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教室里人慢慢變少,我正準備回家。突然,我感到有人立于背后,回頭一看,是森野。
“昨天在音像店,借了一部新奇的片子……”
森野仿佛不打算和任何人談起這部影片。因此,只有我獨自一人時,她才有機會和我談片子的事兒。
對周圍那些人來說,森野和什么人說話本身就是件稀奇事。上高中以來,她很少和其他同學說話,經常悄無聲息地潛入教室,下課后又靜靜地離去。除了穿校服,她喜歡一席黑色的著裝,烏亮的長發直達筒靴。森野還怕光,總是一副急匆匆地要融入黑暗中的樣子。
我曾經問過森野,為什么選擇來這所學校念書。
“全身漆黑的校服不是很漂亮嗎?”隨即,她轉向黑板,用粉筆寫下“死亡動機”幾個字。從她抬起的袖管中可以清晰窺見那只纖細而潔白的手腕,就像從來沒有見過陽光一樣的雪白。這讓我不禁想起從今年春天起新聞中一直報道的斷腕事件。
篠原打量著自己的手,若有所思。手是指脊椎動物前肢的末端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手是人的一切,恐怕一點也不為過。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手相術這一行當。所謂手相術,就是通過觀察手掌的紋路走向,推知某人的性格和運氣。也就是說,手是一面可以反映一個人過去和未來命運的鏡子。
從孩提時起,篠原對手就有特殊癖好。父母帶他外出時,映入篠原眼簾的,與其說是集市上那些蜂擁而至的人群,不如說是由無數雙手會聚的海洋。上小學時,身邊的同學,在他看來,都是些兩肢下垂的生物。
對篠原來說,手的一舉一動包含了豐富復雜的意義。手以外的部分,都不是人的本質部分。布滿筋絡的手背、伸開的五指、手指尖端白色的呈半月狀的指甲。指紋則是每個人特有的重要部分。
上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姐姐丟棄在一旁的玩具小人,篠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用剪刀把它們的手剪下,然后攥在手心里骨碌骨碌地晃蕩。此后,一有時間,就用拇指觸摸玩具人硬硬的小手,那稍微有點凹凸不平的骨感,傳達給篠原的是比老師和父母來得更親切的充實感。
有種專門用來修剪貓、狗前爪的剪刀,用它來剪斷小小的前足或手腕,十分合適。篠原之所以喜歡貓和狗,是因為它們的前足具有人手所沒有的“肉球”,看上去很滑稽的樣子。它們爪子的表面還生有絨毛,按壓物體時,爪子收縮,使它們行動起來悄無聲息。
這年春天,篠原第一次剪斷人的手,那是一只嬰兒的手。當時,嬰兒躺在育兒車上,趁照看的母親離開的一瞬間,篠原用剪刀剪下了他的手。
嬰兒的手小小的、暖暖的、胖嘟嘟的。在小手被剪斷的瞬間,熟睡的嬰兒發出叫喚,篠原握住那只被剪斷的手,直至慢慢失去了熱氣。隨后,他將手揣進口袋,揚長而去。
