杏蓮倒在金剛的懷里,金剛當了真了,她又反悔了。把個金剛急得都唱起來了……天爺,勾引人的本事比戲子還厲害呢!金剛那樣皮糙臉厚的人都不會說話了,急得都唱起來了……嘖嘖!”五嫂說到一半不說了,只顧低頭伸著猩紅的舌頭舔碗。旁邊的人著急地問:“金剛唱啥了嗎?到底他唱了個啥嘛!”五嫂嘿嘿笑了兩聲:“哎,你們這些人,沒事生事,就是好打聽,愛說話,叫我連飯都吃不消停。”

“五嫂,你吃個飯還要從村西頭吃到東頭,你也真是個‘游神’噢!”

五嫂當即紅了臉,她有夢游的毛病。“秀兒,你說!是不是你把我叫過來的,要不,我能過來嗎?”五嫂拉扯上了秀兒。秀兒站高了一點,小眼睛撲扇了好幾下才開腔:“金剛唱的是———”秀兒扭捏地學唱了起來:“你不逗我誰逗我,你若走脫我奈何……”眾人全笑了。“怪才,怪才,這金剛真是個怪才!”

“噓……金剛來了!”

“來了,我也不怕他,他這事是五嫂親眼看見的,又不是我秀兒編造的。”

“金剛,昨夜里咱村上出了件花花事,你知道不?”金剛像是被馬蜂蜇了一下。“秀兒,你可千萬不能說是道非的,其實這塵世上啥事情都沒有,都是人自己心里不干凈,成天胡思亂想的,倒以為別人不干凈。”金剛說完,覺得那半邊腫脹的臉好受了些,消了點腫。秀兒被搶白一頓,不服氣得很:“你金剛就是個好的?小蔥拌豆腐?哼!我看未必。我就是要說,是我今早上親眼看見,村西的荷花從寶奎的屋子里走出來了……”

人群立即就炸鍋了。

金剛氣憤地吼了一聲:“秀兒,你個長舌婦,你不得好死!”可能是用力太大,吼完后金剛感覺到自己的左臉又腫了,這次連頭都跟著一起腫大了。

“打架了,打架了。”不懂事的娃娃們吆喝著,奔跑著。“麥客勾引人家新媳婦,打起來了……”閑散在家的,乏味無聊的人便被娃娃們的喊叫聲吸引著,紛紛朝村東頭跑去。

寶奎的小賣部前圍滿了人,趕廟會一樣。富貴娘一跳二丈高,尖聲叫罵著:“我把你個驢日的陜北麥客,你給誰安瞎瞎心,你也不能安到我的頭上來!你欺負誰,你也不能欺負我!你把我當軟蛋柿子捏呀,你欺負我屋里沒人啊?”富貴娘跳著罵著,把寶奎小賣部的門擂得咚咚響。

不見寶奎,有人說寶奎不在小賣部,有人說寶奎在里面,因為做下了齷齪事了不敢出來。富貴娘依然在叫罵著:“寶奎我兒娃,我給你說,我們‘朝里’(官方)有人呢,想給你帶個銀鐲子(手銬),那簡單得就像個‘一’一樣……寶奎,你死了嗎?有本事你給我滾出來!你有膽子做,你還沒膽子認嗎?你出來……”富貴娘在周圍人的竊竊私語聲中跳腳叫罵著。

“看不出,真是看不出,那么乖見的一個女子,咋就是這貨色呢。”

“紅顏禍水啊!不是說,她把寶奎叫叔呢嗎?”

“狗屁的叔,都出了‘五服’了,根本就不沾親了。”

“既然這樣,就不該嫁過來,富貴真是個可憐的冤大頭”。

五嫂也在人群中,她挑了挑眉毛:“誰叫荷花家人窮志短,誰叫他富貴愛美人呢!”