遭到襲擊的不僅僅是嬰兒,將小學生擊昏,在暗中切斷手腕,取下手掌。高中生、社會上的人也有被切斷手腕的。用剪斷貓狗前爪的剪刀切斷正在成長著的人的手,顯得大而無當,切口也不干凈,不符合篠原的審美要求,用斧頭又太麻煩。最后決定選用切菜刀,將昏倒的人的手腕毫不猶豫砍一刀,連皮帶骨干凈利落地切斷,那才令人稱絕。
篠原只有對手的欲望,沒有要殺人的想法,因此,暫時還沒有出現因切斷別人手腕而置人死地的現象。根據報紙、電視的報道,被送往醫院的受害者多數沒見過罪犯的面貌。這讓篠原長舒了一口氣,將攥緊的拳頭從胸口放下來。即使在黑暗籠罩的深夜,他一直堅持小心謹慎地行動,也擔心因露出馬腳而被逮捕。
對于手的愛好,對于切斷手腕的行徑,篠原樂此不疲。將手從身體的其他部分分離開來的瞬間,身體里總奔騰著一股暢快的暖流。受“支配世界的一切非手莫屬”這一偏激價值觀的引導,篠原以為,自己的行為夠得上英雄。
在工作場所,也有一只被切斷手腕的布制木偶,手掌大小的木偶娃娃,腹中被塞滿棉花;因為小,造型就不能過于細致。木偶沒有手指,手腕尖端只是一個圓球。切斷的手全部被放進冰箱冷藏,從布娃娃的手到貓狗的前足,無一例外,決不丟棄。觸摸那些被冷凍的冰涼的手,主人似乎既體驗到了過去,也預知了未來。各種各樣的觸感轉化成篠原的語言。他明白了:手自從接受雙親愛撫的那刻起,就從世界獲得了悲情。
在報紙和電視的報道中,篠原的犯罪行為不知什么時候起加進了一個特有的稱呼——斷腕事件。當然,對篠原來說,給事件加上名稱是很有成就感的。
然而,作為犯人,受到社會憎恨這一點,是讓人不愉快的。篠原很希望自己的價值觀不會因此而受到擠壓排斥。
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摸著小孩的那只手,嘴里時不時冒出一兩句不太滿意的話,并從冰箱里取出另一只手,緊緊攥在手里。尚有彈性,當表面凹凸不平的斷手越過篠原的手,不安和怒氣消散開去,內心深處涌起一股勇氣。
化學老師下課時說:“午休時分,化學設備室大清理,希望沒事的同學留下來幫忙。”
我知道,他通常只是這樣說說,其實并不指望學生們真的去幫忙,因為大多數同學把這話當耳旁風。因此,當他看到我竟然來到化學設備室,臉上反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窗外,天氣晴朗,和煦的陽光暖洋洋地傾瀉在天地之間。與之相對照,設備室里光線暗淡,寒意襲人。學生們玩耍時快樂的喊叫,從遠處傳過來,隱約可聞。
化學設備室很狹窄,各種器材堆在一塊。藥品、分子構造模型、用福爾馬林浸泡的動物內臟都密密麻麻地安置在生銹的擱架上。窗臺下邊擺放著木桌,桌子上是有關植物及宇宙方面的理科書籍。一臺老式電腦,旁邊的打印機像是故意要躲藏起來一樣,若隱若現。百葉窗的空隙里透進一縷縷條狀陽光,清晰地顯現出空氣里漂流的塵埃。
“嗯,那是甜醋。請把這間屋里的垃圾箱搬進化學講授室。” 化學老師指著裝滿紙屑的青黑色塑料垃圾箱說。
我點點頭,表示領會了他的意思,搬起一只塑料箱,朝化學講授室走去。
“誰居然有特意犧牲午休時間,專門去勞動的愛好?”