“荷花那女子也糊涂,既然不喜歡,就不該應承這親事。你看看,你看看,這害了三家的人。”有人同情地說。五嫂撇了撇嘴:“荷花嘛,別的咱就不說了,她還算是個孝順的女子。她應承這婚事,等于是拿她自己給她弟弟換了份好工作,她弟荷青可不單單是解決了工作的問題,一個土里刨食的漢子能進城,等于娃這一生有靠牢了……”

眾人又聽見富貴娘罵道:“我給你說,我能讓他披上個干部皮皮子,也能把他那干部身份給他抹了罐簍(一場空),你不信就看著……”

五嫂忙向眾人解說:“聽聽,這是明罵寶奎實際給荷花捎話呢,她說的是荷花他弟荷青。”

圍觀的人這才漸漸明白過來。富貴有個舅舅在省城當大官,荷花爹想給自己的獨苗———大學畢業的兒子荷青找份工作,輾轉托人找到了富貴的舅舅。富貴的舅舅同意了,條件是荷花要過來給富貴當媳婦。荷花當時和寶奎好著,雖然給家里的人沒明說,卻是明擺著的事情。終到了,胳膊擰不過大腿,荷花就嫁到了胡兒臺。這寶奎是個實心人,硬是轉不過向,一口氣噎著差點背過去了。家人看他像是被抽了筋一樣,也覺得心疼,就由著他跟過來了。也有人不信地發問,既然富貴的舅舅是個大官,咋就不把富貴弄出去當個干部呀啥的,要去成了,荷青那能“腰斬”蚊子的筆挺西褲就在他腿上了。先發言者就說,那也要他富貴是那塊料才行,富貴連個小學畢業證都沒領到,“頭大口笨”一看就是個修地球的貨。要不是荷花娘去世早,荷青是獨苗,荷花才不會情愿呢,別看荷花這女子不言語,心里有主意,骨子里烈性著呢。

“荷花來了!”圍觀的人像是得到了號令,“呼啦”給荷花閃開了一條道。荷花跑上前去跪在富貴娘面前:“娘,咱回吧,您老要相信我,啥事情都沒有……”荷花話還沒說完,富貴娘一個抽耳子就刮了過來,頓時荷花鼻口都是血。圍觀的男人心都顫了一下,女人有些快活意思的大都是有著丑八怪模樣的。富貴娘叫不開寶奎的門,積郁了一個早晨的氣出不去,這時看見荷花,便發作了,她推搡撕扯著荷花,揪著荷花的頭發往寶奎的門上撞:“不要臉的騷貨,你還有臉出來顯眼,你滾回去吧,跟著這個麥客滾,有多遠滾多遠!……”“哐當”一聲,寶奎開了門,鐵青著臉怒視著富貴娘:“你給我放開她!”所有的人第一次看見平日里好脾氣的寶奎發這么大的火。“我讓你放開她,你聽到沒有!”寶奎吼著。富貴娘像是誰給上了發條一樣,嘎嘣就彈了起來:“哎喲,你個野漢子倒是比我惡!你把我胡家的人丟盡了,我不活了……”富貴娘哭喊著向寶奎沖過去哭叫摔命,她撕扯著寶奎,叫罵著荷花和寶奎,咒罵著荷花的爹和娘,咒罵著寶奎和荷花的祖宗八輩子。荷花不言語,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淚水像小溪一樣在凈白的嫩臉上奔流。富貴本門親族的男人從寶奎開門的那一瞬間,全都涌進了寶奎的小賣部,瘋狂地砸打店里的東西。他們口口聲聲說是給富貴出氣,其實那些砸東西的男人們更生氣的是荷花,生氣荷花喜歡寶奎。

杏蓮嫂是在去地里勞動的路上聽人說荷花和寶奎咋咋的,當時心里就有些不悅意。急急回轉,也顧不得回家,徑直往寶奎這邊來了,遠遠就看到寶奎的小賣部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許多的人。

“大娘,你快甭胡鬧了,盡叫人看笑話了,你也不要冤枉荷花妹子,那是有人傳瞎話呢。”杏蓮嫂去拉解富貴娘。一回頭,她看見了荷花,這個沒娘的、孤單的孩子無聲哭泣,悲哀的樣子讓杏蓮嫂心疼極了。她撲過去,用雙臂緊緊地環抱著跪在地上幾乎僵硬了的荷花,不由得肝腸斷、淚滾滾:“妹子,你快快起來,甭傷心了,嫂子知道你,知道你……啥事都沒有,有我在呢!”荷花身子一軟,靠在杏蓮嫂的肩膀上,“哇”地哭出了聲。荷花哭、杏蓮哭,周圍也有人抹起淚來。

“富貴,你個死貨!你還能蹲得住,快過來把你媳婦攙回去。”富貴抱著頭蹲在角落里,他望望杏蓮嫂,望望荷花,再看看那一邊瘋了一樣的扭著寶奎摔絆的老娘,沒有動彈。杏蓮嫂顯然被富貴的態度激怒了,她提高嗓子罵起來:“誰一天吃飽了沒事尋事,磨閑牙!這是誰嚼的蛆,害貨!你給我站出來!”眾人紛紛扭頭看著五嫂和秀兒。五嫂有些慌亂:“不是我,是她說的。”秀兒慌了一下,馬上理直氣壯地說:“我親眼看見的,不信叫她荷花自己說。”

兩米開外的寶奎被富貴她娘摔命扮死地纏著,根本無法脫身。

杏蓮大罵:“秀兒,我就知道是你個瞎貨嚼的蛆!”秀兒挨罵覺得冤,情急下竟分開人伙跑上前去,推搡著荷花:“你說,你說,是我編瞎話了嗎?啊?你說,今早上從寶奎屋里出來的,是不是你,你說,你說啊!”秀兒連聲質問著面無血色的荷花,荷花一言不發。杏蓮嫂沖過去,照著秀兒的胖臉揚手就是一巴掌:“胡秀兒,你給我把你那雙賊眼瞪大,你好好地看個清楚,聽個明白,老娘我現在告訴你———昨夜在寶奎屋子待了一夜的人,是我!……”圍觀的人呆了,秀兒撫著胖臉呆了!杏蓮嫂號啕大哭:“……今早上從寶奎屋子里出來的也是我!你這胖豬睡昏頭了啊,你平白地糟踐好人……”富貴娘忙松脫了寶奎,寶奎的鐵青臉瞬間變得白紙一樣,荷花突然向后跌去,倒地昏死。富貴忽地站起來朝秀兒撲過去:“秀兒,你個死熊,你還我的荷花!……”秀兒哇哇大叫著跑了。

寶奎門前的那片地像是突然裂了個縫,把一大部分的人一下子就吸了進去。寶奎門前,杏蓮嫂子坐在當地哭得直不起腰。

“嫂子,你,這是為啥來著?”寶奎輕輕扶著杏蓮嫂抖動的肩,杏蓮被淚糊住了眼,她看不清寶奎的臉,但她感到寶奎的手抖得厲害。

“哥也,從今后,‘娶兒嫁女’再沒我了!妹子我今生再也回不去咧啊!”杏蓮突然一伸手,抱住了寶奎的脖子:“哥也,你給妹子唱一個吧,我想咱老家……”

“黃河畔上的靈芝草,長得不高她生得好。”寶奎含淚放開了嗓門。周圍剛關上的大門又偷偷地開了條縫,數十雙眼睛在門后忽閃著,質疑著;數十只耳朵在門后支棱著、認真著。

這句信天游把胡兒臺所有人的心都唱化了。

“花花事”風波結束了。

杏蓮在事后聽說,那天,富貴娘在叫罵寶奎的時候,曾有人拍著胸脯保證,說寶奎和荷花雖說是確實是戀著,但他們絕對沒有逾越禮法,他們之間啥事都沒有。說這話的人便是金剛。杏蓮聽了這話,頓時胃暖腸展,她提了禮品去看金剛。