當化學老師上課時提起有同學幫忙打掃衛生時,坐在附近課桌的同學小聲地沖我自言自語。我忘了當時怎樣回答的。不過,從同學發出的笑聲看,我的回答也許很機敏吧。
對于那些性格活潑的同學來說,打幫腔很簡單。一般來說,我算是屬于性格開朗、沒有任何精神障礙的高中生之一。然而,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是有些精神障礙的。比如說,在我的記憶里,布娃娃的臉必須涂成魔術般的黑色,四肢必須截斷……基于這一強迫式的觀念,我對周圍的世界總是擔驚受怕。當時,媽媽和幼兒園老師見到我,總以為我心神不定。
從那時起,我成為制造虛妄的高手。比如,繪畫用的蠟筆,到最后僅僅是黑色的那只漸漸變短;意識當中,我對自己出于何種幻覺畫畫沒有感覺,恐怕是虹,抑或是花兒吧。因此,周圍的人對此感到困惑不解。
了解世上大多數人們偏好的價值觀,進而用這種價值觀來點綴自己,我就能像一般人那樣正常生活了。遇到同學討論特別沒勁的話題時,我也能表現出一副意興盎然的熱情,積極地參與進去。
給化學老師當幫手,清理化學設備這種事,班上的同學向來表示沉默。為何我在教室里沒有躍躍欲試,卻愿意在幕后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默默奉獻,是因為我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現出樂于助人的樣子。
我有一種想法,收拾化學設備室之類的事兒,沒理由僅靠一些志愿者來干。
教我們班化學的老師,據說喜歡在化學設備室的桌子上出試題,因此,垃圾箱里可能丟棄有寫在筆記紙上的試題草稿。
一年級的時候,我偶爾會在化學設備室給老師幫忙,所以,了解了做這類事兒的順序。
首先,將化學設備室的垃圾箱搬進隔壁的化學講授室,然后清理垃圾。然而,隨著垃圾不斷增多,就需要兩個人干這件事。這樣,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清理垃圾時,不能從容不迫地細細查看垃圾箱里的東西。為此,我有必要謀劃一下。
幫助清理垃圾之前,要事先從某個教室挪用一只垃圾箱,悄悄放進化學講授室。然后,照常走進化學設備室幫助收拾。一般來說,我們是在老師的指點下,將化學設備室的垃圾箱運進講授室。當老師不在的時候,就可以見機行事了。
學校的垃圾箱,外形是完全一樣的。也就是說,化學設備室的垃圾箱和所有教室的垃圾箱完全一樣:外表呈青黑色,塑料質地。這樣,我就可以將設備室里的一只垃圾箱,用預先藏好的另一只垃圾箱來替換,老師也不會察覺這些情況。待清完垃圾,就是獲得解放的時候,那時我就能從容不迫,慢慢檢視從設備室里搬來的那只垃圾箱里的廢紙了。
又到上化學課的時候了,我無心聽講。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響,我又一次留下來打掃衛生。未進入化學講授室之前,我已將準備好的一模一樣的垃圾箱藏進講授室的桌子下面。一切準備就緒。我裝作沒事人一樣,十分自然地跟著老師將垃圾箱往講授室搬。設備室和講授室之間只有一扇門連通著,因此,沒有必要從外面走廊繞著走。
就在此時,出乎意料的情況發生了。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化學講授室,現在站著一個頭發修長的女生。她緊挨著講授室一隅一張可供六個人圍坐的桌子前,靜靜地看書。因為光線幽暗,她又坐著,我只能看見模糊的身影。我從她那身漆黑的裝束判斷,應該是森野。
她是來幫忙拾掇的嗎?怎么看也不像。我在心里嘀咕,可不能讓她壞了我的好事。
森野不愛和人交談,她身上存在的特異性常常引人注目。她是一個不顯眼的學生,這一點反過來卻更加引人注意。班上有那么一些光彩煥發,具有超凡魅力的同學。森野與之相反,常常是我行我素,天馬行空的樣子,對那些成天快快樂樂、說說笑笑的同學一概視若無睹,顯得十分孤獨,卻也像喜歡這種孤獨的樣子。
我故意裝作沒看見坐在化學講授室一角讀書的森野,依計劃行事,將講授室的垃圾箱和預先藏起來的垃圾箱掉換過來,藏在桌子下面。森野對我的這些動作似乎沒有察覺。
“她幾乎每個午休都到講授室來。” 化學老師說。
講授室里光線昏暗,時間在這里是靜止的,算是學校較安靜的場所。因此,森野到這里來不足為奇。
我照老師示范的樣子,從擱架的一層取下球丸,往盛有不知什么藥品的瓶里放。
老師將電腦的鍵盤湊近裝有壓縮空氣的噴射器,以驅除鍵盤縫隙的灰塵。老師總是規規矩矩、認認真真的樣子。
結果,因為一直在老師身邊忙活,也就沒有時間去查看垃圾箱里的東西。設備收拾完后,我就抱著一大堆雜物,準備和老師一起離開講授室。
“像她那樣留著天然黑發的女孩,不多見了。” 老師打量著仍在專心致志看書的森野說。
森野纖細潔白的手翻動著書頁,在幽暗的講授室里,像是一團模糊的光,在我眼前閃爍不定。
我將垃圾搬運到焚燒爐中焚燒完畢后,和老師道別。然后,快步走向化學講授室。
當我再次走進講授室時,森野已經不在那兒了。她難道去教室上課了嗎?那可是我行動的大好時機。
我迅速走向藏有垃圾箱的桌子,急切地想確認一下里面的東西誰也沒動過。遺憾的是,情況與我的想法完全相反。
在垃圾箱的底部,有一包用牛皮紙嚴嚴實實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手指尖端被切斷的玩具娃娃。這些沒有指頭的布娃娃,讓我不寒而栗。
最近,電視里一直報道“斷腕事件”——對過路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冷不防將其擊昏,然后切斷其手,同時還發現了一些貓狗前足被截取的現象。并且,這些案件都發生在周邊不遠的城鄉結合處。人們對此議論紛紛,這些案件是不是一個人所為?
化學老師——篠原先生,是將布娃娃弄成這樣的人嗎?
那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僅僅是鬧著玩玩?
看到玩具娃娃的手指被切斷,僅從這一點就做出老師可能是“斷腕事件”的始作俑者,這樣的考慮似乎欠周全。在這個世界上,犯人確實存在著,他們就在身邊抑或不是,是一個概率問題。
自打見到斷指的玩具娃娃以來,每天我的頭腦里就盤旋著斷腕事件,即使期中考試臨近也毫無知覺。像這樣的獵奇事件,在最近的諸事件中,最使我著迷。犯人對手的執著迷戀,深深吸引了我。因此,我想——世間有和我一樣的同類。對于斷腕事件的犯人,我倒覺得有某種天然的親近感。雖然在一些細微之處,犯人和我還是有所差別的。
課間休息時,我朝化學講授室方向走去,為的是有機會和篠原先生擦身錯過。果然不出所料,他和我在走廊上相遇,照面的時候,他先伸出手,向我打招呼。他是斷腕事件的犯人嗎?在教室里,我心中涌起無數漣漪,始終難以置信。
曾經在化學講授室前遇到篠原先生和森野說話的情景。森野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口里回答著:“唉,是啊,是這樣啊。”
據篠原先生說,森野去化學講授室很頻繁。
篠原先生的家坐落在一片住宅區的一角,那兒到處都是兩層樓的復式建筑。原本白色的墻壁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出金黃色。周圍沒什么人,飛機嗡嗡的聲音掠過建筑的天空。
篠原先生除了擔任我們的化學老師,還在二年級做班主任,通過熟人打聽,我了解到篠原先生的住所,知道他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今天是星期四,老師們在這個時間,應當在教師辦公室開會。因此,篠原先生不會現在就從學校返回。
確認周圍沒有人后,我繞到沒有門的后院,小小的庭院里只有一處晾曬臺,除此而外,什么也沒有。沒有雜草,沒有昆蟲,僅僅是一小塊平整的院落而已。面向庭院的墻上有一大扇窗戶,上面掛著鑰匙。側身仔細打聽,確定鄰居家沒有人,便用鑰匙開門,脫鞋走進內室。
斷腕事件的嫌疑人將手切斷后拿走,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處置這些殘肢的。然而,無論如何,作案人家中一定會遺留下作案痕跡,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房間的布置十分嚴整。桌子上整齊排放著各種雜志,其他家具也都井井有條地擺放著。
走動時我盡量不發出聲音,并時刻擔心篠原先生會突然回來。如果待聽到鑰匙插進鎖的聲音后再逃,顯然是來不及的,因此,我必須在篠原沒回來之前悄悄離開。
沒有開電燈,室內顯得有點幽暗;走過擦抹得十分干凈的走廊,來到樓梯前,我幾乎不用扶墻壁或扶手,就徑直上了樓。
二樓是臥室,書桌上擺放了一臺電腦,書架上的書亦按照大小不同的順序,書脊朝外,規范地、整齊劃一地排放著,而且一塵不染。
然而,篠原先生是犯罪嫌疑人的證據絲毫也找不到。
我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卡住自己的左手腕測脈跳次數,脈搏明顯比平時加速了。我做著深呼吸,以調整情緒,并努力讓心跳趨于正常。
又看了看表以確定時間。學校里老師們的辦公會應當剛剛結束吧。我知道,散會后篠原先生一般不會到別處去,而是直接回家。因此,必須抓緊時間。