金剛病了。

病中的金剛迷迷糊糊聽見自己的聲音“你快進去看看,他剛才唱了信天游……他哭了,這是他的鑰匙……”荷花聽了他的話急急地進到寶奎屋里。

恍惚中又有人對金剛說:“杏蓮那小寡婦,當天就在小賣部的大門口伸手抱住了寶奎的脖子,嘴里直叫哥哥……”

金剛眼里滾出一滴淚。

“金剛哥,金剛哥你醒醒,妹子我看你來了。”金剛的臉上又滑下一滴淚,這是杏蓮嫂的淚。

金剛睜開了眼睛,杏蓮噙著眼淚笑了。

“妹子,是你。”金剛微弱地說。

“是的,是我,我是杏蓮。”杏蓮忙迭聲兒應答著。

金剛醒了,這下真的醒了。他坐起來,直著眼睛盯著杏蓮看,看得杏蓮連脖頸兒都紅了:“你看啥呢?我臉上又沒繡花。”

“花,漂亮的蓮花!”

“你說啥呢?”

“我說你。杏蓮,你真是漂亮啊,和旺民拜天地時就震昏了整個胡兒臺的人,就像前幾個月剛結婚的荷花一樣,讓人直念叨了三天三夜。那時節的你像是剛剛睡醒的蓮花。后來,你揮舞著掃帚打人的樣子就像是醉酒的蓮花。你在槐樹下端著簸箕跑著接槐花兒時,像是……像是會跳舞的仙子———那應該是個‘荷仙姑’,在寶奎的小賣部門前……在小賣部門前你把‘屎盆子’扣到了自己的頭上……”

“我便是那又臭又硬的污濁蓮花。”杏蓮接著說。

“不,不是的!”金剛伸出手緊緊地攥著杏蓮的手,杏蓮沒有抽脫。“那天,在寶奎小賣部門前的蓮花,是這世上最干凈、最香、最美的蓮花。”

杏蓮的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淚水打濕了她長長的眼睫毛:“金剛哥,你,你真是個好人!”

金剛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無法面對這雙深眼窩里溢出的魅力。“妹子,哥我不是啥好人,也配不上你!”

杏蓮驚訝地看著金剛:“哥也,你……是不是發燒把你的神經給燒壞壞了。”杏蓮用輕柔微涼的手撫了撫金剛的額頭。杏蓮的手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香氣,像槐花香,像荷花香。

金剛吸了吸鼻子:“妹子,我原以為我一個‘頭婚’童男子,配你個‘二婚’寡婦是綽綽有余。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錯錯地給錯了。你是蓮花,噴噴香的蓮花,我是壞了心也壞了身的‘金剛’。你這蓮花能把染黑的東西洗刷清白,我這糊涂金剛卻把清白的東西推到淤泥坑里。”

杏蓮呆了:“哥也,我看你真的是被燒糊涂,燒壞壞了。你說的話我咋都聽不懂了呢?”

“你懂,你能懂!你把‘金剛’看成‘金剛’你就懂了。你、我都是念過高中的人,咱們,咱們倆唯獨這一點還是共同的。”金剛見杏蓮愣愣地盯著自己,苦笑了一下:“杏蓮,你能親一下……算了,我又胡說了,我不配的。”

杏蓮臊紅了臉:“看你,又來了。”一面說著一面就把原本扶著金剛腦殼的手給松了,金剛的頭“砰”地磕到了梆硬的土炕上,杏蓮又忙把金剛的頭攬到臂彎里。“我,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我是該碰靈醒了。”杏蓮擔心地看這個變得有點文縐縐,怪兮兮的金剛,想著他往日不正經、吊兒浪當的樣子,越發相信他的確是燒糊涂了。

“杏蓮,你愿意跟我到南方去嗎?”

“你甭說話了,好好歇著。”杏蓮浸了條冷毛巾撫在金剛頭上,一溜煙出門去了。金剛看著她走出門去,一大串淚滾了出來。

胡兒臺出怪事了,愛說愛笑沒個正形的小光棍金剛莫名其妙地就給不見了。杏蓮那天去看金剛,見他病得不輕就跑去請醫生,等醫生請來了,卻發現金剛不見了。他家里的東西似乎都沒動,只是炕上放了張紙片子,紙上畫了一幅畫,有人說畫的是荷花,有人說畫的是蓮花。

有人說杏蓮像拾了個寶一樣,抱著那張爛紙頭,哭一回,又笑一回,最后把那紙張拿回家和旺民的相片一道兒供起來了。

有人說,金剛是被妖怪撲了身,靈魂出了竅了。更有人說,杏蓮不愿意嫁金剛,金剛便看破紅塵出了家了。

還有人說,愛說笑,愛熱鬧的杏蓮自金剛走后,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翻來覆去地唱一句信天游———“月亮上來呀星滿天,盼回哥哥我就笑開顏”。

胡兒臺出了大事了!陜北麥客寶奎死了,那個不愛言語的荷花在寶奎的喪禮上唱起了歌……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寶奎準備回陜北的前一天夜里,秀兒的老公突然得了怪病,肚子疼得滿地驢打滾。秀兒急得到處求人送去醫院,有人憎惡秀兒平時嘴尖毛長,是個“是非丁丁”,就不肯援手。眼見著就要把病情耽擱了,秀兒就自己抽打著臉,哭著跪到了荷花的面前。荷花家有一臺手扶拖拉機,這是胡兒臺唯一的一臺拖拉機,也是當天唯一能救急的交通工具。荷花倒是不計前嫌,但是富貴死活不肯開拖拉機去送,他說那天要不是杏蓮說明情況,秀兒絕對會害死荷花,如果是那樣,他富貴也就等于半條命沒有了。

秀兒當時急得磕頭如搗蒜,富貴就是不松口。無奈情急之下,荷花便拿了手扶拖拉機的鑰匙去找寶奎。他是胡兒臺第二個會開手扶拖拉機的人。寶奎二話沒說便把秀兒的老公送到了醫院。醫生說,若是再晚來一會會兒,人肯定就沒了。

也就是當天,秀兒到了醫院才發現急忙出門,慌亂中帶的治病的錢不夠,寶奎把他身上帶的錢全都掏出來了,還是不夠。秀兒擔心醫院沒熟人講不了情,住院費交不齊會被攆出來。她更擔心寶奎回陜北后,胡兒臺再沒人愿意幫她,沒人愿意跑大老遠給她送錢帶信,就催寶奎連夜趕回胡兒臺給家里的婆婆報平安,再問婆婆要些醫病的錢來。

寶奎不忍心看秀兒哀苦的樣子便連夜開車回胡兒臺。當時正是白露天,天寒地凍,細細的馬路牙子上結滿了冰茬子。車開到離胡兒臺最近的“蓮塘灣”時翻了……可惜這個愛幫人,干活肯出力,生得黑壯高大,能吹能唱,讓胡兒臺的婆姨女子暗地喜歡過的漢子在嚴寒冬夜里就給沒了。

寶奎的葬禮很隆重,胡兒臺的人第一次給一個異鄉人,一個麥客辦如此隆重的葬禮。全村能走動的人都出動了,人們紛紛念說著寶奎在世時的種種好處,念想起他那委婉動人的嗩吶和傷感的信天游。

按道理,寶奎的葬禮應該在他的陜北老家辦,可是人們實在不忍心驚動他的家人———寶奎六十來歲的老娘。只好合伙編排了一個謊言,說寶奎去南方了,一年半載回不去。日后就有胡兒臺的人紛紛冒寶奎的名義給他陜北的老娘寄去生活費,直到老人家平靜過世,這是后話。