我緊張地搜尋二樓其他的房間,還是看不出任何作案的痕跡。
從屋子出來的時候,我還仔細檢查了自己是否遺落了身上的東西。確定沒有留下闖入者的痕跡后,我下到底樓,走向廚房。
廚房里食具不少,也是擺放得有條不紊。洗物槽里沒有要洗的東西,廚房里的杯子和調味瓶之類不少,都是從商店買來的,沒有使用過,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像是為顯示生活氣氛而做的擺設。
桌子上放有電飯鍋,對于單身漢來說,顯然太大了。可是我手頭沒有篠原先生家族及其歷史的任何信息。也許,直到幾年前,篠原先生還是和家人一起開伙吃飯的呢?如果那樣,電飯鍋的大小尺寸也就沒什么可以懷疑的了。
不銹鋼的水槽是精心打磨的,能夠反射出窗戶斜斜射進的陽光。沒有點電燈的家里,時間如靜止一樣地處在幽暗中,水槽是反射光的唯一光源。冰箱發出的嗡嗡聲從附近傳來,不知怎么就使我產生一種身處化學講授室的感覺。
我再次為自己切脈。左手腕皮膚下的血管緩慢地按一定速律搏動,那種膨脹和收縮的感覺傳到手指尖,和平時一樣速律正常。
可是,脈搏又唐突地、不可思議地加速了,血管如炸開似的激烈地跳動起來。
我的鼻子嗅到一股臭味,是什么東西腐爛后發出的臭味。
我開始尋找臭味的來源。擱板的陰影處,抽屜的里邊,都沒有散發出這種氣味。我的眼光停留在冰箱上。
我用手絹將冰箱的把手包住,注意不留下指紋。打開冰箱門,發出一種獨特的、密閉的東西被撕開似的聲音,一股臭味突然強烈起來。我這下更加堅定了篠原先生是這起沸沸揚揚的斷腕事件的嫌疑人。
冰冷的空氣里亮著燈光,并排擺放著斷手。擱板上,手指尖朝外,手心朝下,以俯臥的狀態并置著,手指和手指尖的指甲連成一片,像鋼琴的琴鍵一般。
冰箱的最里面有幾個白色的小碟,碟子上裝著貓狗動物的前爪。冰箱門的內側擱板上,插有類似化學設備室里布娃娃的手一樣的東西。顏色和之前所發現的布娃娃的手臂顏色一樣。
我拿起一只斷手,是一只女性的手,手指甲上還有剝落的指甲油。它在我的手掌上顯得冷冰冰、沉甸甸的,像是觸碰著死人的肌膚。不,還沒有死,斷了手的受害者還在什么地方生活著;失去了手,但卻活著。這些斷手有左手,也有右手;既有手指甲呈青黑色的手,也有肌膚鮮嫩亮麗,富有彈性的手。
其實,我對從人身上切斷下來的手也有強烈欲望。當我接觸到篠原先生的收藏物時,這種感覺更加強烈起來。
我掃視著冰箱里并排放置的一摞摞斷手。出于一種對斷手的欲望,我用事先準備好的袋子,將冰箱里的斷手一股腦兒全部裝進去。
篠原從學校返回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打開大門,走進居室,他發現家里有些變化。
篠原想到冰箱里保存的斷手,馬上轉身朝廚房走去,打開冰箱門。
看到的情況簡直讓他難以相信,早上的時候還挨挨擠擠排滿冰箱的手,現在全不翼而飛。人的手,貓狗的前爪,從木偶娃娃身上切斷的手,全不見了,冰箱里一無所有。篠原感到事出蹊蹺,但到底有什么不對頭,又不得而知。他的頭腦里亂成一團,再也無法思考問題。
走到二樓,坐進椅子里,打開電腦。
誰闖進家里來奪去了斷手?頭腦里老是盤旋著那些被劫走的斷手。
電腦外殼上落下幾滴透明的水滴。那是從自己的面頰流下,然后順下頦落下的眼淚。篠原注意到,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哭了。
到目前為止,在篠原的一生中,幾乎很少與人交流。只有當他觸摸著許許多多斷手的時候,心里才是充實的。在旁人看來,自己整天默默無語,然而,對他來說,觸摸那些冰涼的,或凹凸不平,或富有彈性的斷手,卻是在和世界進行無言的交流。
一陣令人窒息的痛苦感襲上心頭,隨即轉化為無名的怒火。篠原當然不敢將此事向警察報案。然而,他發誓一定要向偷走這些斷手的人報復,這是當務之急。
可是,怎樣才能查出賊人的蹤跡呢?篠原用手肘支著頭,坐在打開的電腦前苦思冥想。
篠原察覺到電腦鍵盤的隙縫間有一些灰塵,剛想伸手去拿放置在手邊的壓縮空氣噴射器,忽然手不動了。他的目光停留在鍵盤上,像是發現了什么東西。
不錯,一定是竊賊遺落的東西,除此不能作他想。篠原想,能察覺到這么容易被忽略的東西,是一種奇跡降臨。篠原臉上浮現出自嘲的笑意,偷手的賊失敗了。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真是有點可惜。因為愚蠢的疏忽,從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次日一早,篠原將切菜刀藏進皮包里,提前到所在的高級中學上班。切菜刀是他經常用來切斷別人手腕的那種,皮包剛好能裝進去。在教師辦公室篠原和同事打招呼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皮包里裝有什么。
早晨的校園一片忙亂,教師辦公室外的走廊里,學生們行色匆匆。很快要期中考試了,教師辦公桌上,堆放著一大沓化學試卷。
同事問篠原,試題是否出好了。篠原報之一笑。他想,手,全是手,和自己說話的教師,與其說是同事,毋寧說是手。自己馬上要完成一樁人生大事,因此內心焦躁不安。
上午有課,是不能去會那偷手賊了。然而,知道罪犯是誰,就必須早點抓獲,問明失竊的手藏在何處。
如今只過了一個晚上,被偷去的手,應當還是完好無損地藏在什么地方吧?他發誓,找到藏有手的地方后,再將小偷的手一刀砍下。
上午最后一節課,篠原還要給自己的班上課。教室里無數只手,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篠原的班有四十二名學生,共有手八十四只。
篠原一邊就考試范圍向學生做說明,一邊還想著冰箱里手被盜的事。
小偷將冰箱里的食物棄置不顧,只將手一股腦兒擄去。起初這一點未引起篠原注意,此時卻讓篠原感到相當困惑。
終于,下課鈴響了。上午的授課,一瞬間全部結束了,午休時間到了。
篠原走出教室,徑直回到教師辦公室取放有切菜刀的皮包。
剛進入午休的校園走廊,是一天當中人聲最嘈雜、最熱鬧的所在。而這一切對于篠原來說,不過是噪音。
沒有逗留,篠原提著公文包朝化學講授室走去。
午休的時候,我來到化學講授室。打開門,朝里望望,確認沒有人。關上門,校園的嘈雜聲立刻被隔離開來,講授室里異常安靜。我習慣性地測了一下手腕的脈搏,掌握了全力奔走后脈跳的狀況,肌肉因緊張而緊縮僵硬起來。
篠原先生昨天回家后什么反應呢?他知道收藏的手被盜后,會怎樣想?是否因為盛怒而陷入不能判斷的狀態……所有這些,我只能憑空推測。
上午沒見到篠原先生,我想,即使見到他,也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一旦露出蛛絲馬跡的破綻,很快就會有全盤敗露的危險……或許,我已經犯下致命錯誤,只是尚未被人發覺罷了。如果被充滿復仇怒火的篠原先生識破的話,那我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我一邊思考這些問題,一邊朝空蕩蕩的講授室里眺望,余光發現講授室門前站著人。
篠原打開化學講授室的門,看到一個學生。等到認出這個學生,立刻有一種莫名的沖動襲上心頭。
擊倒他!