寶奎的葬禮很特殊,因為他太年輕,沒有晚輩的孝子給他披麻戴孝,就使這個原本積聚了胡兒臺所有人的情感,收集了胡兒臺所有人酸楚眼淚的葬禮,看起來好像不悲傷了。

還是說葬禮吧。入殮那天,鄉親們全部都來了,嗚嗚的哭聲一片。杏蓮來吊喪時讓大家驚訝了一陣子。杏蓮還是穿著平時愛穿的粉紅衣服,卻在油黑頭發上纏了根長長的白孝巾。杏蓮當天直哭得是肝腸寸斷,她那字句泣血的訴說感動著現場每一個人:

“哥哎,哥,我命苦、苦命的哥哎!你怎忍心丟下年邁人,就走了呀!”

“哥哎,哥,我傷情、傷心的哥哎!你怎忍心丟下一個人,就走了呀!”

“哥哎,哥,我狠心、絕情的哥啊,你太得的讓人傷情啊……”

“哥哎,哥,我叫不應、叫不回來的親人,叫不回來的哥哥啊……”

胡兒臺的人被杏蓮的哭詞刺激得更是傷情難抑,紛紛扯開了嗓子哭叫起來。

荷花來得最晚,她不像所有吊喪的人一樣叫著、哭著、喊著來。她一路無言悄悄地到了現場,但是大家還是發現了她,她穿著一身孝———白帕子、白孝衫、白褲、白鞋。眾人吃了一驚!這是晚輩人給長輩人戴的孝,難道……

荷花到了現場后,所有的、各式各樣的哭聲都停止了,大家都靜靜地看著荷花。這個渾身雪白,白得徹徹底底的孝子女。

荷花不慌不忙,慢慢點燃燒紙,插上供香,徐徐灑下幾杯清酒,她開了口,眾人全傻了,她沒有叫叔叔,她沒有像秦地所有人哭喪的哀歌一樣咿呀唱說。她開了口,唱起了信天游———

大紅棗兒跌皮皮,人人都說我和你,

其實咱們沒關系,好人落咧個壞名譽。

荷花燒了一張紙錢,她這個紙錢與別人的不同,沒有標注元、角、分,沒有金、銀、銅的印記,紙錢面上畫的是水墨荷花圖。荷花又唱道———

樹葉葉落在樹根底,挨打受氣全為你。

撅斷這腸子死了心,天配的姻緣合不上婚。

荷花再燒紙錢,再唱———

人人都說我和哥哥有,遠遠相望沒拉一下手。

再燒紙錢再唱———

東山上的糜子西山山上的谷,咱們黃土里笑來黃土里哭。

再燒再唱———

蕎麥疙凸羊腥湯,死死活活我相上。

荷花從懷里掏出一根嗩吶,眾人眼前一亮———寶奎的嗩吶。

荷花吹了起來,四周站立的人覺得這曲調把人的心肝肺、腸腸肚肚全都吹斷了,吹得人都似泥胎樣,沒思想了。

杏蓮聽出來了,是《藍花花》里“咱們倆死活喲,常生一搭”這一句。杏蓮一哆嗦心一沉,快速伸手過去的同時吆喝一聲:“快拉住她!”

杏蓮一聲話音兒未落,荷花像一片白羽一樣飄了過去,只聽得“嘭”一聲響,一腔鮮血飛濺在寶奎的棺臂上、荷花自己素白的身上、四周圍……

杏蓮手上只拽下半片子白布!“妹子!”杏蓮尖叫一聲,靜默的眾人全都靈醒過來,“嗚”地一聲,淚飛如雨!

寶奎,你到底到胡兒臺弄啥來啦?

……

作者簡介:

秦錦屏,女,深圳“打工文學”代表人物之一。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1992年開始練習寫作,出版有詩集《落在睫毛上的雪》。本篇為其中篇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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