篠原暫時抑制住胸中激蕩的怒火,輕輕地打了個招呼。他暗想,必須裝作沒事人一樣慢慢靠近。
那學生看見了篠原。
“老師,您好!”
沒什么不對勁的氣氛,和平時一樣自然。篠原想,在你內心里,恐怕正嘲笑我吧。
當這個逢場作戲的學生靠近自己時,他的內心無疑是快樂的。盜走手以后,他一定心神不寧。
篠原深呼吸一口氣,極力隱瞞住自己的怒氣,朝學生身邊邁出一步。學生不僅沒有任何反應,也愚蠢到毫無知覺,竟然不曾逃開。
……小偷,你連切斷的布娃娃的手也要拿去。誰認出那是手啊?其實只是小小的布娃娃的手的尖端部分,連手指的造型也沒有。切斷的布娃娃的手,只是一個棉布半球。賊人連這樣的手也一同擄去。
認出那團絨布是手,并將其拿走的人……那不如說,只是偶然看見過斷了手的布娃娃的人。沒有手的布娃娃,舍棄在化學設備室的垃圾箱里,恐怕就是以看見那個斷了手的布娃娃為契機,從而推測出教自己課的老師,原來就是社會上傳揚的斷腕事件的元兇。
篠原將右手使勁地搭在眼前這名學生的肩上。學生的肩膀一陣顫抖,慢慢轉過頭,望著篠原的臉。
“……怎么啦,老師。”
真是作戲的高手,篠原直視學生,心里想。
誠然,那天午休清理化學設備室時,能夠有時間將放置在化學講授室里的垃圾箱仔細搜尋的人,只能是森野。來幫忙的那個男生,是沒有時間查看垃圾箱里的東西的。
“老師,請將手挪開,打擾我讀書了。”
經常來化學講授室讀書的少女,擰起了眉毛。在篠原的印象里,這還是少女第一次有了表情變化。
昨天,在電腦的鍵盤里,察覺到有灰塵。鍵盤的縫隙間,發現落有一根黑色的長發。在那樣寬敞的家里發現一根烏黑的頭發決不偶然。篠原的頭發很短,當然不是他自己的。只能是闖入者頭上的頭發。
還有書架。眼下,少女手中拿地這本書的續編就插在書架上。那本書的位置和平時的位置有微妙的移動。書脊朝外整整齊齊排放著的書,有五毫米的錯位也能看出來。這女孩看見那本書的一剎那,會無意識地伸手去觸碰它。
毫無疑問,偷手的小賊,就是眼前這學生。
篠原突然用手使勁抓住森野的肩,像是想把肩膀捏碎的樣子。森野繃緊了臉。
“說,將手藏在什么地方了?”
篠原盡力做出紳士的風度,命令道。森野一邊叫痛,一邊盡力逃開篠原的手,沒有回答。桌子上展開的那本書,落在地板上。
“手,手在哪里?”
為使對方聽清楚,篠原一字一頓,慢慢蹦出這句問話。平時對篠原說話一貫面無表情的這個學生,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篠原想,還真會裝啊。想的瞬間,篠原用手抓住少女細細的脖頸,用力一掐。
森野瞪大眼睛望著篠原,表露出一張極度驚愕的面容。篠原的手和手指,深深陷進脖頸深處柔軟的肌肉里。篠原想,自己今天殺了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然后,繼續發力扣住脖頸。
一會兒,女生很快就不能動彈了。篠原這樣想。可是,眼角瞥見森野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細長圓筒狀的東西。剛明白是噴射器之類的東西,射口已經指向自己。
接著,壓縮氣體發出迸射出來的聲音。篠原的眼睛一陣刺痛。
森野顯然隨身攜帶了用于擊退色情狂的噴射器。篠原先生飽嘗了它的厲害,此外,頭上還挨了森野抓起的椅子的擊打。
森野大聲呼喊,卻沒有哭叫,只是冷靜地大聲喊人過來。
聽見叫喊,學生們和老師們匯集到化學講授室。篠原先生在鬧哄哄的講授室中間地板上匍匐著,用手捂著眼睛。
化學講授室進進出出,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水泄不通。我已沒法從藏身的講壇桌子里鉆出來了。
篠原先生被警察逮捕,不是作為斷腕事件的罪犯——一種更凄慘的罪行受到社會的制裁。至今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罪行是什么。如今他也離開了教師的崗位,在一個偏遠地方居住。一度社會上鬧得談手色變的斷腕事件,不再有新增加的受害者出現。
從篠原先生家里擄來的手,全部被我埋在庭院里了。那些已不是十分必要的東西了。我為什么要像篠原先生那樣,將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呢?那是沒有道理的。
打開老師家的冰箱,確認里面保存了全部斷手,這和預想是吻合的;這一事實,加上利用布娃娃的手,將先生的意識引向森野,在我闖入房宅之前就考慮過了。特別是用布娃娃的手來引起警覺和興奮,是考慮到老師是腦子好使的聰明人。只是要注意這一點,我將垃圾箱掉包了,得以在老師不知道的情況下,從容地搜尋垃圾箱。
再進一步,在老師家里放了一根長發,那是從家里拿來的妹妹的頭發冒充的,可一點也看不出來。可放在哪里容易被發現呢?我想到了在化學設備室幫助老師清理雜物時,他用噴射器清除鍵盤縫隙里的灰塵的情景。
偶然將書架上的一本和森野讀過的有關聯的書挪開一點,那是故意做的也許是無用的一招。
讓老師以為森野是偷手賊,然后將其殺死,取走她的手,我的計劃就完成了。等老師將她的手放進冰箱保存,我再將手偷出,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在實際行動的每個環節,都存在不確定因素。
我對之有欲望的只是森野優美潔白的手。
“那種逢場作戲的表演功夫,能教教我嗎?”
放學后,森野問我。
我和任何人說話時,臉上一般都不帶微笑,然而內心里,卻并非無動于衷,森野像是覺察到這一點。誰也沒能識破,卻被森野參破了,她的嗅覺可真是了得。
打那以后,我們成了談話對手。只有和她面對面交談時,我才能夠不作戲,內心怎么想的,臉上的皮膚就傳達出相應的情感。這樣做的結果,我臉上的肌肉得到了放松休息。同樣,我刻意隱瞞的內心無表情、非人性的部分,森野認為無傷大雅,以平常心愉快地認可了。
社會上的人們很快忘記了斷腕事件。學校的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了。
放學后,夕陽將校園染成金黃色。風吹進教室敞開的窗戶里,在我面前站立的森野,長發被風吹起,飄蕩開來。
“還記得斷腕事件嗎?”
“那不是春天發生的事件嗎。”
“假如,你成為那樁事件的受害者,現在會怎樣呢?”
森野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雙手。“……可能,戴手表變得困難了吧。為什么又提到這件事?”
森野感到不可思議的樣子。
現在的森野,還不知道她用噴射器擊退的“色情狂”,其實就是斷腕事件的元兇。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時時能看見她那完好無缺的手。我想,沒被篠原先生切斷的手,或許更好。
“沒什么,沒什么。”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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